交戰距離的控制是任何一國的軍隊在與海漢軍對戰時都會遇到的頭疼問題,海漢軍裝備的槍炮有效射程遠勝別國,在平原地帶作戰時優勢尤爲明顯。一般來說,留給對手的選擇就只有兩種,一是頂着槍林彈雨硬往上拱,將交戰距離縮短到貼身近戰,儘可能減小海漢武器優異性能所帶來的優勢;二是將交戰距離拉大到海漢武器的射程之外,但這樣一來就意味着很難對海漢軍造成直接殺傷,不可避免地會導致己方處於被動之中。
而今天在馬尼拉城南平原上的初次交手,西班牙指揮官便選擇了第二種處理方式,主動後撤拉開交戰距離。這樣的應對很難說有什麼不對,因爲西班牙軍的構成是以步兵爲主,而且必須要保持嚴密的方陣陣形才能執行既定的戰術。以步兵的行進速度,如果還要保持這樣的陣形頂着炮火強推到海漢陣前,那顯然會是極爲愚蠢的自殺行爲。所以當西班牙指揮官發現戰局走勢於己方不利,立刻下令後撤,其實也不失爲一種明智的選擇。
而之後又選擇讓騎兵出擊迂迴襲擊海漢陣地側翼,目的也是希望能通過騎兵的高速突進以縮短交戰距離,從而達到削減海漢武器優勢的目的。只是這條路在海漢騎兵的迅速出擊之下也仍然走不通,西班牙騎兵只是出來溜了一圈,連正主都沒見着就被打掉了大約五分之一的人馬,然後就不得不灰溜溜地撤回去了。
西班牙軍嘗試了兩種應對方式,但兩種嘗試都沒能做到極致,當然以其兵力儲備和兵種構成來看,也的確沒法跟海漢硬拼。如果西班牙指揮官知道遙遠北方的同行使用數以千計的騎兵都沒能達成對海漢步兵陣地的衝擊,那或許就不會硬着頭皮把自己手頭的這點騎兵派出去碰釘子了。
但錢天敦的判斷其實存在着一個小小的問題,如果西班牙人展開巷戰,固然能夠有效延緩海漢攻打馬尼拉城的進度,但巷戰所限制的可不僅僅是海漢的攻勢,守軍自身的戰鬥力也會大受影響。西班牙軍所擅長的作戰方式是依託於步兵方陣,而巷戰就根本沒辦法結陣,在缺乏日常訓練的前提下,自然也就談不上什麼戰術了。巷戰在延緩海漢軍進攻的同時,守軍也得承受遠比正常交戰更大的風險,而這是西班牙指揮官不得不去認真考慮的問題。
弗朗西斯此時就爲此深感頭疼,如果是普通的對手,那麼他肯定毫不猶豫就會在目前的局勢下選擇以巷戰來延緩對手的攻勢,但當下可是跟海漢軍對戰,即便不太清楚對手是否長於巷戰,他也不敢輕易冒險。可是這裡就是馬尼拉城了,再退就只能退進城內被動防守,將城外的大片區域拱手相讓,這在軍事上來說也是不合理的戰術。
弗朗西斯忽然有點懷念起胡安還在的時候,馬尼拉艦隊雖然實力有限,但至少能夠爲城防分擔一部分壓力,讓敵軍沒辦法肆無忌憚地從陸上一路推進到馬尼拉城下。可惜艦隊只出戰兩次便被海漢軍打得支離破碎,連指揮官胡安都給海漢人活捉了去,這與戰前的推想實在相差太大。
但弗朗西斯也明白,如今城防軍便是馬尼拉城最後的希望,要是無法把海漢人擋在城下,馬尼拉地區這數以千計的西班牙人恐怕就沒有機會再在這裡生活下去了。這對於他們當中的一部分來說,其實跟死掉沒什麼區別。而弗朗西斯個人的前途命運,也是早就與馬尼拉城捆綁到了一起,除了死戰,別無他路。
除了在城下對壘的兩軍之外,當然還有一撥人是對戰局最爲憂心的,那就是居住在城南這片交戰區域的民衆了。這裡並沒有什麼西班牙人居住,定居在這裡的多是本地土著、外來移民以及常駐馬尼拉的外國商人。遇到戰事爆發,能跑的當然早就已經收拾家當捲起被窩跑路了,但還是有很多人出於各種原因留了下來,比如潮升商棧的一衆員工和掌櫃冉天祿就是如此。
