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李溰稍感寬慰的是,他此行雖然要告別故土兩年之久,但期間也不會太孤獨,除了這次隨行的十來個侍從人員之外,還有一批同樣來自朝鮮的學員。雖然這些人在抵達海漢之後不太可能與他同吃同住,而是由海漢相關機構進行安排,但今後相處的時間肯定還是會很多的。李溰甚至已經想好了,要定期將這些本國人才召集到一起,舉辦社交聚會讓大家能夠在異國一解思鄉之苦。
海漢在船上爲李溰準備的艙室雖然不算特別大,但舒適性可謂相當不錯,艙裡的絕大部分傢俱都是爲石迪文等高官訂做的,其做工材質都絕非市面上的貨色可比。特別是彈簧軟墊這種新鮮玩意兒,李溰還是第一次嘗試,坐上去左扭扭右扭扭,感覺新奇無比。
艙壁上的幾塊圓形玻璃舷窗也頗爲亮眼,雖然每一塊舷窗的面積不大,但加在一起在白天爲艙室內提供充足的照明毫無問題。相比起普通海船的舊式木製舷窗,海漢這玻璃舷窗怎麼看也要高大上多了。而且這種專門運送重要人物的帆船在出海期間一般都會安排武裝戰船護衛,所以基本上也不用考慮太多船舷防護能力的問題,多開幾扇舷窗,怎麼酷炫好看就怎麼來了。
如果覺得艙裡比較悶,還可以去甲板上,船艏和船艉都有專門設置的觀光位,可以躺在軟軟的沙灘椅上吹吹海風曬曬太陽,甚至還能讓船員拿來漁具玩玩海釣。
李溰並不是一個喜歡乘船出海的人,但他不得不承認,乘坐這樣的帆船出海,的確是一件讓人心情愉快的美事,就連海上風浪所造成的顛簸,似乎也沒那麼讓人難受了。他在登船之前便聽說這船是海漢高官出海度假所用,當時還不太明白出海怎麼能當作一種享受,但上船之後便隱隱明白了這船上度假果然有些不同的風味。以這樣的環境,如果再加上美酒美人,還真是不錯的享受方式。
李溰想起以前看到的報告,稱海漢人不但精於貿易,善於打仗,還樂於享受,在生活細節方面非常講究,甚至還專門爲隨時洗到熱水澡而建造了一套頗爲複雜的裝置。不過李溰並不知道,其實海漢人造用來洗熱水澡的鍋爐這種器具,也被運用到了他早先在海漢戰艦上見過的蒸汽動力裝置當中。
當然了,這樣的待遇,整個留學團隊裡也就只有他一人可以享受而已。由於船上的空間有限,絕大部分船員艙室的空間都非常小,其他人依然只能擠在四人一間甚至十二人一間的船艙裡度過這段行程,而這纔是這個時代絕大多數海員水手在出海期間的真實生活狀態。
安道石等留學人員目前的情況便是如此,作爲客人,他們的待遇比船上水手稍好一點,住的是四人一間的船艙,牀位是上下鋪硬板牀。雖說沒什麼舒適性可言,但相比水手住的那種空間更爲狹小的三層硬板牀,至少還能在牀上坐直身子。
不過除了居住空間比較狹小,其他方面倒是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比如船上的食材就很豐富,不但有新鮮的海產,更有各種豐富的蔬菜水果,甚至連家禽家畜也一應俱全。安道石等人在登船前曾互相開玩笑說出海期間食材補給不易,估計只能吃泡菜鹹魚加白粥了,但實際情況遠遠好過他們的預計,每頓飯至少能保證兩葷兩素,四菜一湯。對於安道石來說,這甚至好過了他在大同江基地受訓期間的伙食水平。
當然了,安道石其實也明白,這都是託了世子同行的福,海漢人才會提高了隨行人員的待遇。要是船上只有他們這批學員,那估計伙食內容也就跟普通水手一樣,沒有那麼多的選擇了。
