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鹽在品質方面要明顯好於江淮鹽,兩廂對比之下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來,所以這夥外鄉人在碼頭上兜售的散裝食鹽,只要一看便知不是本地貨。附近的鹽商派人過來確認之後,這便遣了一名管事過來一探虛實。
這名管事順着搭在岸邊的跳板上了船,見甲板上果然有一位男子悠哉遊哉地坐在藤椅上品茶,當下便主動上前招呼道:“在下莊開,達成商行管事,請問閣下怎麼稱呼?”
龔十七笑了笑應道:“在下姓龔,單名一個齊,整齊的齊。”
“原來是龔老闆,久仰了!”這莊開拱了拱手道:“不知龔老闆在這裡賣的鹽,是從何處運來?”
莊開其實已經通過其他消息渠道大致知道了這兩條船的來歷,不過他還是想看看這當事人面對質詢會如何反應,是推諉掩飾謊稱其他來路,還是含糊其辭嘗試矇混過關。
龔十七指了指自己對面的藤椅道:“莊管事先坐下喝杯茶吧!”
“那就叨擾了!”莊開見這姓龔的不慌不忙,似乎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找上門的真正意圖,當下也就不急於發作,要再看看對方的態度。
龔十七給莊開倒了一杯茶,這纔不急不慢地說道:“我賣的鹽,都是有鹽引憑證的官鹽,至於產自何處,那重要嗎?莊管事如果要買鹽,不妨報個數目,價格可以慢慢再議。”
莊開聞言一愣,如果按照本朝所執行的“綱鹽制”,對方的說法的確沒什麼問題。只要是拿官方開出的鹽引憑證從鹽場拉出來的鹽都算合法官鹽,與產自何地的確沒有太大關係,倒是運銷數目、價格、賣到何處,按理說這些才需遵循鹽引憑證上的規定。
當然了,這鹽引充當着官府與鹽商之間的利益紐帶,中間的操作空間其實相當大,拿了鹽引便將私鹽大量充作官鹽出售的情況並不鮮見,不按鹽引上的規定的銷售區域發賣,自行跨區販售,也是鹽商們慣常的操作。一般除了鹽課提舉司和鹽商同行,也沒人會太在意市面上的鹽是何處來,能不能在本地合法出售。
莊開道:“龔老闆,冒昧問一句,你這兩條船上裝了多少鹽?如果一起打包拿下,你開價多少?”
龔十七當然不信對方這麼耿直,一照面就要把自己運來的鹽全部買下,當下笑了笑道:“兩條船各裝了三萬斤鹽,一共六萬斤,莊管事若想一次全部買下,那便按精鹽市價的七折算好了,我不掙錢,就當是交個朋友。”
莊開冷笑道:“七折?閣下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的身份了!看在閣下遠道而來的份上,我出二百兩銀子收了這兩船鹽,一條船一百兩,你趕緊安排人手卸貨,天黑之前把鹽都卸到碼頭上,然後連夜滾出揚州!”
龔十七聽了這番毫不客氣的叱責之後不怒反笑道:“莊管事是不是把自己當成了鹽課司的提舉大人?這地方的鹽業買賣,敢情是莊管事說了算?”
對方的翻臉之快,也是稍稍有點出乎了龔十七的預料,他雖然想到了對方來的目的是要找自己的麻煩,但看到莊開坐下來說話,還認爲可以與對方先交流一下看法,看看能不能借機套一套對方的話,不曾想這莊開大概是根本沒將自己放在眼中,沒說幾句居然就開始口出狂言了。
要是換個場合,龔十七自忖一個照面就能擰斷這傢伙的脖子,不過他也清楚當下並不是武鬥的場合,制服這莊開對他而言自然不是難事,但如此一來很可能會讓自己陷入被動局面,影響到後續計劃的開展,也只能先忍一口氣,不與這莊開計較言語上的冒犯。
莊開大概也沒料想到對方的態度如此之硬,一瞪眼道:“閣下膽子不小啊!我奉勸閣下一句,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龔十七笑道:“在下酒量一向不錯,什麼酒都能吞得下肚。再說光天化日之下,你難道還能劫走我這兩條船不成?”
