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後金政權的存在,海漢高層內部的看法是一致的,那就是必須大力遏制其發展進程,爲此所需採用的手段包括且不限於軍事打擊,從海上對其進行全面封鎖也是爲了達成這樣的目的。至於說通過走私貿易這種手段搜刮當地物產,分化後金內部關係,甚至收買其重要人物,海漢高層和情報部門也不是沒有考慮過,但最後還是沒有采用這種方案。
皇太極上臺掌權之後開始大量任用漢人降臣降將,由孔有德、耿仲明等人帶到遼東的槍炮製造技術也被皇太極所看重,已經開始在漢軍旗中批量裝備。雖然這些武器在海漢眼中仍比較原始,並不能立刻改變兩軍戰力對比的差距,但如果後金軍大面積裝備火器,在交戰中勢必會帶給海漢軍更大的傷亡,所以後金方面的動向仍被軍方視爲了潛在的危機。
海漢官方所擔心的是,通過走私的方式與後金通商,固然有可能打開一條情報通道,但這對後金來說也是起到了同樣的效果,讓這個封閉的政權有機會通過這樣的方式獲取到外部世界的信息,而這卻是海漢所不希望出現的狀況。海漢寧可捨棄掉由走私貿易帶來的收益,也不希望讓這個文明程度大大落後於時代的政權有更多與外部世界接觸的機會。
小部分人的商業利益與海漢的國家利益孰輕孰重,不用再作專門的研討,海漢這邊早已經由執委會定下了基調,就算瓊聯發的這些大股東們手眼通天,能夠請得動施耐德出面,也依然無法改變海漢官方的決議。施耐德已經把“國策”這種詞語都用上了,自然就是表明此事已經沒有迴旋餘地。
詹貴嘆了口氣道:“施總,當初您老人家說,遼東那邊缺少資金注入,大夥兒二話不說就籌了三十多萬以瓊聯發的名義投到旅順修港口建倉庫,先把海運的架子給搭起來了,後來又陸陸續續投了些錢,加在一起五十萬總是有的吧?這瓊聯發的賬有商務部監管着,盈虧您肯定很清楚。去年投進去多少,收回來多少,小人也不用多說,權當是支援國家建設了。但遼東那邊要是一直都沒錢可掙,那大夥兒就沒什麼動力再往裡面扔錢了!”
當下便有數人出聲附和,稱自己在其中虧了不少,若是如此下去就沒法再維持遼東的買賣了。施耐德聽了心中暗暗冷笑,這些商人的確是在前期籌款投資了當地的基建設施,但這些產業的長期收益十分穩定,除非海漢退出遼東,否則絕對不可能虧本,並非他們所聲稱的無錢可掙,只是達不到暴利的程度罷了。
這種無限喊苦的套路,施耐德早就見識過無數了,當然不會把詹貴等人的話當真。他也明白商人們作出這種表示,目的還是想讓官方給予一些特殊照顧,讓他們在遼東能有機會去經營一些利潤豐厚的買賣。
“各位也不用特意在我面前叫苦了,大家合作這麼多年了,官方何曾虧待過各位?”施耐德的手指輕輕在桌面上敲了敲道:“金州百廢待興,可以做的買賣有很多,各位又何必糾結於那些風險太大的生意?”
