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杭大運河的揚州河段又被稱作“揚州三灣”,意指這裡的運河河道曲折蜿蜒,與其他地段的運河取直線開挖的方式大不相同。有人說這種特殊的做法是爲了不破壞揚州的風水,但實際上這是工程設計者爲了消除地面高度差,讓水面保持平緩而採取的一種施工手段。而這樣的彎曲河道卻與兩岸的諸多人文景觀一起,形成了揚州運河別樣的景緻。
兩艘運鹽船自瓜洲古渡駛入揚州段的運河,這裡被稱作是揚州門戶,瓜洲以北便是揚州城,南面與鎮江隔水相望,從南宋年間便在這裡修築有城壘。這瓜洲城周長一千五百四十三丈九尺,城牆高兩丈一尺,是歷代明人涉足揚州的必到之地,更有石橋踏月、天池夜雨、江樓閱武、漕艦乘風等瓜洲十景著稱於世。不過龔十七等人有重任在身,此時倒是無暇在這裡停船上岸尋幽探勝了,只能是在甲板上隨便看看了。
“龔兄可曾讀過《警世通言》一書?據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便是發生在瓜洲。”姬元青望着江岸上的瓜洲城,對龔十七問道。
龔十七應道:“書未曾讀過,不過以前倒是在茶館裡聽過說書先生講這杜十孃的故事,實乃烈性女子,令人敬佩啊!”
《警世通言》是明末馮夢龍所撰寫編輯的白話小說集,其問世的時間剛好比海漢的出現早那麼兩三年,其中的故事生動又貼近民衆生活,所以在三亞等地的茶館中,也有說書先生會將這本書中的故事作加工之後拿到臺上表演,是以姬元青和龔十七對於瓜洲這個地方都會有一點特殊印象。
不過撇開這些傳奇故事和瓜洲城壘的軍事職能不提,這地方正好是水運要衝之地,大運河與揚子江交匯之處,自然吸引了南來北往的大量商人將這裡作爲貨物集散地。單以繁榮程度而論,這裡甚至已經不比揚州城的商業氛圍差多少了。
加之這裡的河道比與其接壤的江面要狹窄得多,船一多就顯得格外擁擠,只能以十分緩慢的速度向北行進。
“這地方居然還得排隊進出,有點像進出三亞港的航道啊!”龔十七望着前方江面上排成長龍魚貫而行的船隻,有些無奈地嘆道。
姬元青道:“無妨,頂多就是走得慢些,終究還是會到的。再說這裡離揚州城也已經非常近了,走慢一些未必是壞事,說不定還能遇到來迎接我們的人。”
龔十七笑了笑到:“揚州鹽商這麼熱情的嗎?”
“那可不好說。”姬元青應道:“我們從寧波出發有好幾天了,如果所料不差,照理說消息應該已經傳到揚州,這邊的鹽商總不會乖乖在家裡等着我們找上門吧!”
當下對於他們而言其實是一個非常被動的處境,從之前所發生的數起襲擊事件來看,他們能料想到對方肯定在寧波府安插了不少眼線,監控從寧波輸出的食鹽會運往何地,並且對其中那些前往江淮方向的運鹽商隊實施襲擊。而他們在從寧波出發之前,還特意讓這兩艘船在寧波甬江口的鹽務碼頭停留了兩天裝貨,讓消息能夠散佈出去,雖說目的是爲了引蛇出洞,但爲此也的確需要承擔極大的風險。
他們無法確認對方究竟會採取怎樣的應對方式,是耐心地佈局等着自己踩進陷阱之後才動手收網,還是會等自己一到揚州就簡單粗暴地上門懟臉。鹽商在地方上的影響力有多大,其實他們現在就已經開始在慢慢感受到了。
過了瓜洲城之後,運河兩岸便能看到許許多多的莊園,其中一些只看建築輪廓外觀就不難判斷其主人應該是豪門大戶。而在這裡購地置產的有錢人,除了在瓜洲做買賣的商人之外,還有不可忽視的一個羣體便是揚州鹽商了。