不過安道石出身獵戶家庭,家境本就貧苦,對於物質方面的要求很低,這次能被選中去海漢留學,所有費用都是由國家負擔,另外還有一份軍餉可拿,對他而言已經十分滿足,在途中辛苦一點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
而且安道石等幾名事前與海漢將領有秘密約定的軍官學員,還會在留學期間享有海漢軍方提供的一份“特別獎學金”。當然了,這份獎學金的存在是保密的,並不會公開進行發放。而安道石等人如果不是太蠢,也不會因爲有了這筆錢就大手大腳地花銷,那樣很容易便會在同伴面前暴露自己的收入來路不明。
對於這次前往海漢留學的隊伍中居然有世子加入進來,安道石微微有些意外,他並不知道海漢早就向自己的國王提出了派王子留學的建議,期間還夾雜着朝廷不同政治派別之間的博弈和國王李倧長時間的難以取捨。不過世子的加入還是讓安道石有些興奮,因爲這標誌着國家對他們這一批留學人員足夠重視,纔會讓未來的國王與他們一起去到海漢留學。
不過安道石自認地位卑微,也不敢主動去與世子搭話,從漢城出發之後看見世子到甲板上走動,自己也是主動遠遠避讓開。相較於地位差異太大的世子,他更願意與這次去海漢留學的同伴交流,無需擔心沒有共同話題可聊。
儘管考慮到航行的舒適度,海漢方面有意放慢了航速,但還是僅用了三天多的時間,便已經抵達了大明浙江舟山羣島海域。
李溰在此之前從未踏入過大明的地界,在他的心目中隔着一片大海的大明應該是十分遙遠的存在,但海漢帆船這麼快就完成了這段跨國航程,讓李溰心情有些複雜。他想起自己當年被父王封爲世子之後,由於大明方面一直沒有派使者到朝鮮確認這個冊封的有效性,讓他在接下來近十年的世子生涯裡一直處於名不正言不順的狀態中。
想當初大明以遼東被後金所佔無法通行爲理由,將派遣使者的行程一拖再拖,但明明兩國之間的距離也就不過三天航程罷了,大明在兩百多年前就能由三寶太監率艦隊遠下南洋,又豈會無法送使者跨過兩國之間這片海域,這麼做分明是故意怠慢朝鮮,不肯承認李倧武力推翻上一任統治者光海君這種舉動的合法性。而李溰在這種國與國之間的政治博弈當中,便成爲了大明拿捏朝鮮的一件道具。
雖說朝鮮作爲藩屬國早就有作爲弱者服從強者意志的覺悟,但這樣的安排還是讓成年懂事之後的李溰覺得非常不舒服。這次乘坐海漢帆船西渡大明,便又讓他想起了以前那段不太開心的往事。不過他身爲世子,還是將自己的情緒隱藏得很好,並沒有人注意到李溰出現過短暫的負面情緒。
負責指揮這支船隊的軍官是海軍中校謝立,他原本的駐防地就是遼東,這次被調到朝鮮參與了抗清戰爭,正好要回到舟山完成換防,享受已經積壓了兩年的休假。而護送這批朝鮮學員完成從漢城到舟山定海港的航程,便是他在此之前的最後一項任務。
在進入舟山羣島海域後,謝立便命人向李溰所在的商船打出旗語,由船上的人員通知李溰目前船隊所在的位置。這樣做的目的主要還是爲了讓雙方保持互信,以免朝鮮人在對周邊環境不清楚的情況下生出誤會。
還有一個不足爲外人道的原因,便是進入舟山羣島海域之後,朝鮮人的身份就顯得比較敏感了,謝立通知他們,也是提醒他們從現在開始謹言慎行,不要過於招搖,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所謂的麻煩,主要還是李溰的存在。如果只是普通朝鮮人進出舟山乃至寧波城,都不會有任何的問題,但李溰的身份太特殊,朝鮮世子造訪大明,那是得先向大明提出申請,由大明這邊批准並作出行相應的安排之後才能成行,而當下李溰搭乘海漢的船來到大明境內,可沒有在事前跟大明這邊打過任何招呼,如果讓大明知道了這事,海漢倒是無所謂,但朝鮮對此卻仍是十分忌憚,不想因此而得罪了大明。