“那就請施總指路了!”詹貴一聽施耐德語氣似乎有所鬆動,連忙應道。
施耐德笑道:“在座的各位都是生意場上的老手,哪裡還用得着我來指路?伐木場、採石場、造船廠、磚瓦窯、車馬行……有需求能賺錢的產業多得是,金州現在幾萬勞動力,經營成本又低,錢投下去馬上就能做起來,各位也不用擔心利潤。”
施耐德所說的這些產業,這些老江湖何嘗想不到,如果是離海南島近一些的殖民地,他們大概也不會有太多挑剔,早就已經投資開幹了。但遼東太過遙遠,他們要經營這些產業就必須向當地派駐管理和技術人員,這方面增加的成本很可能就抵消了當地勞動力價格低廉所降低的經營費用,而當地環境所造成經營風險卻要比南方高得多,以他們的小算盤,自然就不願主動張羅這些利潤不算太高的買賣了。
李奈應道:“施總,你說的這些道理我們都懂,但爲什麼我們不去做,原因想必你也明白。大家都是自己人,就不用來來回回地兜圈子了吧!施總要真想讓我們在遼東經營一些產業,總得再拿點優惠政策出來纔是,做買賣終究還是要有錢賺才能做得長久。”
施耐德點點頭道:“你說的也不是沒道理,但我能給你們的優惠,頂多也就是頭兩年的賦稅減免,如果還想要別的條件,那就除非你們自己去跟金州那邊的長官談。現在是沙喜在那邊管事,就是以前在駐廣辦和香港任職的那位沙首長,想必對各位來說也不陌生。如果他願意給出更多的優惠條件,那我這邊是沒問題的。”
施耐德一腳就把球踢到了幾千裡外的金州去,這些商人即便想跟他再講講條件,當下也沒什麼好講的了。商務部給出的條件是減免兩年的賦稅,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但對這些商人們來說,遼東的買賣就像是雞肋,頗有點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意思。
真要放棄吧,其他地方的商人可能就衝着這兩年的優惠把施耐德提到的那些產業都給佔了。要是過兩年海漢將戰線繼續往北推進,在遼東佔領了更大的地盤,到時候再想往當地追加投資恐怕就爲時已晚,早就沒坑留給他們這些南方商人了。畢竟他們都是親眼見證了海漢的發展,兩年時間足以讓遼東局勢起到翻天覆地的變化了。如果這一把不跟着下注,那麼很可能最終的結果就是輸掉了整個遼東市場。
施耐德表明態度,在座衆人當下心思便活動開了。有些人仍然認爲在回報不夠理想的狀況下,繼續堅持往遼東投資不划算,已經有了打退堂鼓的心思;而有人認爲既然前兩年的經營成本能減免一部分,那總比什麼優惠都沒有更好,至少先經營兩年看看看有沒有更好的前景。如果兩年過後金州的狀況還是不死不活,那到時候再變賣產業回收投資大概還能小賺一點,再不濟也不會虧太多。
不過這些具體的產業就未必需要再用瓊聯發的名義去投資了,正如施耐德所說的那樣,既然在金州坐鎮的是大家的老熟人沙喜,那相應的投資條件完全可以派人到那邊去與沙喜單獨商量,而不必在這裡就暴露出自己的經營意圖。說白了在場的雖然都是瓊聯發的股東,但除了少數以瓊聯發名義投資開發的大型產業之外,大家各自經營的產業也依然還是會有存在競爭的部分。
施耐德跟瓊聯發的股東談到這裡,便主動提出了告辭先走。除了瓊聯發這一撥人要應付之外,他還得去跟陶東來會合,與安南、福建這兩家鐵桿盟友商談今年的貿易安排。
海漢目前簽署了各種各樣盟約的對象已經着實不少了,但其中與海漢關係最鐵利益捆綁最深的,卻仍然是安南鄭氏與福建許氏這兩家,甚至連瓊聯發這種貿易組織裡,也有他們兩家的股份。而海漢最主要的外貿合作對象,自然也少不了這兩家名下的商行船行之類的機構。包括軍火貿易在內的軍事合作,前兩天已經基本敲定,目前就是要抓緊時間確定商業方面的合作項目了。