按照他們所掌握的情報,從這裡到揚州城外的幾十裡地,大致散佈着幾十戶鹽商的產業,越是靠近揚州城的地價越貴,其主人的身家也越是顯赫。像瓜洲附近的莊園還有不少在外圍是開墾了大片農田,等到了北邊的揚州城外,所見之處基本上都是高牆深院的私家庭院了。
如果以有錢人的數量和密度而言,這片區域與如今的三亞城區也不相上下,其居住環境甚至還遠在地皮緊俏的三亞之上。不過對於居住在這片區域的鹽商具體的身份與住址,他們還缺乏詳盡的情報,僅僅只大概知道其中幾個大戶人家的莊園位置,但這對於他們所肩負的特殊任務而言,仍是遠遠不夠。
要讓他們從這方圓幾十裡的陌生地域內進行調查並尋找到目標,顯然非常困難且難以實施。所以從執行任務的角度來說,他們更需要那些幕後黑手自己跳出來,掌握其身份之後纔好看人下菜,實施針對性的打擊。主動暴露行跡引來關注甚至是攻擊,就成爲了不得已之下的一種行動方案。
“看,前面江邊那處高塔,便是文峰塔了!見到文峰塔,便是到了揚州城了!”姬元青雖然是第一次來揚州,但他事前功課做得紮實,對於這邊的地理標誌建築倒是十分清楚。
文峰塔下的文峰寺是一處著名古蹟,唐代天寶年間鑑真大和尚首次東渡日本,據說便是在這裡啓航。不過文峰塔的建成時間其實距今還不算太遙遠,這塔是在明萬曆十年纔開始修建,堪堪半個世紀多一點。
不過他們雖然已經看到了文峰塔,但實際上還隔着好一段距離,船繞過好幾道大彎之後,才駛抵了塔下江岸。文峰塔七層八面,塔基爲石築,塔身爲磚砌,每層都有塔檐和欄杆。這座塔坐落於運河東岸,是附近區域最高大的建築物,也就被通過運河往來於此的商人水手們視作了進出揚州城的標誌。
到了文峰塔,前面再過一道河灣,便是揚州城了。而此時天色已經漸暗,船上衆人都想早些趕到城外,這樣可以上岸過夜,洗個熱水澡吃點熱食,好好休整一下。不過這一截河段雖然里程不長,但他們到了城外找碼頭停船靠岸又花了不少時間,等弄妥了這些事情,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而城門也已經關閉,他們今晚是沒法到城裡住下了。
不過因爲有大量南來北往的船隻停靠在江岸邊,服務業也是在附近應運而生,飯館旅店都爲數不少,要找一處地方住下來倒是不難。
“龔兄,你覺得我們這個時候到揚州,對手能夠察覺到嗎?”姬元青問道。
龔十七知道他想說什麼,點點頭道:“如果對方的水準不是太低,那應該在我們駛入長江口之後就已經盯上來了。雖然他們未必能夠在夜間跟緊我們,但我想最遲天明之後,他們就會找到我們停船的位置。所以船上還是得留些人手戒備,不能一股腦全都上岸。”
姬元青道:“既然如此,那今晚便先由我留在船上值守,請龔兄上岸休息一晚。”
龔十七見對方主動攬下差事,當下也不多加推辭了,一抱拳道:“那今晚便先有勞姬兄,稍後我會差人送些熱食到船上來。”
兩人初來乍到,又是客場作戰,自知此行危機重重,都是存着幾分小心,絲毫不敢放鬆警惕。這兩艘船上除了大批食鹽之外,還有不少武器裝備,以及被軍方當作寶貝的無線電臺,這些東西比這兩條船本身的價值高多了,而且全都不容有失。所以雖然預計對方不會連夜對自己下手,但小心起見,也還是留下了一半的人手在船上戒備,而且姬元青也主動留下來坐鎮指揮。
雖然這個時候城門已關,城內已處於宵禁狀態,但在城外的碼頭上卻依然熱鬧,像龔十七這樣剛到此地的商人水手着實不少,對吃喝玩樂的檔口來說正是生意最好的時候。
龔十七在離停船處最近的地方找了一間旅店,將僅剩的五間房全給訂下了。這旅店雖然條件比較簡陋,但好在他訂的這幾間房都是朝向南邊的運河碼頭,推開窗戶便能看到遠處自家那兩艘船。要是有什麼狀況發生,也好儘快趕去增援。
