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8年三月,朝鮮漢城。
在朝清戰事結束了半年多之後,漢城已經基本恢復了正常的社會秩序。去年從北方交戰區逃難過來的民衆多數已返鄉重建家園,少量留在在漢城附近落腳的民衆也大多找到了新的生計。數萬戰爭難民已經在各方努力之下基本得到了安置,不再是漢城本地的安全隱患。
隨着各種貿易協定的簽署,海漢、葡萄牙等國的商人在戰後紛紛來到漢城從事貿易活動,大量商品和資金的涌入,迅速盤活了漢城地區的經濟,並且讓漢江流域的航運業進入到了一個高速發展期。從漢城到漢江入海口的這航程僅百里的江段,成爲了朝鮮半島在戰後最爲繁忙的一條水道。
位於漢江入海口的江華島,此時已經成爲了朝鮮海岸貨物吞吐量最大的轉運港。本地帆船除了替外國客商從江華島轉運各種貨物到漢城之外,也同時承擔着將上游地區出產的各種農林產品運去江華島的任務。
只不過相較於外國商人運來朝鮮的商品,本地出產的這些農林產品的價值就要差了許多。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漢城附近也沒什麼可供大規模開採的礦產,只能向外國商人提供禽畜、木材、藥材之類的商品,以此來維持貿易平衡。但海漢向朝鮮市場出售的貨物大多是各類工業製品,利潤遠遠要高於農產品,實際上在貿易過程中存在着非常大的剪刀差。
而一些操作經驗比較豐富的海漢商人,便已經開始在漢城附近開辦一些加工作坊,利用本地較爲便宜的勞動力和原材料,以及海漢的技術和設備,來生產一些經過簡單加工的商品,以此獲取比單純販賣原材料更爲豐厚的利潤。
這種敏銳的商業嗅覺和高效的執行力,在這個時代也只有來自海漢的商人才能具備了。葡萄牙的同行雖然也有類似的想法,但由於缺乏充裕的資金和先進的生產技術,運作這類經營項目就完全沒有海漢商人動作迅速。而海漢商人卻可以得到來自官方的支持,特別是海漢銀行在漢城設立分號之後,商人們在本地的銀錢週轉壓力無疑就減小了很多,必要時還可以向海漢銀行申請借貸來暫渡難關。
這些加工作坊都是勞動密集產業,所以也爲本地民衆提供了大量的就業機會,特別是那些逃難到漢城,已經無家可歸的戰爭難民,只要能有一個生計能餬口就行,而海漢商人開設的作坊就大批僱傭了這些用工成本極低的難民,一定程度上也算是替官府解決了一部分社會問題。
而相較於那些只求溫飽的難民,真正從開放市場這個舉措中獲取到可觀好處的人,其實還是手握實權的達官貴人們。
漢城本地最賺錢的產業,幾乎都是在大人物的掌控之下。這也是爲何從海外輸入漢城的各類商品要在江華島進行轉運的主要原因,外國商人在這種貿易形式中只是充當供應商,而分銷階段則是由本地的商業機構來完成。至於能到代理商資格的這些機構,一般都具備了官方背景,所以舶來品在銷售階段的絕大部分利潤,其實都是流入了各級官員的口袋中。
而近期朝堂上官員們爭執的議題,也由去年的死戰還是議和,轉變爲了是否應該讓本國的商業機制完全效仿海漢。而這次兩大官員派系的意見正好調轉過來,過去的主戰派金尚憲拋棄了激進的態度,轉爲了保守派,認爲不能讓本國的商業制度效法海漢;去年主張議和的保守意見代表崔鳴吉,此時卻認爲應該大膽將海漢的商業機制引入朝鮮,以此來獲得戰後重建和發展所需的海量資金。
金尚憲和崔鳴吉在官場都各有不少擁躉,因此這個議題也就成爲了近期每次上朝時必然會引發爭論的焦點。今天也不例外,當着國王李倧的面,這兩人便再次就此發生了爭論。
“海漢善以商貿手段來從別國謀取各種好處,我國必須要對此有所提防!”金尚憲道:“看看大明就知道,海漢歷年來便是以商貿爲由,在大明海岸佔領了不少地方,又以利益收買當地官員,將這些佔領區慢慢吞併。雖然海漢在去年的戰事中對我們有極大的幫助,但我們也已經在大同江畔劃出了大片區域供其駐軍。可海漢有就此止步的打算嗎?我看是沒有的,那江華島外停泊的海船,十艘有八艘都是來自海漢,島上一直在大興土木修建倉庫貨棧。照此下去,江華島遲早也得讓他們給吞併!”