所以在留學團隊出發之前,朝鮮方面便與海漢就此進行了商議,結論是儘可能弱化朝鮮世子造訪海漢的影響。儘管這事不可能完全保密,漢城裡肯定也有大明的耳目會將此消息傳回國內,但這種事本身就是做得說不得,只要不高調行事,大明就算知道了也不會主動公開。畢竟要是鬧大了,丟臉的可不是海漢和朝鮮兩國。
這個道理就跟當初大明被海漢佔去了海南島卻默不作聲一樣,既然無法改變已經出現的狀況,那保持沉默就等於保住自己的顏面。再說其實大明已經默認失去了朝鮮這個藩屬國,不管這個小弟是效忠清國還是海漢,總之現在再跳出來自認是其宗主國就只會自討沒趣。
李溰很清楚這中間的利害關係,他也並不想因爲自己的出現而導致三個國家間的政治關係再次變得微妙,所以在接到海漢軍方的通知之後,他又讓屬下去通知船上的學員,讓他們在抵達舟山之後都儘量低調一些,特別是不可在外自曝身份和來舟山的真實原因。
天色漸暗,船隊已經來不及在日落之前趕到舟山,於是謝立下令在嵊泗列島停靠休息一晚,待第二天一早再出發。
這邊島上僅有一個小漁村,不過謝立還是讓人在海岸上搭了帳篷,請李溰上岸過夜,以免去這一晚的顛簸之苦。
趁着一起吃晚飯的機會,李溰便向謝立打聽,這裡距離舟山定海港還有多遠。謝立也不瞞他,讓人取來一幅海圖,向他指明瞭船隊目前所在的位置。
“除舟山島之外,這岱山島、衢山島,還有我們當下所在的嵊山島,全都已經劃歸貴國管轄了嗎?”李溰看着海圖好奇地問道。
謝立解釋道:“杭州灣以東,海上這些島嶼目前其實並沒有明確地勘定歸屬權,不過一般默認舟山島是歸我國管轄,其他島嶼則是兩國共管。考慮到浙江水師一般都沒有出海活動,所以大多數時候是由我國實際管轄。”
這繞來繞去的說辭讓李溰聽得有些迷糊,稍稍整理了一下才理解了謝立的意思——實際上都歸海漢管,就只差一個兩國官方共同確認的名頭了。
但李溰認爲這一步大概是不可能了,大明可是從來不會向其他國家割地的——頂多算是失地,但絕對不會承認別國對其享有統治權。
而事實也的確如此,雖然海漢在大明海岸線上的實際控制區越來越多,但大明從來都不承認這些地方的歸屬權易主,哪怕雙方在去年已經簽署了外交協議,但對於這些爭議地區的歸屬界定依然含糊其辭,沒有在書面上承認海漢所要求的歸屬權。
而爲了照顧大明的顏面,海漢最終還是遷就了對方,沒有強行申索這些地區的歸屬權,依然延續過去的說法,將這些已經被海漢控制的地方稱爲爭議地區,所以纔會有了謝立這種頗爲拗口的說明。
站在海漢的立場上,謝立給出的說法已經算是非常客氣了,如今舟山島的繁華程度甚至都已經超過了臨近的寧波府,而象山、石浦這些地方的實際統治也在隱隱地發生變化,海漢在浙江沿海的控制範圍其實已經不止海上這些島嶼了。
當然了,關於這種狀況,浙江的官員們基本上都不會再主動吱聲,這幾年出頭鳥死的死,貶的貶,失蹤的失蹤,而選擇站在海漢一邊的,如寧波知府曲餘同,杭州通判王元,浙江布政使王畿等等,都是賺得盆滿鉢滿,甚至在海外都有了不少產業。
某種角度來說,浙江官場與海漢之間已經達成了默契,海漢不再在浙江境內採取敵對性質的軍事措施,也不出兵強佔浙江地界,而浙江官府也對海漢的存在睜隻眼閉隻眼,互不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