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場商談讓李奈覺得自己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不管是民政、衛生還是治安,海漢方面派來商談詳細事宜的沒一個是好打發的主。
民政方面並不是李奈認爲的那樣,登個記辦個暫住證就完事,所有由“福瑞豐”派駐勝利港人員在駐留期間的行爲,都必須遵守本地的制度,而這些制度之繁雜,讓李奈一度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上京趕考前那種讀書讀到昏天暗地的狀態。而對方還一再提醒他要記住這些制度,一旦違反那就是進了治安單位的管轄範圍了。
衛生方面也同樣不好應付,不管是商棧、旅社、飯館、酒樓還是青樓,統統要定期接受衛生檢疫。如果不是對方聲明這些檢疫措施並不會向“福瑞豐”收取多餘的費用,李奈幾乎便要以爲對方這是準備向自己打秋風了。不過海漢方面主管公共衛生的居然是兩個會說漢語的西洋番人,這倒是讓李奈頗爲驚奇,不由得腦補了一下這兩個洋大夫懸腕診脈的樣子。
最後代表治安主管單位來的人是新上任的港區管委會二把手任亮。李奈見來人不是那位看起來頗爲兇悍的顏中尉,心裡也稍稍放鬆了一些。李奈在前些天聽到那些安置在一號基地暫住的本地人談論,據說那位顏中尉在海漢的時候便是帶兵打仗的將領,親手收去的人命不在少數,後來每次看到顏楚傑,李奈心裡都有點毛毛的感覺。
不過李奈很快就發現這個面帶微笑的任亮也不是什麼好糊弄的主,他所提到的什麼“治安管理處罰條例”可比先前民政的人說那些制度嚴重多了,動輒就是要抓進勞改營接受勞動改造的節奏。而且這個條例的規定之嚴密,比起《大明律》來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李奈開始有點擔心自己當初的提議是不是真的太過冒失了一點——到時候派來這邊打理生意的人要是被海漢人抓去勞改營當苦役,那自己該如何向家裡交代?
任亮見他面露憂色,大概也能猜到他心裡的想法,好言勸道:“李先生,我們制定的這些措施的目的並不是爲了要懲罰犯錯的人,而是要讓普通民衆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如果大家能在做事之前想一想這些制度,那麼犯錯的機率就很減小很多。”
李奈心道制度制定出來難道就會沒人違反了?如果《大明律》真那麼有用,那還要衙門和捕快做什麼?不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地方終究還是海漢人說了算,看在白花花的銀子份上,李奈也只是在心中腹誹了一下,並沒有與任亮就這個話題展開爭論。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這幾撥人,建設部的人又上門了,讓李奈去挑選地皮,辦理登記手續,並且還得商量一下“福瑞豐”這些生意場所的具體修建事宜,由哪方設計、施工,是否需要在本地採購建材,僱傭工人等等。李奈簡直不勝其煩,乾脆就將事情全推給了賀強,自己出門到海邊閒逛去了。
李奈這些日子在勝利港進進出出,多數人都已經認得這個從廣州來勝利港做生意的舉人老爺,倒也沒人上前詢問他的去向。李奈便在碼頭上隨意散步,心中回想着與海漢人最近的幾場商談,越想越覺得這些海漢人心思縝密,考慮事情極爲周全,就正如施耐德所說的那樣,事前的麻煩是爲了之後的省心。
走着走着,李奈便發現自己無意中走到了停靠那些大鐵船的地方。李奈也知道這個區域是海漢人不讓外人靠近的地方,正準備往回走,忽然聽到有兩個人在船上說話的聲音。
“符力,你這次回了黎峒之後,可還會來勝利港?”
“當然要來了,我還要讀書識字,以後跟着首長們去征戰四海!顏中尉說了,只要我能學完小學的課程,就考慮收我當他的貼身護衛,厲害吧?”
“那你小子可得加把勁了,現在認識的字還沒我一半多。別忘了顏中尉還說過,當兵打仗沒文化可不行,少壯不努力,一生在內地啊……”
李奈聽到這裡,文青情緒一下就上來了,忍不住踏着岸邊的跳板上了船,一邊走一邊大聲道:“荒謬,荒謬!什麼一生在內地!明明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纔對!”
