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1635年海漢藉着杭州大火案出兵封鎖錢塘江那次大動作之後,浙江官府就基本沒有再主動招惹過海漢,畢竟像這種大規模的武裝衝突很容易演變成全面戰爭,一旦失控,大明的整個南方海岸線可能會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會淪陷,這個結果沒人能承擔責任。
官府雖然對海漢的移民、貿易等措施頗有微辭,但隨着越來越多的地方官員從中獲得了實際的好處,仍然堅持與海漢唱對臺戲的人是越來越少了。當然了,某些死硬派官員在前幾年陸陸續續無故失蹤,也是讓地方官員們對海漢噤若寒蟬的另一個主要原因。一條路是升官發財,另一條路是死於非命,該選擇哪一條路,對頭腦清醒的人來說並不是什麼難題。
在兩國去年正式建立外交關係之後,大明與海漢的經貿交往從地下轉爲公開,更多的地方官員也加入到了這場可以讓自己一夜暴富的遊戲當中。甚至連錦衣衛這種特殊衙門,也有不少人從中獲得了好處。在鄧青找上門來之前,何肖也不認爲這個時節還會有人跳出來找海漢的麻煩。
林行帶着人趕到鎮子外的官道上,發現來自紹興的十幾輛運糧大車已經被換上公服的幾名錦衣衛給攔到了路邊,車伕連同押送貨物的管事被集中到一起,正在接受錦衣衛的問詢。
林行自己已經拿到了海漢國籍,又帶夠了人手,自然不怕這些錦衣衛,當下便上前問道:“幾位官爺,請問這是在做什麼?爲何要攔下這些馬車?”
“官差辦案,無關人等,速速避讓!”被他詢問的錦衣衛可沒什麼好臉色,當下就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讓他退開一邊。
林行當然不會就此避開,他帶着人趕來長興鎮,目的就是要查明這幫錦衣衛的來頭,如果對方的確是衝着海漢來的,那說不得就要採取一些非常手段了。
“避讓是避不了,因爲在下並非無關人等。”林行指了指自己道:“官爺們扣下的這些車,運送的就是在下的貨物!”
那錦衣衛眉頭一皺,一隻手便按在了腰間的刀把上,口中喊道:“大人,這裡有個自稱貨主的傢伙!”
林行見對方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更是料定其目的不純。否則自己只是自稱貨主,對方若是不清楚這批貨的貨主是誰,那又何來這麼大的反應。
何肖事前已經向林行描述過這鄧青的樣貌,所以當鄧青快步走過來的時候,林行一眼便認出了他。
“你是貨主?你知道這些馬車上拉的貨物是什麼嗎?”鄧青對於林行的身份還是有些懷疑,同時很戒備地打量着站在林行身後這幾十名面色不善的漢子。
鄧青這次帶隊到寧波辦案,並非是他個人的膽大妄爲之舉,而是接到了明確的指令,要他設法在寧波知府和海漢人之間製造矛盾,最好是能讓其失去來自海漢的支持。以曲餘同與海漢人之間的關係來看,這個任務並不簡單,鄧青也是研究了很久,纔等到了一個他認爲比較合適的時機。
鄧青對於海漢在浙江沿海州府的影響力還是有一定的認識,所以他到了寧波之後沒有急於行動,而是在暗中觀察了一段時間。直到有了海漢在寧波市面上大量採購軍糧的消息出來,鄧青認爲可以加以利用,便主動現身去找經辦此事的何肖,希望能通過施加壓力來讓對方吐露一些與知府曲餘同相關的內情。
但鄧青顯然是高估了自己的威懾力,低估了何肖的膽識,他在何肖這邊一番折騰,基本上沒有佔到半點便宜,反倒是惹出了對方的疑心。他前腳一出門,何肖後腳就安排了人跟着他,並且向曲餘同和海漢都作了及時的通報,所採取的反制措施是他根本就沒預料到的。
鄧青雖然沒能實現目的,但他決定還是繼續按照自己的計劃行事,去阻攔何肖向海漢提供糧食。何氏兄弟打理的商行派人前往紹興採購糧食,鄧青便已經讓人跟過去,掌握了紹興那邊運糧車隊的行程安排,並計劃好在長興鎮這裡攔下運糧車隊,以阻礙何氏兄弟的購糧計劃。
鄧青認爲如果把能把這一批運往寧波的糧食擋下來,或許能讓曲餘同難以向海漢人交差,從而影響海漢人對其信任程度。不過他也知道曲餘同跟海漢人的關係非同一般,僅靠這一招很難徹底破壞兩者的合作,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這個行動自然沒有提前知會過地方官府,不過鄧青認爲自己在寧波的行事沒有什麼大的風險,畢竟有錦衣衛這個身份,就算當面對上曲餘同也不會太被動,其他地方官員誰敢出面管這種閒事?
