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十七在看過了萬發準備的案件卷宗之後,很敏銳地察覺到其中存在的遺漏之處,便趁着吃飯的時候向萬發問起此事:“適才讀過卷宗,爲何其中沒有錦衣衛的消息?這麼大的事情,錦衣衛不可能不知道吧?”
錦衣衛作爲大明官方的特務情報機構,幾乎各個州府都有其分支機構存在,如果完全沒有覺察到民間武裝組織裝備了威力遠勝正規軍的武器,那肯定要算是大大的失職了。龔十七認爲錦衣衛不可能犯下這樣的低級失誤,就算以前沒察覺到,在多起槍案之後,應該也也對此展開調查了。而他所感興趣的便是錦衣衛對於槍案的態度,這對於海漢接下來應該採取怎樣的策略去處理此事有着極爲重要的參考意義。
而關於這方面的信息,在卷宗中並沒有明確的記述,所以他纔會當面詢問萬發。龔十七相信這並非萬發的疏忽,其中必然是有着某些自己尚不知道的原因。
萬發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臉肅容地應道:“這也正是當下一個詭異的狀況,據我們所掌握的消息,江浙地區的錦衣衛衙門對發生的幾起槍案都保持了緘默,也沒有打算要進行追查的意思。”
龔十七微微一愣,旋即便冷笑道:“那看來對手的能量不小,讓錦衣衛都集體裝聾作啞了!”
萬發嘆道:“雖無實證,但在下也是如此認爲。要讓錦衣衛衙門對此不聞不問,估計花銷也是不小。”
他們兩人都有與錦衣衛打交道的經歷,對這個衙門的作風也算是比較瞭解。錦衣衛權力極大,但也正因爲如此,這個衙門裡上上下下有不少人會利用手裡的權力來謀求好處。如果槍案背後的指使者真是江淮鹽商,那對錦衣衛來說,這可就是一等一的肥差了。
至於到底是錦衣衛居高臨下開價,還是幕後指使者主動奉上封口費,安全部還沒能收集到具體的信息,但這也不妨礙龔十七對錦衣衛的緘默反應作出推斷。說實話如果錦衣衛不借着這種機會伸手撈錢,他反而會不相信了。
“不過不發聲,也並不代表錦衣衛對這些狀況一無所知。”龔十七話鋒一轉道:“他們選擇保持緘默,有可能是從某些人手裡收了好處,也有可能是覺得局勢盡在掌握之中,不需要在這個時候急着出手。”
萬發應道:“錦衣衛如果不出動人手進行調查,那掌握的信息多半還不如我們。之前我也設法與寧波府這邊認識的兩名錦衣衛接觸過,感覺他們對鹽商被襲事件也是一頭霧水,如果不是做戲給我看,那就是錦衣衛內部的溝通出了問題。”
萬發所說的也是實情,若論情報網的規模,海漢安全部自然還無法與大明錦衣衛相比,但在局部地區也有着一些特殊優勢。比如像寧波府這種已經被海漢滲透得千瘡百孔的地區,近處又有舟山島駐軍作爲堅實後盾,本地的錦衣衛就只能低調行事,哪怕說起來寧波府還算是他們的主場,也絲毫不敢在海漢同行面前託大。
龔十七道:“錦衣衛態度不明,那我們行事的時候就要多三分小心,畢竟以前跟我們結有樑子,說不定會在關鍵時候來個落井下石,不可不防。”
龔十七所說的“樑子”,自然便是指三年前在杭州城幹掉了錦衣衛百戶廖訓等人。那起案子雖然最後變成了無頭懸案,至今也沒有讓錦衣衛獲知真相,但對方基本也可以確定廖訓等人的“失蹤”其實就是海漢所爲,而這筆帳當然也是記在了海漢頭上。如果什麼時候讓錦衣衛有了對海漢施加報復的機會,那對方大概也不會手下留情。
吃完飯之後,龔十七便很快又回到書房中,繼續研究萬發提供的案件卷宗。
截至目前,總共發生了七起針對運鹽隊伍的襲擊,地點當然全部都在寧波府之外,其中有四起襲擊事件中出現了對方使用火槍作爲武器的情況。而運鹽隊伍出現人員死傷,押運的貨物全部損失,也都是發生在這四起事件之中,另外三起襲擊事件,則是押運人員成功擊退了襲擊者,沒有太大的損失。
