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尚在民政部門供職時間已經不短,又先後在三亞、山東、遼東的難民營和移民機構裡待過,對於國家的移民政策十分熟悉,他知道像崔仁這種條件的外籍人員,如果主動申請入籍其實難度不大,畢竟他有一定的文化基礎,而且頭腦也還不錯,國家也正需要這種有質量的新移民。
但問題就在於崔仁是朝鮮人,而當下朝鮮戰事甫定,海漢馬上就開始挖牆腳吸納移民似乎不太厚道。上面也並不希望因爲移民問題而與朝鮮鬧得不愉快,因此並未對朝鮮民衆開放入籍申請的通道。不管是崔仁還是指望着崔仁能幫上忙的人蔘主人,在短時間內都不太可能得到海漢的入籍許可。
當然了,這種問題也並不是沒有一個折衷的辦法,崔仁想留在基地做事順便把一家老小都安頓下來,其實只要劉尚這裡點頭就很容易辦到了。
海漢在大同江畔劃的這塊地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面積足有十幾平方公里,除了部署軍隊之外,安頓萬人規模的民衆也是輕輕鬆鬆。事實上在前幾個月的戰爭期間,這裡安置的漢人和朝鮮人加起來早就超過萬人了。在戰爭結束之後,未完的基建工程基本上會逐步由漢人勞工接手,但還是會保留一部分職位給朝鮮人——畢竟這周圍都是朝鮮領土,今後有很多事情由朝鮮僱員出面處理會更爲方便。
劉尚也不用給崔仁辦理移民,只要將他的職位固定下來,作爲長期僱員存在,其家人自然也就順理成章地留下來了。至於後續能不能辦理移民入籍,那還得看今後兩國外交關係的進展,以及崔仁自己能不能讓劉尚的繼承者認可其價值。
劉尚又掂了掂手裡的人蔘,不動聲色地將其重新包上,揣進了自己懷裡,然後對崔仁道:“你的事情,我回頭會作安排,但入籍最近是辦不了的,這個就不用想了。好好做事,以後不管誰在這裡做主管,都會有你的一碗飯吃,懂我意思?”
“明白明白,卑職明白!多謝大人照拂,卑職一定盡心竭力做事,不會讓大人失望!”崔仁並非愚鈍之徒,察言觀色的本事更是厲害,當下便知道自己的目的應該是達成了,趕緊謝過劉尚。一根從別人手裡搜刮來的人蔘能換得一家人的安穩生活環境,這對崔仁來說的確是一筆相當划算的買賣了。
不過類似劉尚表態的這番話,崔仁回頭還得跟那位獻出人蔘的老兄也說一次,以安撫對方的情緒,表明自己收完好處之後還是辦了事,並沒有白拿這人蔘。至於個把朝鮮勞工的去留,只要他自己能保住職位,自然就能給下面的人提供庇護了。
崔仁也留意到劉尚話裡隱約點出有可能會調職離開的意思,但當下卻不敢直接打聽,以免犯了劉尚的忌諱。當着現任上司打聽繼任者的消息,這種蠢事他可幹不出來。但他還是暗暗留了心思,琢磨着等下一任的上司來了之後,要如何儘快在其面前博得一個好印象。
八月十七日,一支來自大明浙江的船隊抵達了大同江基地。這支船隊中除了海漢軍方運輸彈藥物資的數艘運輸船之外,還有十餘艘浙江當地商船同行。而這些商船來到朝鮮的目的,自然因爲得到戰事終結的消息,想趁着這個時候來朝鮮低買高賣,藉機發一筆戰爭財。
僅憑這些大明商人的實力,還不足以讓朝鮮與其交易,所以他們纔會跟着海漢軍方一起過來,便是要藉助海漢在朝鮮的影響力,達成他們的貿易目的。當然了,在這麼做之前,他們就已經向海漢當局繳納了數目不等的費用,以僱請海漢軍護航的名義,獲得了來朝鮮撈一筆的資格。不過爲了避免出現麻煩,他們的活動地點仍被軍方限定在大同江基地內,未經許可不得隨意前往朝鮮國內其他地方。
而海漢商人就不需要這麼折騰了,早在數月前聯軍艦隊抵達朝鮮的時候,一部分海漢商戶和商業機構便已經派了船和人手跟着過來,動作快的甚至已經在漢城租了鋪子把業務做起來了。在這批大明商船來到朝鮮之前,海漢商船就已經在朝鮮與浙江定海港之間來回運了好幾批貨物了。
