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在此之前告訴他們,日本平戶藩這樣的地方勢力有可能會成爲區域海上霸主的有力爭奪者,他們大概會覺得這肯定是在開玩笑。畢竟要實現這種目標就得擁有強大的海上武裝,而組建武裝艦隊對任何一國來說都是相當燒錢的項目,即便是強如海漢,也只能循序漸進地推動海軍編制的擴充,花費十年時間才建立起在東亞大陸沿岸的海上霸權。
像平戶藩這樣的地方勢力,無論是經濟規模還是軍工技術水平,理論上都會比較有限,在實地調查之前,海漢軍方肯定不會主動將其視作競爭對手。但十八芝餘黨這個變數的出現,讓平戶藩擁有了更多的發展資本,海外貿易渠道、造船技術、軍工技術、各種崗位上的專業人員……這些平戶藩原本並不具備的條件,大概也只有十八芝餘黨能設法爲其提供了。
但不管此事背後的主導者究竟是誰,海漢都不可能坐視這支武裝艦隊發展成型,這不僅僅是軍方的態度,等執委會了解到這邊的調查進展之後肯定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接下來這幾個月有事情做了啊!”王湯姆打趣道:“打完這一場,正好換防了!”
目前駐防在大同江基地的海軍部隊都是去年五月從南方各地調集而來,算起來還有一兩個月便滿一年了,屆時駐軍便會陸陸續續開始換防去別的地方駐守,大概率會被調回南方,而如今南方基本上沒有什麼戰事,到時候這些部隊可就沒多少執行作戰任務的機會了。
錢天敦應道:“打是可以打,但要控制好尺度,如果變成國戰,那對我們來說其實也沒什麼好處。”
海漢執委會對日本列島一向都沒有太大的興趣,這裡不但孤懸海外,而且地形多山,又沒有多少有價值的礦產資源可供開發,海漢更願意將有限資源集中到大陸海岸線附近進行經營,以獲取更好的收益回報。如果不是這次查案查到平戶藩這邊,海漢甚至都沒怎麼留意日本的發展狀況。
王湯姆對錢天敦的看法表示裡贊同:“就算要打,那也是針對平戶藩的武裝艦隊,沒有必要招惹德川幕府。”
與地方勢力作戰跟與國家交戰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日本雖然算不上強國,但也沒有主動招惹的必要。
“先發電報徵求三亞的意見吧,還是得執委會先拍板,我們才能開始備戰。”錢天敦的話爲這次碰頭會劃上了句號。雖然他們都確信執委會也將選擇使用武力手段來解決平戶藩的隱患,但戰爭是大事,必須要遵照規矩和流程來進行決策。
而此時袁峙所率領的偵察艦隊正在由平戶港南下前往長崎的途中。平戶島與九州島之間的海峽最寬處也僅有十餘里,在甲板上就基本可以將兩側海岸一覽無餘。袁峙注意到九州島的西海岸線上有非常多的天然港灣,但日本對此顯然缺乏開發利用的想法,幾乎都是處於荒廢狀態。
這其中在海圖上被特別標註的佐世保灣,也是袁峙此行必須要前往探訪的一站。當年陳一鑫率隊到日本海岸附近執行偵察任務的時候,便將佐世保灣列爲了日本西部唯一值得關注的戰略目標。這就意味着如果海漢要選擇在日本建立軍事基地或者貿易港,佐世保灣所在的區域將會是首選,其戰略價值要遠遠高於長崎和平戶這樣的貿易港。
除了佐世保灣本身具備的天然良港自然條件之外,這裡未經開發的環境也是陳一鑫當初看好此處的主要原因之一,如果像平戶長崎那樣已經經歷了很長時間的商業開發,那海漢想要佔爲己有的難度就會大得多。
袁峙是第一次來到佐世保灣,船隊駛入海灣入口的時候,他便明白了爲何此地會被軍方高層所看好。
