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個時空中的歷史人物,通常要數研究文史出身的寧崎最爲熟悉,不過即便他博學廣記,也很難記住一些並不那麼有名的小人物。鄭芝龍雖然名氣極大,但要說起他的家人,其實寧崎和大多數人一樣,也只記得那位幾年前已經夭折的大兒子鄭森罷了。
不過當初海漢與十八芝對抗的時候,寧崎也曾花了不少時間研究過十八芝的相關信息,此時聽何夕提到鄭芝龍曾經在日本平戶成家娶親,便隱隱想起了某些與此相關的細節。
何夕轉頭看向寧崎,慢慢地說道:“看來寧總也想起來了。”
“你們兩個能不能不要打啞謎了,到底是什麼情況?”陶東來聽得雲裡霧裡,當下便催促他們快些說出謎底。
何夕沉聲應道:“鄭芝龍在日本娶的這個女子,是平戶藩家臣的女兒,名叫田川鬆。”
“田川……之前安全部的報告裡提到的那個疑似幕後主使者的日本商人,是不是也是這個姓氏?”陶東來倒是記性不錯,當即便想起了另外一條線索。
何夕點點頭道:“那個日本人自稱田川健司,這當然有可能只是一個化名,就算是真名也不見得就跟田川鬆有關。但如果這不是巧合,那或許我們就快要找到真正的幕後主使了。”
僅僅只是一個姓氏當然還不足以說明什麼,但既然如今已經讓情報部門對這是否屬於巧合開始產生了懷疑,那這條線索顯然有必要繼續追查下去。
陶東來問道:“這個田川鬆的下落如何?”
何夕應道:“我們只知道她過去是在日本平戶藩生活,但因爲沒有持續關注,所以手頭也沒有更確切的情報。”
陶東來聽了之後不禁默然,這方面情報的缺失也不能簡單歸結於安全部等情報機關的失職,畢竟人力有限,無法兼顧到方方面面,更不可能專門派人遠去日本監視這類在當時說不上有多少價值可言的目標。但何夕顯然在今天的會議之前就已經注意到了這條線索,總算是對之前情報工作疏漏的一種彌補。
寧崎此時也說道:“如果是按照歷史上的記載,鄭芝龍和田川鬆應該還育有一子,就一直生活在日本。”
“他的這個兒子有多大歲數?應該還沒成年吧?”陶東來追問道。
何夕顯然對此做過功課,馬上便道:“鄭芝龍的二兒子是在我們穿越的前一年出生的,如果中間沒出什麼意外,那今年應該十二歲了。”
“十二歲,就算是神童,也不可能謀劃指揮這麼大的行動。”陶東來聽到這個答案之後稍稍放心了一點。他其實並不希望當下在調查的案件與鄭芝龍再扯上關係,因爲這隻能說明當年的追剿存在着嚴重的漏洞,以至於四五年過去之後,還得要爲那時候沒有完成好的工作擦屁股。
何夕搖搖頭道:“這個小孩當然不可能是主使者,也主持不了這麼大的行動。不過當年十八芝餘孽沒有被清除乾淨,難保不會有一些人聚集在他周圍,打着復仇的旗號去做一些事情。你看,我們最近查獲的這些商業機構,管事的小頭目幾乎是都是些不怕死的人。這些人的身份來歷不明,我懷疑他們都與當年的十八芝有關。”
何夕這下很明確地說出了自己的意見,那就是懷疑十八芝的餘黨仍然在活動,並且策劃實施了最近幾個月這一系列與走私武器相關的案件。這當然僅僅還只是一個缺乏證據的推測,所以他也沒有下達就此展開調查的命令。
“只靠一個姓氏重合來作爲根據,這個推斷還不夠穩妥吧?安全部有沒有更多的證據來支撐你的意見?”陶東來對此也表現得比較慎重,畢竟日本不是大明,對海漢而言還是一個相對比較陌生的區域,如果要就此展開追查,那又得弄出不小的動靜。