李奈上船之後,便看到兩個少年手裡拿着釣竿,站在船舷邊一臉驚愕地盯着自己。這兩個少年的服飾一漢一黎,正是於小寶和符力二人。
於小寶一家人連帶着親戚朋友都已經進了公社,可算是海漢的鐵桿附庸者。他老子於大山因爲“投身革命”的時間早,被當作勞工模範第一批升到了****勞工,現在已經是港區碼頭工程的一個工頭了,於小寶自然也就成了根紅苗正的資深歸化民。有了這一層身份之後,於小寶不但獲得了在勝利港小學就讀的待遇,而且出入一號基地也十分自由,甚至偶爾還能跟執委首長們說上幾句話。
而符力所在的符山峒因爲是最早和海漢人接觸的黎峒,受到的漢化程度也是最大的,峒裡八成以上的勞動力現在都在海漢人的工地和礦山上做事,還有不少年輕人甚至直接就報名參加了海漢人的民團,以便讓家人能夠有資格進入到海漢的公社中。峒裡剩下不多的人口,也已經轉行開始幫海漢人在內陸地區種植那些奇怪的香料作物。黎人再也不需要擔心糧食問題,海漢人用來向他們交易各種山貨的糧食可比在山坡上種出來的野生稻好多了。
符力如果不是因爲年齡還差了一歲,他也會報名去參加海漢民團。在他看來那些荷槍實彈,着裝統一的民團士兵,可比穿着破舊軍服的明軍威風多了——不管是明軍、海盜還是別的什麼勢力,在海漢的槍炮面前統統都是渣渣,這就是符力心中樸素的世界觀。
符力雖然並不屬於歸化民,但由於符山峒接班人的特殊身份,執委會對他一直是有特殊的政策照顧,所以也能有幸在勝利港小學就讀。而且因爲他在勝利港沒有住處,寧崎直接就把他安排進了一號基地裡跟穿越衆一起住,這甚至足以讓於小寶這樣的小夥伴感到嫉妒。
今天正好到了休息日不用上學,兩人便相約來港口釣魚打發時間,卻不曾想閒談之間居然把廣州來的舉人老爺給引出來了。
舉人是什麼身份,符力並不是太清楚,但於小寶多少知道那麼一點——總之是地位很高的人就對了,要不然怎麼會到哪裡都是有施首長親自作陪。所以面對李奈的出言教訓,兩人均是愣住了不敢還嘴。
李奈見只是兩個少年,當下也沒了辯駁學問的心思,只是連連搖頭道:“海漢這小學……簡直是誤人子弟啊!”
這下兩個“海漢粉”可不幹了,你教訓我們可以,但說海漢的不是,那就是不行。符力立刻反駁道:“小學絕不會教我們錯誤的東西!”
李奈怒道:“這還不是錯,那什麼才叫錯?小學就教些寫寫算算的東西,詩詞歌賦一概沒有,難不成是要把你們這些孩童全都教成商人?”
於小寶搖頭道:“先生們說過,不管今後是要當商人、當士兵還是從事別的職業,都必須要掌握基本的知識,但是這些知識我們是沒辦法在古人的詩詞歌賦裡學到的。”
李奈氣得直咬牙:“簡直是豈有此理!”
“先生們還說了,大明的功名並不代表有本事,在大明,沒有科學這種說法,真正的本事只能在海漢的學校中學到。”於小寶不慌不忙地補充道。
科學!這個字眼深深地刺激到了李奈,他很想否認於小寶的這種說法,但來到勝利港之後的見聞讓他實在無法昧着良心去否定事實——正是海漢人所掌握的科學讓他們製造出了堅船利炮,還有那麼多大明工匠無法制造的精妙器物。海漢人的科學讓他們在短短四個月之內就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建立了兩座小鎮,一個港口和數十處工坊,千畝良田,養活了數千民衆,而且據說他們甚至還有餘力派出了一支船隊遠赴安南,在另一個地方依瓢畫葫蘆已經建起了另一個定居點。
這些事情如果是依靠大明的地方衙門來進行組織,沒有三五年時間只怕是難見成效的,而又有哪裡的地方官會花幾年時間來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拓殖?總而言之,勝利港這地方所出現的種種奇蹟,在大明都是不可複製的,而最根本的原因,李奈認爲便是大明並沒有掌握海漢人所說的“科學”一道。
海漢人如何傳授他們的看家本領?毫無疑問,就是靠着他們所辦的書院了,而這樣看來,於小寶所說的這種論調並非全無道理,沒有學會科學,還談什麼本事,精於詩詞歌賦的書生可沒辦法在荒山野嶺的地方搞出來這麼大的場面。
想到這裡李奈不禁覺得十分沮喪,甚至有一種心灰意泠的念頭,搖搖頭下了船,沒有再跟兩個少年辯下去的意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