但他大概忘了一件事,幾年前浙江杭州府也有一個錦衣衛百戶廖訓,就是在調查海漢人的時候出了事,說起來他那位出事的同僚當時還得到了都指揮使司和提刑按察司的支持,可並沒有讓海漢有太多的顧忌。錦衣衛這個身份對大明官員或許有一定的震懾力,但對海漢人卻沒什麼效果,甚至有可能會適得其反。
鄧青更沒有想到過,自己在動手的時候,居然會有自稱貨主的人突然冒出來。如果眼前這人是何肖的手下,那這作派未免也太猖狂了一些。鄧青決定先驗明對方身份,再考慮如何處置這自行跳出來找麻煩的狂徒。
林行聽了鄧青的問題,笑着點點頭道:“我花錢買的東西,當然知道是什麼了,這些車上裝的全是上等大米,總共有四萬斤,目的地是寧波府甬江口的碼頭。這位大人,我說得沒錯吧?”
鄧青臉色一沉道:“你這批大米有問題,先隨我走一趟衙門,把事情說明白吧!”
換個尋常百姓聽到這種話,估計腿已經軟了,被官差抓進了衙門,那就意味着要吃大苦頭了。不過林行卻面無懼色,搖搖頭道:“以在下之見,有問題的不是這批大米,而是大人!要不大人馬上收隊離開,在下權當作無事發生可,大家也不用傷了和氣,這樣大概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
鄧青氣急反笑道:“好大的膽子,還敢討價還價,看來得給你吃點苦頭,讓你那姓何的老闆知道厲害才行!”
林行繼續搖頭道:“大人弄錯了,我老闆不姓何,姓石,石頭的石。還有,如果大人還不收手,那吃苦頭的人可能就是大人您了!”
“放肆!”鄧青提高了嗓門下令道:“左右聽令,將這人鎖了!”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林行也不慌不忙地下達了命令:“把他們圍起來,一個都別放跑!”
林行帶過來的幾十號人立刻從他身後左右散開,迅速形成一個包圍圈,將這幾名錦衣衛連同他們扣下的車隊都一併包圍起來。他們手中所持的長條物也解掉了外面包着的油布,竟然全是制式統一的火槍!
饒是鄧青辦過不少案子,也遇到過案犯負隅頑抗的情況,但從未有過這種被對方反包圍的經歷,更何況對方所持的武器,也絕非普通民間武裝所能裝備的火槍——看外形似乎比明軍火器營的鳥銃還要高級一點。
鄧青腦子一激靈,立刻就想到來者應該並非何肖的手下,而是這批大米真正的購買者海漢人。何肖就算再怎麼囂張,畢竟還是官員幕僚,應該還不至於爲了幾個錢就公開造反,也只有海漢人,纔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肆無忌憚地行事。
“你們是海漢人!”鄧青的手已經按在刀把上,但並未拔刀——對面可至少有五支火槍的槍口正對着自己,只怕刀還沒拉出鞘就會先吃到槍子了。他知道一旦動起手來,今天這事恐怕就沒法善了,而且對方比自己這邊多了幾倍的人手,又全部裝備了火槍,動起手來可能連半點機會都沒有。
林行不慌不忙地應道:“既然大人知道這批大米是我們海漢買下的,爲何還要在這裡查扣貨物?須知這種行爲,是會破壞大明與海漢間好不容易纔建立起來的關係,這個責任,大人承擔得起嗎?”