這種待遇當然是羨慕不來的,大明海商所能做的,也就是在戰後儘快趕到朝鮮,爭取能分到一杯羹。
而在這支船隊中也有一名從海漢國內趕來赴任的官員,此人個頭中等,膚黑體壯,看相貌還頗爲年輕,身着海漢官員才能穿的“四個兜”上衣,在一羣商人和水手中間顯得分外突出。
劉尚原本正好在附近巡視港口工地,聽說有掛着海漢雙色旗的船隊抵達碼頭,心知多半便是從舟山來的,當即便放下手頭的事情先趕去接船。他知道來接任自己位子的那位老兄多半便在船上,雖說上司並沒有安排他出面迎接,但對方既然是從三亞出來的官員,自己主動一些總是沒壞處的。
劉尚眼尖,遠遠便從人叢中發現了自己要找的人,他倒不是看到這身衣裝認人,而是來的這位老兄他也的確認得,雖然已經許久未見,但劉尚還是立刻從自己腦海中搜索到了與其相關的一些信息,滿臉堆笑地迎上前去。
“符處長,好久不見!想不到還能在異國他鄉見到故人!”劉尚很是熱情地主動伸出手去,與對方按海漢官方禮儀握手執意。
來者正是海漢警察司特別行動處處長符力,不過他在離開三亞前已經卸任了原本的職務,畢竟這次遠調朝鮮任職就無法再兼顧以前的工作了。而將他派到海外是警察司大當家任亮的意思,原因便是幾個月前海漢國慶的時候,由特別行動處負責的安保工作出現了比較嚴重的漏洞,雖說當時並未對相關官員進行處罰,但事後任亮也找符力談了話,讓他先到海外任職過渡一下。
這種調動固然是有一定的處罰性質,但任亮這麼安排其實對符力也有好處,有了在海外任職的經驗之後,今後即便不再繼續留在警察司中當差,也會有其他比較好的出路可選。而且真正能夠鍛鍊其獨當一面能力的地方,肯定不會是三亞,倒是海外殖民地比較合適。
當時任亮給了符力幾個選擇,一是南下去海漢剛剛佔領不久的呂宋島馬尼拉城,二是去安南的黑土港或者金蘭港,最後一個選擇是去朝鮮。這幾個選擇中朝鮮無疑是離海南島最遠的一處,也是三個方向中前景最不明朗的一處。馬尼拉和安南的兩處港口都是被明確劃入海漢版圖的存在,而朝鮮這邊只有一處規劃中的軍事基地,尚無殖民方面的措施出臺,去當地任職還存在着很多不確定性。
但符力在大致瞭解了朝鮮局勢之後,最後還是主動選擇了這個充滿不確定的地方。他認爲朝鮮在戰後一定會存在諸多變數,諸如軍事、外交、貿易、移民等等領域,必然會因爲這場戰爭和海漢的軍事介入而發生巨大變化,自己去當地任職應該會得到比較大的發揮空間。
符力的這種勇氣也得到了任亮的認可,不過他還是很在意自己這個弟子的安危,讓他先到浙江舟山報到,待朝鮮境內的戰事結束之後,再去往當地履職。
符力倒也認得劉尚,但他沒想到抵達朝鮮之後對方會來碼頭迎接自己。在從舟山出發之前,他就已經得到朝鮮傳回的消息,將要接手的職位是由劉尚目前在暫時負責的基地民政事務主任,看樣子對方對於這個職位的交接並不介懷,反倒是顯得很輕鬆愉快。
“劉主任好久不見,可別叫我處長了,如今我就是一個閒人,這麼叫不太合適。”符力伸出手與劉尚握了握,順便客氣了兩句。其實他與劉尚倒也說不上有多熟悉,只是當初劉尚還在三亞任職的時候,大家經常在勝利堡裡碰面,擡頭不見低頭見,也算是同朝當官的同僚了。
劉尚自然不會將符力的客氣話完全當真,他知道符力與勝利堡裡許多手握實權的大首長都有着非常好的私交關係,這次外調朝鮮任職,應該並非貶職發配,而是另有原因。就算是卸任了原本的職位,那馬上也是要接過自己的職位,終歸不會變成平頭百姓。
“對對對,是在下糊塗了,如今該稱一聲符主任纔對!”既然說到職位問題,劉尚便順勢將話頭帶到了兩人的工作關係上:“那符主任是準備先休息幾天,還是儘快開始工作交接?”
