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迪文和曲餘同要在浙江海域安排這種大動作的目的,主要還是爲了對浙江官場乃至京城朝廷起到一定的震懾作用,讓那些暗中懷有別樣心思的人儘早打消插手寧波的念頭,穩固曲餘同在寧波府的地位。
當然了,以曲餘同準備的這點犒賞謝禮而言,其實還遠遠不夠支撐一場海上軍演的花銷,充其量只是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而已。不過北上部隊配合完成這齣戲也並不只有曲餘同一個受益者,海漢同樣會在這場武力展示之後得到好處,所以海漢這邊倒也願意承攬軍演的部分費用。
話說回來,這次臨時決定的行動本來就是做給浙江官府看的一場表演,順便讓聯軍艦隊內部的指揮體系嘗試一下戰時的運轉以提前發現問題,其實跟真正意義上的軍事演習還不完全是同一回事,所需的軍費開支也不會特別大。
而且這幾名高官都很清楚,當下這些風聲一放出去,寧波也好,周邊的州府縣也好,絕對會有一批民間士紳富商會主動出面聯繫海漢捐錢捐糧。他們的目的和曲餘同有些不一樣,曲餘同是花錢請海漢軍配合表現,而這些人則是要早早花錢買個平安,否則萬一海漢真在浙江動手了,這些有錢人可是亂世中首當其衝會被劫掠的對象。等這民間的錢糧到手,差不多應該也夠抵消軍演的開支了。
當然曲餘同來這裡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確認這支北上大軍接下來的行程。雖然石迪文早就跟他打過咋呼,稱這次北上的部隊目的地是在北方海域,並不會在浙江逗留太長時間,但好奇心是人之常情,曲餘同聽說海漢年頭纔在南海打了一場大仗,攻下了佛郎機人統治的呂宋,這馬不停蹄地又揮師北上,他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情況讓他們如此着急,要從南海調動部隊跨越數千裡趕去北方。
曲餘同唯一想到的可能性便是海漢要跟女真蠻子大幹一場了,但近期除了傳來敵酋皇太極稱帝改元的消息,似乎沒聽說北方有什麼大的動靜。海漢調兵北上,莫不是有什麼大明沒有掌握到的狀況發生。
曲餘同提出自己的問題之後,在場的幾名海漢高官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最後還是石迪文主動應道:“曲大人,北方的情況,暫時還不可說,或許過段時間就會有確切的消息了。”
海漢派部隊進駐朝鮮這事,對大明而言的確是有些忌諱,畢竟名義上朝鮮仍是大明的藩屬國,而海漢對大明來說卻是亦敵亦友,不得不保留五分提防的存在,如果大明意識到自己最忠實的藩屬國也已經轉換陣營投靠了海漢,這無疑將會對大明與朝鮮的關係造成極大的衝擊。朝鮮使者李希在向海漢執委會求助的時候,也還是希望海漢這邊能夠低調出兵,至少不要把駐軍朝鮮這件事拿出來公開宣揚。
當然實際上這種涉及方方面面極廣的事情不可能做到完全保密,比如福建許心素方面就已經很清楚這次北上的目的地,而由此所帶來的消息擴散也不在海漢所能控制的範圍之內了。海漢官方所能做的,就是保持緘默,不對外提及此次出兵援朝的相關具體事宜,特別是對除福建之外的大明官員更得保密,即便對方聽到了風聲前來求證,暫時也不能承認。
雖然曲餘同算是半個自己人,但考慮到他的身份十分敏感,在場的海漢高官們也還是沒有將真相告訴他。相信過段時間以後,海漢在朝鮮駐軍的消息慢慢傳開,曲餘同自然能理解石迪文等人對他隱瞞部分情況其實是避免讓他左右爲難。