“金大人此言差矣!”崔鳴吉立刻出聲對金尚憲的看法表示反對:“如果不是開市貿易,漢城豈能如此之快就恢復秩序?如果沒有這些海漢商人在漢城附近開辦各種工坊,本地的上萬流民要如何解決生計?難道我們要派出軍隊把這些人趕回北方嗎?還是說金大人肯用自己的俸祿去解決這些流民的吃飯問題?”
金尚憲道:“崔大人不要魚目混珠,海漢人在漢城開辦工坊僱傭流民,其目的難道是爲了賑濟民衆?他們只是因爲這些流民要價低,僱傭他們幹活的花銷更少罷了。更何況這些流民受僱於海漢人之後解決了溫飽,你認爲他們會感激海漢人,還是感激朝廷?他們就真的會比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民更安全嗎?時間一長,這些聽命於海漢人,並且身家利益都與海漢緊密相連的民衆,豈不是又會成爲另一種不安定的隱患?”
崔鳴吉道:“金大人這就是強詞奪理了!海漢人的措施,至少已經解決了我們當下感到棘手的問題,而金大人所說的這些狀況,都只不過是你個人的臆想猜測罷了。金大人硬要用根本就還沒有發生的狀況羅織罪名,理由也未免太牽強了!”
金尚憲怒道:“崔大人一力維護,莫不是因爲上月投產的幾間木材加工作坊,還有漢江上跑船的六家船行,都有崔氏入股其中?”
崔鳴吉冷笑道:“金大人血口噴人倒是很有一套!以本官之見,金大人拼命反對與海漢開市貿易,大概是因爲原本由金氏控制的幾處鹽場,生意就快要被大同江鹽場的低價官鹽給搶走了吧?”
李倧一臉陰沉地聽着這兩人爭執不下,心中暗道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他何嘗不知道朝堂上的黨爭背後其實有巨大的利益參雜其間,但自他上位這十幾年來一直都是在夾縫中求生存,早就習慣了各種各樣的惡劣環境,而眼下大臣們就此所展開的爭執,比起之前所面臨的糟糕局面其實算不得什麼。
金氏和崔氏都是朝鮮國的名門望族,而金尚憲和崔鳴吉,也就是這些門閥在朝堂上的代言人了。他們的意見的確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背後家族的態度,但李倧作爲國家的掌舵者,卻不能輕易地偏向其中的某一方,他的個人立場如果表現出偏向性,就很容易讓這些門閥之間的平衡被打破,而這對於保持國家的政局穩定並非好事。李倧需要的就是讓他們保持一定程度的利益衝突,並以此形成互相制約,來達到朝堂上的權力平衡。
雖然說白了只是和稀泥而已,但這件事做起來卻並不容易,既要讓大臣們聽從自己的命令和安排,又不能讓他們徹底熄了繼續鬥下去的那股心氣。要以合理的方式去平衡各方利益,這其實是一個相當考驗執政手段的難題。
“兩位愛卿,大可不必如此激動。”眼看這兩人已經開始將檯面下的黑材料都搬出來了,李倧也只能開口阻止他們繼續辯論下去了。萬一這兩個傢伙火氣上頭控制不住,把王族在外經營的產業也拿出來講,那場面就不好收拾了。
與海漢人在貿易方面合作當然不止是門閥的專利,事實上李氏王族也與海漢有合作的買賣,而且不是與海漢商人搭檔這種小打小鬧的操作。崔鳴吉剛纔所提到的大同江鹽場,雖然名義上是官方經營的鹽場,但實際上李氏王族纔是開發建設的主要出資方,今後那處鹽場的收益,也會有相當一部分是直接進入李氏的金庫,剩下的纔是進入國庫的部分。