這海灣入口處寬不到一里,且南北兩側環抱的半島上都有高點可以修建炮臺之類的防禦工事,進入海灣之後視線便豁然開朗,這個呈十字形的海灣裡可以毫無阻力地通行各類大型船隻,而其中可以用於修建港口碼頭的地段也相當多。在十字形港灣的南端,還連接着另一個面積是佐世保灣十餘倍之大的內陸海灣大村灣,這地方就算要藏下萬艘戰船也絕非難事。
袁峙從軍後走南闖北也到過不少地方,但像條件如此優越的天然港灣,他所知的大概就只有位於安南國的金蘭港能與之媲美了。
但金蘭灣是當年海漢出兵幫助安南鄭氏打贏內戰的回報,以租借的形式半永久地劃歸給了海漢使用,而這樣的操作方式大概很難在日本這邊重複使用。雖說日本國力不見得比安南強盛,但以前也是跟元、明兩個超級大國有過交手的經歷,並不會害怕強大的敵人,海漢大概很難讓其懾於自己的威勢而將這一地區拱手讓出。
當然如果海漢真的安下心來要佔領這個地方,那即便爆發戰爭也很難阻止海漢行事。只是佐世保灣這地方離大陸上的主要貿易港都着實遠了一點,而日本國內又在執行閉關鎖國令,所以將這裡用作貿易港來進行開發顯然不合適。而除非海漢對日本列島有長期的打算,否則在這地方駐軍其實也沒有太大的實際意義,因此這佐世保灣自然條件雖然十分優越,但對海漢而言卻多少是有些雞肋了。
袁峙此次造訪佐世保灣的目的當然也不是要在這裡插旗圈地,而是確認這個地方仍然未被日本官方進行大規模的開發,這樣萬一什麼時候軍方覺得有必要拿下這個地方,就不會因此而大費周章。而考察的結果其實與上次陳一鑫來時也並無太大差異,佐世保灣內就只有幾個零星散佈的小漁村,海面上的漁船比海漢的兩艘偵察船還小得多,並沒有發現任何大舉施工修建港口的跡象。
這也是讓袁峙鬆了一口氣,偵察佐世保灣算是此行中最爲輕鬆的一項任務,不費吹灰之力便已經順利完成了,而且在這裡沒有耽誤半點時間,可以立刻開始執行之後的任務了。
從佐世保灣向南航行百里,便是他們此行的另一個目的地長崎了。1570年葡萄牙人抵達長崎之後,便迅速帶動了這裡的貿易氛圍,後來荷蘭和中國的商人也紛紛來到長崎進行貿易,讓這裡在本世紀初成爲了日本最重要的外貿港之一。而幕府看中了這地方每年從貿易中獲得的豐厚收益,便取消了其地方自治的待遇,轉而列爲由幕府直接統治的地區,這樣長崎繁榮的跨國貿易所帶來的賦稅收入便可直接進入幕府的金庫了。
不過由於1610年在長崎爆發的聖母號事件大大影響了日本和葡萄牙的關係,自1616年開始,幕府開始限制來自歐洲的商船所能停靠的港口。到1635年的時候,幕府規定葡萄牙人只能在長崎港完成貿易項目,並且將長崎港附近的出島設定爲葡萄牙人的定居點,不允許他們離開出島進入長崎活動。
事實上到眼下這個階段,仍然還在長崎做買賣的葡萄牙人已經所剩無幾,就跨國貿易這個領域而言,由幕府控制的長崎港和平戶藩治下的平戶港其實是存在着競爭關係,而目前在長崎從事跨國貿易的外國商人主要是來自中國和荷蘭,其貿易規模還不如北邊的平戶港。
當然幕府也有其獨特的優勢,比如可以通過頒佈行政命令來讓外國商人前往長崎完成交易,平戶藩對此基本是毫無抵抗力。但袁峙認爲如果再過兩三年之後,平戶藩的那支武裝艦隊成了氣候,幕府靠這些小動作就很難再跟平戶藩的堅船利炮過招了。
偵察船隊顯然不便直接駛入長崎港,所以再一次採取了在平戶港的做法,待天黑之後找一處靠近長崎港區的僻靜海岸,將天草四郎送上岸去。
天草四郎順利潛入長崎後,在第二天一早便前往出島拜訪葡萄牙商館。海漢與葡萄牙之間的合作關係算是比較牢靠,天草四郎也不用擔心自己的突然造訪會被葡萄牙人出賣。
天草四郎見到商館負責人加西亞之後,便主動向他表明了身份。這加西亞也算是有些見識,沒有因爲天草四郎這一身本地人裝扮又自稱海漢人的行爲而感到驚訝。他久居長崎,也能說簡單的日語,所以跟天草四郎交流倒是沒有太大的障礙。
不過他還是很謹慎地問道:“那你如何證明你是海漢國民?”