曲餘同聽了這兒回答雖然有些失望,但也知道海漢發動這麼大規模的武裝艦隊北上可不是鬧着玩的,必然要對其行動安排保密,當下便很知趣地沒有再就此追問下去。
接風宴吃到一半,剛剛將下屬安頓好的葡萄牙軍官西芒、安南將領鄭廷,以及統領福建水師的許裕拙也都來了。曲餘同來舟山是秘密行程,並未身着官府,是以許裕拙坐下來都沒注意到這位老兄,還是石迪文主動做了介紹之後,兩人這才互相見禮。只是兩名分屬不同地區的文武官員在海漢人的地頭上以這樣的方式碰面,多少還是難免有些尷尬。
石迪文當然也意識到了這樣的情況,當下便開玩笑道:“我們常說海漢跟大明親如一家,今天兩位大人倒是驗證了這種說法,相請不如偶遇,大家能在這裡碰到也算是緣分。”
兩人都乾笑着點頭稱是,但其實各自心裡卻很清楚這裡可不是什麼偶遇的好場合。一個是在沒有朝廷調令的情況下,私自帶兵跨界行動,另一個則是不顧人心惶惶的本地民衆,偷偷跑出來私會海漢高官,這要說白了可都是會被朝廷治罪的行爲。
當然他們也明白對方其實跟自己一樣,都是靠着海漢升官發財,雖然身份背景不同,但與海漢的關係卻是大同小異,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更沒有立場去指責對方的做法有問題。
曲餘同一直想要效仿許心素的發跡史,他的出發點雖然比許心素要高,但相比許心素卻有一個明顯短板尚未解決,那就是他的手底下並沒有像許裕拙、許甲齊這類可以帶兵打仗的子侄後輩。以前寧波水師倒是有個挺能幹的把總許少華,但後來人家主動挑明身份,竟然是與福建許氏沾親帶故,這下曲餘同也不敢提拔了,只能放他回福建去給許心素效力。
曲餘同與海漢打了幾年交道之後,深知武力的重要性,但可惜他手底下多是善於出謀劃策或是經營商貿的文人,卻一直沒發掘到適合帶兵的將才,這也大大地拖慢了他的個人發展規劃。
曲餘同與許裕拙寒暄了兩句,便忍不住問道:“敢問許將軍此次北上,帶了多少人馬過來?”
許裕拙卻是有點誤會了曲餘同問這問題的意思,當下應道:“曲大人不用擔心,在下帶到浙江的兵馬,不會踏足寧波府一步!待軍演行動結束之後,在下所率的一應人手都會離開浙江,絕不會給曲大人添麻煩。”
曲餘同連忙解釋道:“本官並非此意,許將軍有所誤會了!本官只是單純地想知道許將軍帶了多少兵馬而已。”
許裕拙微微皺眉,又看了一眼王湯姆,見他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可以說,這纔開口說道:“在下此次所率福建水師大小戰船共二十艘,另有運兵船、補給船、哨船共十六艘,出動一千八百餘人。”
曲餘同聽得暗自嚥了一口唾沫,他可不是不知兵事的迂腐文官,一直都在關注着福建那邊的軍事發展狀況,也知道福建水師的訓練和裝備都得到了海漢的大力支持,近些年的作戰經歷十分豐富,稱其爲大明目前實力最強的水師部隊也不爲過。福建水師一口氣出動了三十多艘船,將近兩千人,這個力度可着實不小了。
當然曲餘同也沒忘記剛纔石迪文介紹的另外兩名外國將領,想來這兩國也是像福建水師一樣出動了人馬,海漢這次聲稱是多國聯合艦隊,倒也沒有吹牛皮。接下來這聯合軍演且不說場面會有多大,但至少這參與的陣容還是挺能唬得住人的。
但對於遠道而來的鄭廷和西芒來說,石迪文能安排大明的一位知府微服到舟山這邊來會面,這種影響力也同樣是讓他們感到驚訝。這可是正四品的大官,普通人連見其一面的機會都很難得到,更別說讓其巴巴地渡海趕來舟山一起吃頓飯了。
石迪文並未向他們詳細說明這次的軍演有一部分目的是爲了替這位知府大人造勢,他們只知道這附近包括舟山羣島在內的海域過去都是歸寧波府所轄,要說起來面前這位曲大人也算是本地真正意義上父母官了。不過看當下這形勢,明顯是石迪文坐了主位,這位知府大人只是陪客罷了。有了這等人脈作爲保障,也就難怪這舟山定海港近幾年發展速度飛快,隱隱有把寧波、杭州都取而代之,成爲江浙第一港的勢頭。