何夕應道:“從我們目前所掌握的信息來看,這個叫做田川健司的人雖然會說漢語,也比較瞭解大明和我國的情況,但他卻是一個地道的日本人。但我們目前從各處貿易港收集到的消息,都沒有更多關於這個人的信息,他並不是什麼有名的海商。如果不是來自錦衣衛的供述,我們甚至都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一號人存在。”
“那麼問題就來了,這個人對大明和我國海外殖民港的情況這麼瞭解,理應是經常出入各個貿易港的商人,絕不會是什麼無名之輩。但實際情況卻恰恰相反,這人在商界根本就沒有名氣。那他對大明和我國的瞭解是從何而來?我認爲這並不是來自於他自身的經歷,而是由其他人提供的信息,比如說被我們抓獲的那些在各地經營商業機構的小頭目。”
“還有,這夥人能夠在大明沿海和我國的海外殖民港開設這麼多的商業機構,北至遼東南到菲律賓都有貿易對象,所需投入的資金也不是小數目,絕不是普通商人能夠承擔得起的。有這種家底的,肯定早就已經是雄踞一方的大海商了,起碼是許心素這種級別,以日本那點有限的海貿規模,不太可能孕育出這種經營規模的大海商。但如果有十八芝的家底,那要達成這些經營項目就會容易多了。”
何夕一點一點地將自己所想到的一些疑點進行了說明,在他看來這些疑點都指向了同一個調查方向,那就是藏身於日本的十八芝餘黨。如果這種假設成立,那目前調查工作中所出現的大部分未解之謎都能得到合理的答案。
寧崎道:“聽起來挺有道理,所以你的推斷現在就差一些關鍵性的證據來證實了。”
何夕沉聲道:“陸陸續續抓了那麼多活口回來,我就不信連一張嘴巴都撬不開!”
自漳州錦發號和正福記事發以來,短短十幾天工夫,海漢先後在多個貿易港查獲了數傢俬藏有西班牙制式武器的商業機構,並抓獲了數十名疑犯。不過這些人當中真正掌握關鍵信息的只是少數幾名以掌櫃身份作爲掩護的頭目,而這些頭目清一色都是死硬派,在審訊中完全不肯合作,令調查工作遲遲未能取得預想的進展。
在澎湖正源記被捕的陸久是首個受審的頭目,虞堯認爲對方在酷刑之下很快就會開口招供,但他卻沒想到這傢伙曾受過反審訊訓練,在受了幾輪酷刑之後雖然開了口,但其招認的內容卻是前言不搭後語,可信度極低。
而後續從其他地方所抓捕到的幾個頭目也都是類似的情況,似乎寧可死也不願供述他們所掌握的信息。刑訊專家也不是每個地方都有,沒有這個條件又審不出名堂的,就只能把人送回三亞處理,一來二去,調查工作也因此又延誤了數日。
不過這個時候,得到三亞密令的虞堯正在啓用另一種手段調查相關的情況。
1632年的巴達維亞戰爭讓荷蘭東印度公司在東亞的經營大受打擊,而海漢也極爲強勢地在這個時候進入臺灣島,進一步壓縮了荷蘭人的活動空間。海漢艦隊兵臨城下直接堵在了大員港外面,爲了能夠保留荷蘭在大明附近唯一的殖民地,荷蘭人不得不低下了頭與海漢簽署了和平協議,然後眼睜睜地看着海漢人在距離大員港不到百里的地方建起了高雄港。
在大員港長官漢斯還在猶豫要不要給高雄港的建設使絆子的時候,海漢軍便在次年年頭攻打了當時由西班牙統治的淡水、雞籠兩處港口據點,然後將西班牙人趕回了南海。荷蘭人自問實力並不比西班牙人強出多少,當下也不敢造次。
而之後海漢在澎湖和高雄都駐紮了武裝部隊,正好位於其間的大員港基本上就是毫無遮掩地暴露在海漢的監視之下,有任何不端的舉動都有可能會迅速招來軍事打擊。除了老老實實做人,荷蘭人也沒有第二條路可選了。