鄧青臉色鐵青地應道:“你們在大明境內襲擊大明官差,這種行爲纔是破壞兩國關係,本官奉勸你們立刻收起武器,離開寧波府,休得在此鬧事!”
鄧青一時還沒想明白海漢人爲何會在此時此地出現,而且看上去是有備而來,當下這狀況已經不是自己設局找海漢人的麻煩,而是已經陷入到被對方找麻煩的被動局面了。但他身爲錦衣衛的武官,又不能在這種時候輸了氣勢,只能硬着頭皮繼續與對方周旋。只是這種虛張聲勢的口頭反擊,就未免顯得有些色厲內荏了。
林行倒也沒有得意忘形,依然與鄧青保持着約莫兩丈的距離,以避免對方暴起傷人。至於鄧青的“奉勸”,他自然是左耳進右耳出,根本就沒當回事了。
“讓車隊先走,別把正事給耽擱了!”林行一揮手,便有幾人舉着槍慢慢靠近車隊,而被槍口指着的錦衣衛則是很知趣地慢慢退開了,他們現在已經知道對方的來頭,當然不會拿性命去試對方會不會真的開槍。
何肖找到金盾護運的最初原因是想讓他們出面接應從外地運來寧波的糧食,以免在路上被錦衣衛攔截,這下倒是剛好應了何肖所擔心的狀況。好在林行等人來得正是時候,錦衣衛這邊還沒來得及處理運糧車隊,就被他們給反制了。
這些糧食是何禮從紹興糧商手裡收購的,不過運糧的車隊卻是何氏兄弟手下的人馬,當然知道自家老闆背後的大靠山是海漢人。如今海漢人親自出動,當着錦衣衛的面要將這批糧食接走,也是讓這些車伕們大開眼界。
“都別動,誰動就打死誰!”眼見有幾個錦衣衛似乎蠢蠢欲動,林行趕緊提高音量喊了一嗓子。雖說他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將對手全乾掉的思想準備,但如果事態可控,那他也並不想真的大開殺戒。畢竟這些錦衣衛身份特殊,要是一股腦都殺了,恐怕很難封鎖住消息,後續肯定會有一些麻煩。所以林行決定還是要先將糧食接回寧波,再處理這幫錦衣衛的事。
不過林行喊這一嗓子聽在鄧青等人耳中就頗不是滋味了,他們錦衣衛在外行走辦事,一向只有別人看他們臉色,何曾有過今時今日這般窩囊。鄧青以前便聽說過海漢人做事如何目無王法,今天也總算是切身體會到了這樣的感覺。但眼下這個場面,可以說搏命無望,他們也只能站在原地,目送馬車離開。
“閣下這麼做,是在與我大明國爲敵!”眼見運送糧食的馬車已經開始魚貫離開,鄧青又氣又急,忍不住吼了出來。
“你懂個屁!”林行毫無風度地爆了粗口:“這些軍糧要是沒及時到位,第一個倒黴的可能就是大明!你要再唧唧歪歪,我便親自賞你一槍,廢你一條腿!”
關於這批軍糧收購之後的去向,林行其實大致也聽到了一點風聲,不過這種事是海漢內部的軍事機密,他可不敢對一幫錦衣衛透露。
“這位大人,借一步說話吧!”
林行見運糧車隊已經安然離開,便準備要進行下一項了。這官道上不時會有人經過,並不是一個適合說話的地方,而林行還有話要問問鄧青——不搞清楚後這事的來龍去脈,他是不會輕易放鄧青等人離開的。
鄧青冷哼一聲道:“本官與你沒什麼好說的!”
林行道:“這位大人,你大概是弄錯了一件事,我現在說話客氣不是怕你,只是不想公開撕破臉而已。我有些話要問你,如果你不願意合作,那我也可以下令先打斷你兩條腿,然後把你帶回舟山慢慢審問。願不願意合作,你自己選,但最好別考慮太久,我沒有時間,更沒有耐心等你慢慢磨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