莊開怒道:“閣下不要嘴硬,就怕到時候不止這兩船鹽走不了,你連人帶船都得留在揚州!”
“那就試試看咯!”龔十七什麼場面沒見過,而且對此行的風險早有準備,豈會輕易被這小小管事的言語威脅所嚇到,當下也是寸土不讓,硬生生地懟了回去。
莊開大概極少會被人這樣當面頂撞,聞言竟是氣得半晌回不了嘴,起身走了幾步,又回頭撂狠話道:“你等着!”
龔十七舉着茶杯,說話的時候看都沒看他一眼:“好,那你快去快回!”
莊開氣鼓鼓地下船回到岸上,帶着手下迅速離開了這裡。龔十七在船舷旁看着這幫人離去的身影,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他知道這才僅僅只是一個開始,真正的麻煩應該還在後面。不過這一趟本就是來揚州找麻煩的,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只能想辦法刺激對方,讓其主動跳出來。
雖然對方不太可能在當下這種環境大打出手,但龔十七還是很小心地下令讓所有人進入戒備狀態,兩條船上各有十多人手持武器埋伏在船艙內,只待關鍵時刻到來便可從艙內殺出。
軍情局早在去年便已經少量裝備了原本只有一線王牌部隊纔能有資格列裝的七連發步槍,不過這種高級武器也只有執行某些特殊外勤任務的時候才能使用。而安全局也同樣列裝了這種武器,但因爲軍方有近水樓臺的優勢,所以安全局外勤組拿到這種步槍的時間要比軍方晚了整整一年。
有了這種先進武器,再加上一定的適應訓練,即便是基本的行動小隊,如今的火力輸出強度也翻了好幾倍,攻擊力幾乎相當於至少一個排的普通火槍兵了。在揚州這種地方,只要不是駐軍大舉出動,龔十七確信己方的人手足以扛住對方的攻勢。
當然了,火槍這種東西肯定不能隨便就拿出來使用,這玩意兒只要用過一次就基本上是自曝身份了,畢竟這種連珠槍就只有海漢一家在用,天下別無分號。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龔十七也不能在公衆場合暴露自己的身份,以免影響到大明與海漢之間的外交關係。
所以除了以防萬一的火槍兵之外,其他人也是準備了以齊眉棍爲主的武器。海軍出身的二十多名水手都受過正規的軍事訓練,齊眉棍可以當做是上了刺刀的火槍來使用,普通人肯定架不住他們專門練過的聯手套路攻擊。
至於官府,龔十七認爲還不會這麼快就會有官員出面參與進來。他最近這一年多都在跟各級官府打交道,對於大明地方官員的一些習氣也有了比較深入的瞭解,雖說官員們平日收受好處,肯定會爲金主處理麻煩,但如果是遇到來歷不明的刺頭,官員們一般都會採取觀望的態度,以免萬一冒然出面之後處理不下來,或是用錯了手段,反而把自己給坑進去。
特別是這鹽業爭端,既然江淮鹽商一直將動手襲擊寧波運鹽隊伍的地點放在揚州之外,龔十七認爲這很可能有一部分原因便是揚州的官員不希望自己管轄的地盤上出現類似武裝衝突這樣的麻煩,鹽商顧及到官員的感受,纔會捨近求遠,將襲擊行動安排在其他州府境內實施。
如今龔十七初到揚州,本地鹽商都還沒有摸清他的底細,這個時候大概也不會有官員會主動攬事替鹽商出面。而且龔十七運到揚州的鹽從手續上來說是合法官鹽,他到揚州之後又沒鬧出什麼事,官府即便出面也很難有藉口找他的麻煩。
龔十七知道“外地鹽商運來六萬斤精鹽”的消息很快就會在本地的鹽商圈子裡傳開,但他認爲會找上門來應該不只是來找自己麻煩的人,或許還會有抱着其他目的而來的人。