雖然東印度公司由此保住了與大明進行貿易的橋頭堡,但他們能夠向大明出售的商品卻是所剩無幾,基本上都被海漢貨給擠出了市場。而且由於海漢的存在,願意離開大明謀生的民衆幾乎都選擇了海漢爲目的地,荷蘭人很難再從大明招募到移民來擴充大員港的經營規模,而巴達維亞的荷蘭民衆也沒多少人願意遠赴數千裡外一個並不繁榮的殖民港落腳。所以幾年過去之後,大員港已經被後來居上的高雄港遠遠地拋在了身後,仍然只是一個常駐人口不足三千的小港口。
不過大員港的進賬還能依靠另一項生計,就是爲本國商船充當北方航線的中轉港,讓去往浙江定海港,以及琉球和日本的荷蘭商船能夠在此完成補給和維修。雖然跑這幾條航線的商船並不算太多,但好歹也能讓大員港稍稍有一些人氣,不至於顯得太蕭條。
對於漢斯來說,能保住這個港口,就是保住了他手上僅有的特權,雖說在海漢人的監視之下不免有些憋屈,但好在海漢人還算講求信譽,自簽訂和平條約之後也沒有要入侵大員港的跡象,這幾年倒是比海漢人來福建之前大明、十八芝,還有西班牙人打來打去的時候太平多了。
雖然在和平條約的規定之下,大員港不能保留太多的武力配置,特別是岸防火力和武裝艦船都受到了極爲嚴格的限制,但最近幾年倒是沒有出過什麼亂子。畢竟澎湖和高雄的海漢軍事基地近在咫尺,根本沒人敢在這附近的海域鬧事,一定程度上也就免費充當了大員港的保護傘。漢斯雖然不甘,但也知道這樣的局面已經不是自己的力量所能改變,也就只能安然接受了。
不過離得雖近,但兩國井水不犯河水,平時也極少會有來往。巴達維亞當局不希望大員港被海漢逐步同化,而漢斯也明白與海漢保持距離的重要性,所以雙方在平時極少會有官方人員的往來。
但今天太陽大概是從西邊出來了,一艘海漢戰船就大模大樣地駛入了大員港,不過從其關閉的船舷炮窗來判斷,這次造訪應該是沒有什麼惡意。
漢斯在接到手下的報告之後立刻趕到了港口查看情況,他不認爲海漢戰船的到來是爲了入侵大員港,如果海漢人真打算這麼幹,應該也不至於膨脹到只派一艘戰船過來。但他也不覺得海漢人的主動到訪帶有多少善意,如果是正常的外交往來,大可不必派遣一艘戰船,普通的帆船就足以勝任了。
但這艘戰船靠港之後,從船上下來的人卻讓漢斯吃了一驚,對方竟然是海漢在福建海峽地區的最高軍事長官虞堯。這種級別的高官出訪大員港,竟然都沒有提前打一聲招呼,這實在讓漢斯有些詫異。
吃驚歸吃驚,漢斯可不敢有絲毫的怠慢,他知道這位海漢將軍權限極大,可指揮擁有大小三十餘艘戰船的臺灣艦隊,以及駐守臺灣島和澎湖島的兩千餘名陸軍。甚至對方只要一聲令下,在一天之內就可以把大員港變成海漢版圖上的又一塊領土。
漢斯上前與虞堯簡單寒暄幾句之後,稍稍放下心來,因爲對方表示這次是有一些關於貿易的事情要與自己磋商,而並非他所擔心的那些問題。漢斯連忙讓人將自己的馬車調來,邀請虞堯到他的官邸慢慢詳談。
漢斯的官邸是位於鹽水溪畔的熱蘭遮城,這個城堡據點始建於1623年,但實際上直到1632年才完成了第一期的工程。而這個時候巴達維亞戰爭爆發,東印度公司在東亞的所有資源都被調回南海,沒有資金支撐城堡的修築工程。之後海漢人便迅速進入臺灣,而大員當局被迫簽署的和平協議中,就有停止繼續修建熱蘭遮城作戰工事的要求。所以這座城堡實際上就只修建了一個大致的框架,然後就被迫拆除所有的工事,在後續工程中將其改建爲了一處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