在時間順序上來看,被擊退的幾次襲擊在前,使用火槍的幾次襲擊在後,很顯然是有因爲前期行動不利,然後才動用秘密武器這樣的趨勢。不過目前仍然缺乏明確的證據,證明這七起襲擊事件全部都是由同一夥人實施,但安全部和軍情局都認爲這幾起襲擊並非獨立事件,而是有着統一的策劃和部署。
龔十七一口氣將卷宗看完,然後起身去看牆上掛着的一幅五尺見方的地圖,描繪了江浙沿海地區的大致狀況,而上面已經用顯眼的紅色記號標出了這幾起槍案的發案地。
這些案發地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共同點,便是都位於杭州灣以北地區。除了有一起襲擊是發生了湖州府境內,其他襲擊則都是發生在江蘇地界了。但很微妙的是鹽商大本營淮安府和揚州府兩地,竟然連一起襲擊都沒有發生過,這在龔十七看來反倒是有欲蓋彌彰之嫌。
“想玩花樣啊?”龔十七看着地圖,喃喃自語道。
片刻之後,他眼中猛然放出精光:“你這是在跟誰玩呢?”
江浙鹽商之間的利益爭鬥,海漢可以選擇中立不直接參與,但如果爭鬥過程中已經明確出現了會讓海漢忌憚的因素,那可就不會再保持旁觀了。而這些大明鹽商如果覺得搞了一批火槍就能爲所欲爲,那龔十七覺得有必要教教他們做人,這甚至都不需要讓舟山島大舉出兵,安全部和軍情局的外勤行動組應該就能解決問題。
當然了,這是建立在鹽商的私人武裝規模和戰鬥力水平有限的前提下,否則就是龔十七太過託大了。從卷宗上描述的信息來看,襲擊者大約同時裝備有十到三十支火槍,之所以數目出入這麼大,主要還是因爲當事人的供述不一致。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畢竟在遇到襲擊的時候不可能每個人都能保持足夠的冷靜,去關注敵人的武器配備狀況,很多人聽到槍響或是看到同伴中槍倒下就已選擇了抱頭逃跑,根本就不敢擡頭去看敵人到底有多少人馬。所以對於這私人武裝到底有多少火槍手,說法也就不是那麼一致了。
不過龔十七對此的看法倒是趨向於樂觀,他認爲鹽商私人武裝的規模肯定不可能搞得太大,畢竟這種事不可能完全瞞過當地官府的耳目,錦衣衛雖然沒發聲,但那是因爲局面可控,如果這些鹽商把場面折騰得太大,錦衣衛和各州府的衛所駐軍就不可能再一直當瞎子了。
還有一點,便是這些火槍手的訓練和作戰水平會受限於他們所處的環境。海漢軍有戰鬥經驗豐富的軍官去操訓新兵,有大大小小的作戰機會去打磨他們,但這些民間武裝所能接受的軍事訓練肯定不能與正規軍相比,至於實際作戰的機會,大概也就只有類似襲擊運鹽隊伍這樣的任務了,通過這樣訓練出來的火槍手能達到何種水平,龔十七認爲頂多也就只是相當於海漢民兵罷了。
當然他也沒忘記自己此行的主要目標,那便是要查明這些火槍的來源。龔十七的計劃其實很簡單也很粗暴,先找到這些火槍手的下落,然後設法連人帶槍一起搞到手,到時候人證物證齊全,事情就好辦多了。如果火槍手不知道他們的武器是從哪裡得來,那也不打緊,只要他們知道自己的老闆是誰就行,火槍手解答不了的問題,相信他們的老闆一定能給出答案。
所以對龔十七來說,只要第一步能夠順利達成,那後續的調查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不過萬事開頭難,要想掌握這些關鍵信息,只靠在舟山島上想辦法大概是不夠的,終究還是得先走出去才行。