一衆商人稍加挽留之後,便一起將施耐德送出來。衆人會面這地方是大海商詹貴的宅子,雖然只有四進,但每一進的面積足有普通院落兩三倍大小,在本地已經算是一等一的豪宅了。大門更是專門劃出了一畝地,全部鋪上平整的大理石板,供給平時登門的賓客停放車馬,這在已經寸土寸金的三亞更是堪稱土豪之舉了。
如今箱式馬車在三亞已經不是什麼稀罕物,在場這些富商更是幾乎每家都配了至少一輛,不少人買回來之後又請巧匠加以改造,在車廂上加裝了不少金閃閃的裝飾物件,招搖過市的時候便各外引人注目。在詹府外邊停着的馬車,全是清一色的海漢出產,看起來倒很像是一處車馬行。
施耐德所乘的專車除了車廂前部插着一面小小的國旗,就沒有別的裝飾物了,排在中間也並不出。不過即便是隔着老遠,還是能一眼就辨認出這輛車的與衆不同,因爲在其周邊站着數名腰上彆着短槍的武裝護衛,以防有閒雜人等靠近這輛車。
施耐德上車之前,又回頭說了一句:“各位,現在朝鮮國與金州之間的人員和貨物來往很頻繁,或許各位可以再想想,怎麼能將朝鮮也納入到你們的貿易體系中來。”
施耐德這個時候還不知道朝鮮使者李希已經主動向軍方提出了駐軍的建議,否則他大可更爲篤定地向商人們宣告海漢與朝鮮間的密切關係,以此來吸引他們往遼東方向投資。
從漢城的地理位置上來說,到山東半島和遼東半島的航程要比前往浙江舟山近得多,而山東半島的絕大部分區域仍是大明所屬,朝鮮商人如果前往芝罘島與海漢交易,被大明發現了就不免會有諸多外交麻煩,所以他們首選的交易地點是遼東半島的旅順港。施耐德就是暗示這些商人,如果嫌金州地方太小,不能讓他們充分施展開拳腳,那還有朝鮮這個更大的潛在市場可以開發。
果然有人聽到這番話之後,表情便有了細微的變化。朝鮮國與海漢建交已經是去年的事了,不過在這次李希來到三亞之前,瓊聯發的這些股東們基本上也還沒有找到跟朝鮮人打交道的機會。而且李希來到三亞這些天幾乎都是在出席各種外交活動,暫時也還沒什麼人想起要去套路這位朝鮮國來的使者。
但施耐德這麼一提,便有人想起了還有這麼一茬,當下便決意要好好盤算盤算,是不是應該稍後找機會先去拜會一下朝鮮使者,瞭解瞭解朝鮮國的有什麼值錢的物產,又有哪些需求是可以讓自己從中獲利的。朝鮮國雖然遠在數千裡之外,但只要能有足夠豐厚的利潤,那距離就完全不是問題。
施耐德坐進車裡離開的時候,見衆人仍然躬身相送,做足了禮儀,當下也是頗感自得。這些年來各國商人都將他視作財神爺一般,據說甚至還有人專門供奉了他的塑像,年紀輕輕就已經開始接受香火朝拜了。施耐德雖然本質上是個無神論者,但如果旁人都把他視若神祗,那他倒也不介意享受這種崇敬。
施耐德擡手看看時間,晚宴應該已經結束一段時間了。與安南和福建兩家約定的地點離此不遠,只希望他們沒有等得太着急就好。
不過等他到了地方,卻發現陶東來還沒來,問了一下已經到場的鄭柞和許裕拙,才知道晚宴快結束的時候,幾名海漢高官稱要商議事務就先退場了,想來應該是因爲某事開碰頭會去了。
既然陶東來還沒到,施耐德也不想擅自做主,便先與他們聊些不相干的話題。鄭柞倒是主動提及了前日與朝鮮使者商議開通一條海上貿易通道的事,想聽一聽施耐德額對此有何看法。
施耐德讚道:“小王爺可以啊,這麼大的事,不聲不響就跟朝鮮人談好了!我的看法嘛,這當然是好事,對你們兩國都有好處。不過朝鮮的航海業不太發達,大概只能由安南這邊組織船隊來維持這條貿易航線了。”
鄭柞點頭應道:“在下也是如此想法,許將軍這邊也表示有興趣參與進來,到時候我們兩家各出一半的船隻,組成一支混編船隊,直接前往朝鮮國的都城進行貿易。”
施耐德心道我剛給那幫商人出了主意,這麼快就遇到競爭對手了,這下就看誰能更快投入實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