石迪文安排曲餘同來舟山見這些帶兵大將,除了替他拓展人脈圈子之外,也是要讓他再吃一顆定心丸,不要再擔憂接下來的軍演安排。
“曲大人放心,這裡都是專業人士,保證到時候場面夠大。”石迪文舉杯與曲餘同碰了一下道:“這幾天如果有其他州府的官員打算來看這場軍演,曲大人就幫忙組織接待一下,具體的事情我會讓林行與知府衙門接洽,有什麼事情安排他去做就是。”
曲餘同進港下船的時候就已經見到了這次北上艦隊的龐大規模,這時候又與帶兵的將領們見了面,哪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要說還有什麼忐忑的地方,就是覺得自己送過來的禮物份量輕了一些,而且之前不知道這邊還有外國將領參與,看來明天還得再派人補上才行。
當天接風宴結束已經是夜間,曲餘同便在定海港這邊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才啓程返回寧波。離港時他在甲板上看着岸邊碼頭密密麻麻停泊着的各國戰船,當下不禁再一次對海漢的強大武力發出了感嘆。如果大明擁有這樣強大的艦隊,當初應該就不至於會輕易丟掉遼東吧!
曲餘同的心是安下來了,但同時浙江官場上大大小小的官員們卻是越發的慌亂起來。曲餘同回到府衙,便接到了一大摞的公文和各種請帖,全是打聽海漢消息的。
曲餘同先將那些關係一般,無足輕重的人送來的請帖信函先清理到一邊,然後開始動筆回覆最要緊的幾封。首先便是來自布政使司和都指揮使司的公文,曲餘同回覆稱這是海漢人安排的正常軍演,絕對不會藉機生事,並邀請這兩處衙門派員到寧波府一同觀看,以確實海漢此舉並無惡意。
回覆了這兩個衙門的公文,曲餘同立刻叫人以八百里加急快馬送去杭州。然後接下來處理各個州府縣的問詢,他也都是讓其派人到寧波這邊來現場觀摩。這次演習他可是下了血本在其中,自然巴不得影響越大越好,如果有可能的話,他甚至想讓海漢人在杭州灣裡一口氣軍演十天半個月,好讓全江浙的官員都能來得及趕來寧波觀看。
處理完這些外地發來的公函之後,曲餘同馬不停蹄地開始翻看本地士紳名流送來的各種請帖。這些人要麼是想請他赴宴,要麼是想與他會面,其實目的都一樣,就是想當面打聽海漢人這一波動作是否會對寧波城造成威脅。
本地上層社會都知道曲餘同與海漢過從甚密,如今都在等着他這邊的確切消息。要是他說聲危險,那這些人大概會連夜就遷出寧波了。曲餘同從中挑選了一些合適的對象,然後派人去向這些人回覆,請他們當晚到由何禮經營的某處莊園赴宴。
曲餘同牽頭舉行這個宴會有兩個目的,一是安撫這些人的情緒,免得他們因爲過於緊張而做出傻事來;二來便是要說動這些人出錢出糧,交給海漢以保平安。
爲了能更具說服力,曲餘同還特地又將石迪文請到寧波,讓他出席這個晚宴,當面向本地這些士紳富商們說明情況。而在他們兩人口中,這原本是爲了震懾大明官場,鞏固曲餘同地位的一場軍演,就變成了海漢爲了護衛浙東海域的安寧,而特地集結部隊進行作戰演練。於是地方上的富商名流出錢勞軍,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了。
這其中雖然有些人可能並不願意向海漢捐錢捐糧,但石迪文把話說得很明白,不願與寧波府和舟山當局合作的人,肯定是心懷叵測,這個罪名可沒人敢主動往自己身上攬,也只能花錢消災買個平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