萬發選擇通過情報網和人脈的調查來蒐集信息,而龔十七甫一到舟山,便決定要儘快展開行動,這可以說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思路,也是與他們各自的做事風格有關。萬發更重謀略、策劃,情報蒐集與整理,而龔十七因爲常年帶隊執行各種外勤任務,解決問題的手法便更加直接,往往也會更爲有效。
但這也說不上孰優孰劣,萬發在這邊蒐集整理的幾份卷宗,也同樣爲龔十七的決策提供了重要參考。而龔十七的手段雖然直接有效,但同時所需承擔的風險也會成倍增加,可以說兩人的選擇各有利弊。
龔十七這次南下的時候也帶了一組得力人手,甚至連武器裝備都一併用船運過來了,不過他要想採取比較激進的手段,僅僅憑他帶來的人手應該還是不夠,仍然需要舟山這邊的配合才行。而且按照安全部的制度,龔十七在行動期間便需接受所在地長官的管轄指揮,所以他的行動計劃還得先向石迪文匯報,得到許可之後才能進行實施。但此時石迪文並不在島上,所以他還得耐着性子先等上一等。
龔十七抵達舟山島的時候,石迪文正在寧波城裡與曲餘同等一衆本地官員協商如何處理當下遇到的麻煩。當然了,有資格參與這個協商的人員,基本上都是寧波鹽業利益相關者,而近期所發生的多起襲擊事件,也或多或少地影響到了他們切身的利益,因此對於海漢所持的態度,他們也是格外地關注。
其實在此之前石迪文便已經與曲餘同等少數高官會過面,向他們說明了海漢的態度,希望能在局勢進一步明朗之後再作出決斷。不過也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石迪文這樣沉得住氣,很多官員幾乎是每隔兩三天就藉故跑一趟知府衙門,希望曲餘同能出面說動海漢人出手干預。曲餘同自己其實也有些不安,所以便又將石迪文請到寧波城來,讓他親自給這些官員們答疑解惑。
海漢在江浙地區所進行的貿易,八成以上都是通過寧波府來實現貨物進出,而參與鹽業經營的這些本地官員,其立場也基本都是親近海漢,除了鹽業之外,在日常的貿易、移民、金融等領域也對海漢有着重要價值,所以石迪文不得不重視這些人的態度,必須親自到寧波府來安撫人心。
“諸位,事情沒有你們所認爲的那麼嚴重,我們也已經動用了手頭的力量,調查這些火槍手的身份和他們所使用的武器是從何而來。但調查工作需要一定的時間,而且考慮到兩國目前的外交關係,我們暫時也不能採取激進的軍事手段來解決問題,所以我希望各位能多一些耐心,給出多一點的時間讓我們去想辦法妥善處理當下的狀況……”
要說服這些利益受損的官員保持耐心,對石迪文來說也是頗費脣舌,大道理說了一大堆,但人家想看到的只是結果。而至於海漢在此過程中所需考慮的諸多問題,這些官員也不見得會真的關心。
好說歹說,石迪文喝乾了幾大盅的茶水,總算是讓這些官員們相信,海漢會盡力在年底前解決此事。但在此之前,由象山、石浦兩處鹽場所出產的食鹽,就必須得先對銷售方向做出一些調整,暫停向北銷往江淮地區,以避免與當地鹽商繼續發生利益衝突。
這對於官員們來說多少還是有些失望,當初將北邊作爲主要的銷售方向,本身就是存有在儘可能短的時間內擊垮江淮鹽商的打算,只要能讓搶佔下江淮地區的食鹽市場,下一步便是把控當地的鹽業生產,然後這買賣便能越做越大,讓寧波鹽商慢慢取代舊有的鹽商勢力。
當然願望很美好,現實卻不是那麼容易辦到,富可敵國的江淮鹽商豈肯將自己的產業拱手讓人,哪怕你寧波鹽商的背後是官府撐腰也一樣——誰背後還沒幾個在朝廷說得上話的大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