冉天祿當然早就知道海漢的陸上攻城路線會是城南方向,但他可沒法主動撤離這裡,就連早前布蘭科神父曾建議他入城躲避戰亂,他也果斷謝絕了。冉天祿當然不是捨不得潮升商棧沒法搬走的這些財物房屋,而是他本身就有另一重特殊身份,海漢軍兵臨城下之時,纔是他真正發揮作用的時候,怎麼能像其他民衆那樣逃難離開。
當然了,大明商人的身份也給了他一個極佳的掩護,就連城裡的西班牙人也認爲像他這樣的中立國商人留在城外,應該不至於會被海漢軍爲難。畢竟海漢號稱是以商立國,對於跨國商人一向禮遇有加,這是遠東地區所共知的事實,即便是在交戰區,海漢也不會刻意去爲難一些態度保持中立的商人。所以布蘭科神父纔會很大膽地將教會的財物都運出城來,放在潮升商棧裡託管給了冉天祿。
冉天祿雖然是合理合法地留在了城南,但戰亂之中不可控的事情實在太多,他也不敢大意,在海漢軍抵達附近之前就早早便集合了商棧人員,停止了對外營業和人員進出,只管守好潮升商棧這處所在,靜待戰事結束。
饒是如此,今天兩軍在南邊交戰,炮聲隆隆響起之後,商棧內部還是不免有一些小小的騷動。一些員工並不是很理解掌櫃爲何要死守此地,其實大可先外出躲避戰亂,待局勢穩定之後再回來便是。反正這地方不管是西班牙人做主還是換了海漢人當家,作爲中立方存在的潮升商棧都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說不定戰後反而還能趁機發財。
冉天祿其實心裡也慌,他雖然受過系統的情報訓練,但也沒有真正經歷過戰事,只知道戰時人命如螻蟻,他的特殊身份也未必能在關鍵時刻當成保命符來用。不過好在商棧還有二十來號武裝護衛,這些來自金盾護衛的專業人員有不少其實都是從海漢軍中退役下來的老兵,對於發生在外界的戰事幾乎沒有表現出什麼緊張的情緒,倒是一直在安慰衆人,這場戰事不會持續太久,稍後海漢軍就會攻克此地,屆時商棧只需表明中立態度,就不會有什麼狀況發生了。
這些安慰讓冉天祿總算是平和了一點,他現在就盼着海漢軍儘快推進到城下,這樣就可以庇護他和這間商棧的安全了。西班牙守軍在今天的交戰結束後已經退到城下駐紮,看樣子這番後撤也是拜海漢軍所賜,冉天祿更是覺得穩妥,待明天西班牙人退入城中,自己就算解放了。
不過事情並沒有像冉天祿預計的那麼順利,入夜之後不久,一隊西班牙士兵便找到潮升商棧來了。
“你們……要在這裡……設伏?”冉天祿聽完對方的來意之後,覺得自己一個頭能有兩個大。
西班牙人突發奇想,要在這片區域內設下伏兵,待天明之後與海漢人打巷戰。而潮升商棧佔地面積廣,房屋堅固,出口也有好幾處,不止步兵騎兵,甚至連馬車都能從門口直接進出,用得好了這裡就可以當做是一處屯兵的小型堡壘了。不過弗朗西斯也知道這地方是冉天祿的產業,沒有直接徵收這個商棧已經算是給他留了面子,但接下來要在商棧內派駐五十名步兵和十名騎兵,並部署一門六磅炮在這裡。這派來的一隊西班牙兵就是過來通知冉天祿一聲,並且要求他提前準備好足夠的口糧,稍後部隊就會進駐此地。
冉天祿心中暗暗叫苦,這要怪也怪當初安全部設置這處商棧的時候,便有意將其按照據點的功能進行房屋設計,在戰時的確只需稍加改造,就能將這裡轉換成武裝據點。而在海漢軍的作戰計劃中,潮升商棧便是推進至城下後設置前線指揮部的所在。西班牙人也算是識貨,居然就挑中了他這地方駐兵設置埋伏,而且根本就不容他有拒絕的機會。