然而直到中午,在莊開之後又來了三撥人,全都是鹽商的手下,卻無一例外都是要求龔十七儘快停止當下的銷售離開揚州城,而且態度方面也與莊開相差無幾,都是一副居高臨下的命令口吻。
龔十七懷疑這幾撥人在來之前並沒有互通一下消息,明明自己根本就不吃這一套,這些人還是試圖用最低級的手段來威脅他。當然他也沒有客氣,全都一一懟了回去。跟這些跑腿辦事的人,他也沒什麼好多說的,只能等他們背後的正主露面了再作打算。
姬元青趕在午飯之前便回到了碼頭,他負責的事情倒是進行得很順利,他的同僚已經在大運河以東的一處鎮子上包下了一家車馬行,有足夠的車馬可供他們在撤離揚州時調用。不過這也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他們首先得成功地撤離到大運河東岸。
“地方離揚州城大約有十多裡,鎮子就在江邊,下船上岸就能看到那處車馬行的招牌了。”姬元青連比帶畫向龔十七說明了鎮子的方向:“至於撤往海邊預定地點的路線,已經在落實了。”
現在纔開始落實陸上撤退路線,並不是軍情局的工作效率太低下,實在是無奈之舉。軍情局原本並沒有安排人在揚州城潛伏,還是最近幾日才從應天府調了幾名人手到揚州,專門爲這次行動打前站。而安排車馬的工作也僅僅只比他們抵達揚州提前了一天完成,所以從那處車馬行到預定的海岸接應地點之間的行動路線,也只能是到這個時候纔開始確認。
而且這地方距離海邊的路程差不多三百里,考慮到實地確認路線在來回路途上將要耗費的時間,很可能只有放棄派人實地考察,只能根據車馬行所提供的資料來制定撤退路線。
龔十七聽了姬元青所介紹的情況之後也忍不住皺了皺眉,他也知道軍情局已經盡力在安排此事,但如果照此操作,陸上這條撤退路線的風險其實也不比走水路小多少了。即便是有足夠的車馬加上嚮導,他們大概也得花上兩天的時間才能撤到海邊,這甚至還沒有乘船順流而下來得快。最要命的是,他們不得不先設法渡過大運河之後才能轉到陸路,但既然還能乘船渡江,那爲何不選擇直接乘船撤退,這樣脫身的機率似乎還要更大一些。
不過龔十七也沒有開口質疑軍情局的安排,畢竟這是一條備用的撤退路線,誰也說不清會不會真的用到,只能先當作是有備無患的措施。
然後龔十七也向姬元青描述了一下上午的狀況,吵了四場架,領教了各式各樣的威脅,但到目前爲止還沒有見到對方有采取激進手段的兆頭。
“鹽倒是已經零零散散賣了幾百斤出去。”龔十七有些無奈地說道:“照這個速度,今天賣個千把斤鹽應該是沒問題的。”
來買鹽的大多是平民,一斤兩斤地買一點散鹽。龔十七這邊賣鹽的價格就比市面上的鹽價要略低,品質還要更勝一籌,所以在沒有鹽商公開阻撓的情況下,還是有不少民衆聞訊而來。當然這些賣出去的鹽會不會有一些已經放在了鹽商的案頭,成爲別人研究的樣本,龔十七認爲答案是肯定的。一上午已經來了四撥人,足見本地鹽商對他這個外來戶的重視程度了。
而事實上也是如此,在距離這處碼頭不到兩裡地的一處莊園內,幾家鹽商的頭面人物已經聚在了一起,研究剛剛買回來的這種外來鹽。
“這就是寧波鹽沒錯了!”一名兩鬢斑白的男子輕輕讓細細的鹽粒從指縫間滑落下來:“這鹽比我們賣的鹽更細、更白,雜質更少,而且價還更低,除了寧波出的鹽,不會有第二家了!”
“前幾天從寧波送回來的消息,有人從當地運了兩大船鹽來揚州,想必便是今天出現的這夥人了。”另一名瘦削男子應道:“盧家不是還專門派了人手去下游的雷公咀守這兩條船,那能不能確認他們的來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