這倒也不完全是李氏侵吞國庫收益,實在是大同江沿岸的幾處與海漢合作的大項目已經掏幹了國庫僅存的一點餘糧。以至於去年朝鮮官方一度需要向海漢銀行借款,來維持官方機構的正常運轉。
在這樣的情況下,兩國的幾個合作項目要進行下去,那就必須要補上巨大的資金缺口。而這些關係到國計民生的項目,李倧又不可能讓來自氏族門閥的資金大筆流入,最合適的當然就是用李氏王族的私產去補上這些缺口了,無需擔心回本的問題,而且在可預期的將來還能獲得巨大的經濟收益。
李倧覺得崔鳴吉提及此事,就是故意要拿這個話題給金尚憲設套,金尚憲要是在這個涉及王室利益的問題上應答不妥,那必然會在李倧面前大大失分,這樣崔鳴吉的目的就達到了。
不過李倧也不想讓這兩人繼續互潑髒水式的辯論了,對於引入海漢商業的尺度把握,他其實也有自己的看法。
“兩位應該都還記得,我國去年選派了包括世子在內的一批人遠赴海漢留學一事。爲何有此安排?正是爲了要學那海漢國的厲害本事!他們打仗厲害,我們便派武官去學帶兵打仗;他們航海厲害,我們便派人去學造船;他們治國理政厲害,我便讓世子去學施政之術。”
李倧侃侃而談道:“海漢人精於商貿,天下皆知。既是如此,那爲何我們不將他們的本事學過來?這行軍打仗學起來慢,怎麼做買賣學起來總沒那麼難了吧?海漢商人要在我國開工坊開商棧,那就讓他們開,這些產業,這些技術,今後不都留在我國了嗎?眼光放長遠一些,不要糾結於眼下一時得失!”
李倧的這番表態聽起來似乎是在支持擴大引入海漢商業機制的規模,崔鳴吉聽得面有得色,而金尚憲卻難掩失望之情。
但李倧隨即話鋒一轉道:“不過我們也不能對海漢人毫無防備,正如金大人所說,海漢以貿易爲餌,在大明收買官員,佔領島嶼和港口,這些事蹟都是前車之鑑,我們要儘可能避免在我國也出現類似的狀況。要做生意,可以讓他們進來,但要想從我國謀取更多的好處,那我們就得多加提防了。”
“陛下明鑑!”金尚憲立刻對李倧的表態表示了支持,並且還瞥了對手一眼。
崔鳴吉雖然被李倧這騎牆表態搞得有點心頭不快,但臉上卻是半點都沒表現出來,也同樣表示了對李倧的服從。
李倧見這兩人都沒有繼續爭論的意思了,這纔開始說起了另一件事:“今天招兩位進宮,還有一件事情要聽聽你們的意見。海漢的王將軍今天着人送來一封信,說是近期準備派出戰船到南部海岸訓練,希望我國能在濟州島提供一處臨時補給港口,你們覺得這事有什麼說法?”
崔鳴吉皺眉道:“海漢人要練兵,那爲何不就近在大同江附近操練,卻要遠赴濟州島附近?難道是那附近有什麼特別的東西,讓海漢人特地安排戰船過去查探?”
金尚憲沉聲道:“濟州島……怕就怕海漢人是看上了濟州島這地方,只是找個藉口讓他們的軍隊能順理成章地登島。陛下,此事不可不防!”
李倧道:“其實我也有些擔心海漢人的真實用意,所以暫時並未對海漢人作出答覆。但濟州島這麼大的地方,總不會他們就堂而皇之地佔了吧?”
金尚憲連忙又道:“陛下,那南方的臺灣島還有海漢國本土所在的瓊州島,都是濟州島的數十倍之大,海漢人也還是說佔就佔了,這都是有先例的,萬萬不可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