冉天祿當然知道直接的拒絕肯定是行不通的,若是平日,還可以想法去走一走布蘭科神父的路子,看看能不能讓弗朗西斯上校撤銷這種荒誕的命令。但當下可是戰時,軍隊臨時徵收民衆的房屋可以說是普通之極,提前打聲招呼就已經算是非常客氣的舉動了。冉天祿若是拒絕,只怕接下來就是大隊西班牙兵踹門而入了。
冉天祿嘗試用金銀勸說前來傳令的軍官,並表示自己與弗朗西斯的侍從官岡薩洛有些交情,看是否能通融一下,另外換一處地方駐兵。但軍官卻果斷回絕了冉天祿的要求:“這是弗朗西斯上校直接下達的命令,另外,向上校推薦這個地方的就是岡薩洛中尉。”
這個該死的西班牙佬!冉天祿只能在心中對岡薩洛在人前人後的兩幅面孔大罵不已。他早先去勞軍的時候,岡薩洛收了他給的好處,當時把話說得很漂亮,什麼以後有事一定會照顧潮升商棧云云,結果到頭來就是這麼個照顧法?
冉天祿心裡暗自下了決定,待大軍攻破馬尼拉城之後,一定要建議軍方好好收拾這個多事的岡薩洛。但眼下該怎麼辦,難道就真讓西班牙人進駐到商棧裡?那明天開打之後,這裡可就成了西班牙人的據點,換句話說,也就成了海漢軍的打擊對象了。亂局之中要是海漢軍的槍炮都對着商棧一陣轟,那這地方怕是也很難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了。
但如果當下拒絕西班牙人,那麻煩馬上就會上門,而且更加不可控制。無奈之下,冉天祿只能先答應下來,趁着這隊西班牙兵回去覆命的時候,冉天祿趕緊將一幫武裝護衛召集到一起,向他們討教應對之法。
“各位,如今這可是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了,西班牙人躲商棧裡跟海漢人開戰,到時候大家都得被牽連進去。各位都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好漢,趕緊給出出主意,要如何才能應付這個困局?”冉天祿放低姿態,向這幫武裝護衛請教應對之法。
“那這事還得鵬爺來說。”
“是啊,鵬爺以前可是從過軍的人,聽鵬爺的準沒錯。”
冉天祿聽衆人七嘴八舌,都是推薦他們領頭這名叫方鵬之人,便主動上前一揖道:“還請鵬爺不吝賜教。”
這方鵬三十多歲,精瘦身材,兩眼目光炯炯,一看便是意志堅定之人。他朝冉天祿一抱拳道:“掌櫃不必這麼客氣,既然問到在下了,那便說說在下的想法,至於該怎麼拿主意,那還是掌櫃說了算。”
當下方鵬給冉天祿出了兩個主意,一是任由西班牙人行事,但自己不參與、不配合,待海漢攻至此地,西班牙人自然會退入城中,理應不會一直在商棧死戰。不過這樣做的確有冉天祿所擔心的風險,即有可能會在交戰中被海漢軍誤傷。
另一個辦法則相對更主動一些,也同樣是放西班牙人進商棧,但來多少人就放倒多少人,待海漢軍到了,便將這些西班牙人移交給海漢軍,自然可以換得一份平安。至於風險嘛,那當然就是要在商棧裡不聲不響地放倒幾十名西班牙士兵,並且要將這個秘密一直保守到海漢軍到來爲止。
“這風險未免太大了些吧?”冉天祿聽完這第二種辦法,也不禁有些咋舌於方鵬的大膽。
方鵬道:“如果掌櫃的篤定海漢人能夠攻下馬尼拉城,那不妨用第二種手段,早些在海漢那邊換個大功,今後也好繼續在這裡經營下去。如果覺得局勢難料,那就用第一種辦法,求個安穩結果。”
冉天祿心道我倒是能篤定海漢大軍必定會破城,但人家要派來六十號人,要如何才能在商棧裡不聲不響地把這麼多人制服而不走漏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