定好了住處,龔十七便帶着手下去了旅店旁的一家賣燒菜的小飯館。執行任務期間,自然是不能飲酒的,所以龔十七拒絕了老闆試圖兜售的酒水,自己到廚房裡轉了一圈,然後丟了二十兩銀子出手,讓老闆將竈上的三大鍋燒菜舀了幾碗出來,剩下的連鍋一起全送去江邊那兩艘船上。龔十七爲了以防萬一,還特地派了兩人跟着送菜的夥計一起走一趟,免得有人中途在飯菜中動了手腳。
老闆對於這種事倒是習以爲常,這地方南來北往的豪客多了去了,打包幾鍋菜完全只是普通操作,就連把這間館子包下來幾天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只要銀子到位,把菜送到江對面都沒問題。當下趕緊招呼了幾名都準備歇下的夥計,擡了飯菜隨龔十七的手下去了碼頭。
雖然不能飲酒,但葷腥管飽肯定沒問題,情報部門提供給外勤行動的經費一向很充裕,伙食住宿方面幾乎不設經費上限,完全視行動需要而定。他手下這羣人都知道此次任務風險頗大,說不得明天就得跟人搏命,所以也都是放開褲帶大吃特吃,雖然不是什麼山珍海味,但至少吃肉吃到飽了,就算明天跟人拼命,怎麼也不會做個餓死鬼了。
龔十七的這些手下都是跟着他走南闖北多年的老手,即便是身處暗藏殺機的陌生環境中,也依然能夠保持穩定的情緒。對他們來說,過於擔心還未發生的事情沒有什麼意義,而且以他們所具備的經驗、身手和裝備,如果有人打算把他們全留在揚州,那估計真得出動軍隊才行。
揚州的駐軍會直接參與此事嗎?龔十七和姬元青在此之前便已經討論過此事,兩人均覺得可能性不大,官軍如果沒有得到命令而私自參與到鹽商的衝突當中,這事可是重罪,如果事後捂不住蓋子,那負責的軍官肯定保不住自己的烏紗帽。
最關鍵的是,既然那些激進的鹽商已經幾次出動了裝備火槍的私人武裝,那他們顯然不會再將希望寄託在軍隊身上。用自己的人手,成本肯定比請軍隊出面要低得多,而且更容易控制住消息不往外泄漏,如果考慮到這些因素,鹽商應該不會捨近求遠,費事去找駐軍搬救兵。
龔十七雖然在旅店定了房間,但他自己卻沒有住在旅店,吃完飯之後將一衆手下安頓下來,他便又回到了船上。
“龔兄怎麼又回來了?”正在油燈照明下研究揚州地圖的姬元青見龔十七出現,忍不住有些詫異。
龔十七拍拍肚子道:“吃得太漲,逛一逛消消食,這大半夜也沒地方好去,就只能回這邊了。既然你也還沒休息,那便一起再研究研究地圖好了。”
“好啊,正好可以一起參詳一下這揚州城防的疏漏之處。”姬元青當即便拉過一張凳子,讓龔十七坐下來。擺在他面前桌上的這張地圖,赫然是一張標註了城防狀況的軍用地圖,不過看起來頗爲粗糙,並非海漢軍方所使用的那種細節精準的制式地圖。
“這是明軍的佈防圖?你們軍情局還真是有點好東西啊!”龔十七很快便辨認出了這張地圖的來歷,嘖嘖嘆道:“都到揚州了,你才把這壓箱底的好東西拿出來,我要是今晚不回來,怕是還見不到這寶貝!”
姬元青笑道:“龔兄真是說笑了,這地圖並非當下的城防圖,而是天啓年間的,距今已有十餘年了,拿來研究地形作個參考還湊合,要照着這個制定軍事計劃可就不太妥當了。”
話雖如此,但龔十七卻知道,即便是十餘年前的城防圖紙,要弄到手也絕非易事。這玩意兒安全部手上是肯定沒有的,看樣子軍情局也的確是有自己的一套收集情報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