“爲執委會服務!”天草四郎擡手敬了一個很標準的軍禮,並且說了一句在海漢國最爲常見的口號。只要是到過海漢國的人,應該都知道這個口號的象徵意義。
“爲執委會服務。”加西亞又重複了一遍他的話以示尊重,然後追問道:“那麼我有什麼可以幫助到閣下?”
加西亞曾經去過海漢,也能聽懂對方以標準海漢話所說的這句口號,他當初在三亞天天被這句話洗耳朵,一聽便知是否正宗,這可不是那麼容易假冒的。而且這也是他在長崎第一次聽到有人講海漢話,因此對天草四郎的身份深信不疑。
“我想知道有關於長崎的各種消息,越詳細越好。”天草四郎給出了一個非常空泛的範圍。他原本還準備了其他的信息來證明自己的身份,比如葡萄牙駐海漢大使的名字等等,不過現在看來是不需要了。
加西亞面現爲難之色道:“閣下可能不太清楚這邊的情況,我們葡萄牙人的公開活動範圍就被限制在這個島上,所能接觸到的外界信息其實很少,恐怕給不了閣下多少幫助。”
“那……就說說關於貿易方面的事。”天草四郎也知道對方說的是實情,只能退而求其次。
加西亞想了想道:“幕府在長崎徵收的交易賦稅要比平戶港高了兩成,這對外國商人來說是一項很苛刻的條件,但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幕府要求我們只能在長崎完成交易。近兩年來我們在日本的貿易量已經下滑了將近一半,再這樣下去,估計兩三年之後我們就不得不徹底告別這個國家了。”
天草四郎問道:“那照你所說,幕府對平戶藩的這種打壓實際上已經公開化了,平戶藩那邊是作何反應?”
“反應?”加西亞有些不屑地說道:“松浦家族都是膽小鬼,他們不敢對幕府作出的不公平命令有任何的反應,我想如果幕府要求他們全部自裁,這幫膽小鬼最後也會照做!倒是松浦氏的家臣還有些血性,我聽說田川氏對此就很是不滿,一直要求松浦氏上書抗命。”
“田川氏?”天草四郎心道這就已經聯繫上了,便又繼續追問道:“關於田川氏你有什麼可以告訴我的消息嗎?”
加西亞道:“我聽說前幾年有不少來自大明的漢人投靠到田川氏麾下,並且這些人都是非常有手段的能人,他們幫田川氏在海外拓展商路,訓練武裝人員,興建造船廠……似乎沒有什麼事能夠難倒他們,如果不是後來聽說了一些事情,我幾乎會認爲這些人其實是你們海漢人喬裝打扮的。”
“你聽說了什麼事情?”
“我聽說……這些人曾經是鄭芝龍的下屬,而他們投靠田川氏的原因,是因爲鄭芝龍還有一個兒子是由田川家族撫養長大,他們或許希望藉助鄭芝龍和十八芝的名望,在平戶藩東山再起。”加西亞頓了頓又補充道:“最後這一句只是我個人的看法,閣下不用當真。”
天草四郎此時卻是心頭大震,如果鄭芝龍還有個兒子在世,那對於十八芝餘黨來說的確會具有特別的意義。他不禁再次想到了前日在平戶港見到的那名被護衛簇擁的田川氏少年,難道說那人就是鄭芝龍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