符力沒有回答他的提問,而是先反問道:“劉主任這是要急着卸任?”
劉尚嘿嘿乾笑兩聲道:“那倒是不急……符主任一路辛苦,不如今天先安頓下來,待晚間在下做個東,替符主任接風洗塵。”
劉尚主動釋出善意,符力倒也不好拒人千里,當即便先謝過了劉尚的好意。跟着劉尚的崔仁頗有眼色,已經去帶了一輛馬車過來,主動將符力的行李裡安排裝上了車。
接下來劉尚親自帶着符力去了基地指揮部,與錢天敦和剛剛回到這裡不久的王湯姆見了面算是報到,然後再帶着符力去了基地內專門給官員安排的住處。
大同江基地從開工建設到現在也不過才三個多月,而大部分的勞動力都被安排在了碼頭和防線兩處工地,基地內的建築就顯得比較簡陋了,大部分駐軍和民衆到現在都還住在帳篷裡。文武官員們的待遇稍好一點,都住進了相對環境好一些的活動板房。
“前面那處院子,便是錢首長的住處。”劉尚說完便招呼馬車停下,自己率先跳下車來,轉頭對車上的符力說道:“給你安排的住處,是離錢首長最近的地方,也方便工作。板房三天前剛完工,裡邊的傢俱、寢具都是新的,若是有不合用的地方,符主任差人來跟我說一聲便是。”
對於這樣周到的安排,符力自然不會表現出什麼不滿,當下先謝過了劉尚。他甚至都有點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老上司任亮給這邊打了招呼,纔會讓這劉尚如此上心地照顧自己。
符力一直在三亞做官,上面有一幫大佬罩着,萬事只有別人求到他頭上,極少會有他要別人幫忙的時候,自然不太能夠理解劉尚這種處處謹慎圓滑的處世心態。
劉尚想的是自己常年在海外,難以與三亞保持密切的聯繫,更不用說維持人脈關係力量,此番藉着工作交接的機會交好符力這個背景頗硬的年輕官員,或許今後就會用得上這份交情的地方。至於說符力領不領情,以後還打不打交道,那也不會讓劉尚吃虧,反正他提供給符力的這些服務和資源都是張嘴一句話的事,並不需要他親自操辦。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劉尚相信自己的這番安排,起碼應該不至於引起對方的反感。
當晚劉尚果然牽頭做東,在基地內設下酒席爲符力洗塵。劉尚操辦這事也頗花了一番心思,一共就兩桌人,一桌是基地內與劉尚走得比較近的文武官員,另一桌則是劉尚的下屬,也就是民政部門的幹事們,崔仁也在其中。
這種安排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藉着這個場合給符力引見他今後在這裡工作需要接觸到的人,省去他慢慢一個個去結識的工夫。大家先坐下來喝一場,在友好的氣氛下結交一番,接下來處理工作上的事應該也能融洽一些。
符力聽劉尚介紹完在座這些人之後,倒是真生出了幾分感激之心。到港口迎接、安排住處,這些舉動倒也罷了,就算劉尚不去做,也會有人負責安排,只是未必有這麼周全罷了。但這種介紹人脈,當場鋪路的舉動,那的確不是誰都能有這樣的心思來作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