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時候的揚州鹽商並沒有深入瞭解海漢所經營的鹽業規模究竟有多大,對於來勢洶洶的競爭對手還缺乏足夠的敬畏,所以他們對海漢當時表達的合作意願並未給予積極的迴應,認爲自己有能力掌控現有的鹽業市場。但誰能料到當初的愛答不理,會變成了今時今日的高攀不起?
如今僅象山鹽場一地的產能,就已經相當於江蘇境內所有鹽場之和,而兩地從事鹽業生產的勞動力數量卻相差不止十倍,生產效率的差異所帶來的成本差距讓揚州鹽商的貨源就顯得毫無競爭力了,只能依靠欺行霸市的武力手段來阻止南方海鹽進入到他們的傳統市場。
不過當揚州鹽商們發現他們所信賴的武力手段在海漢面前其實只是花拳繡腿,那就不得不尋找其他方式來解決現有的利益衝突。山陝鹽商的遭遇已經表明了硬拼這條路是走不通的,所以留給徽籍鹽商的選擇也就只有主動與海漢議和這個選項了,而且必須得快,要是再拖上一年半載,就算海漢這邊不動手,山陝鹽商肯定也會撕破臉先對他們進行清算,以此來整合淮揚鹽商的資源。
馬正平這次來舟山,當然也是做好了碰釘子的心理準備,所以楊運的調侃雖然帶有奚落之意,他卻絲毫沒有因此而生氣,賠着笑臉道:“楊大人說笑了,我等豈敢小看貴國,實在是當時與山陝鹽商爭鬥正酣,無暇旁顧,纔會讓此事一直擱置下來。但說到底的確是我等眼光短淺,未能分清輕重緩急,還望楊大人莫怪。草民此次來舟山求見大人,也是爲了替徽籍鹽商向貴國致以歉意。”
馬正平的態度十分謙卑,這反而是讓楊運沒辦法再借題發揮了,他只能笑笑道:“如果徽籍鹽商都是馬老闆這樣的想法和態度,那本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誤會。”
“這個時候斗膽來舟山找大人當面說清楚,應該也爲時不晚。”馬正平見對方語氣有所鬆動,連忙應了一句。
楊運並不是鐵板一塊,撇開馬正平呈上的豐厚禮單先不說,海漢對揚州鹽商的態度本來就不是趕盡殺絕,而是儘量拉一派打一派,利用當地鹽商陣營之間的矛盾來實現整合鹽業貿易的目的。
揚州鹽商在長江以北地區所擁有的分銷渠道和上層人脈,正好是海漢所缺乏的資源,而這些資源如果能有一部分通過鹽業貿易整合到海漢的經濟體系當中,其價值是相當巨大的。當然了,前提是揚州鹽商願意跟海漢建立經貿合作關係才行。
兩年前揚州鹽商認爲自己有拒絕海漢的資本,但如今局勢已經起了變化,雙方的位置對調,主動權已經落在了海漢這邊。而揚州的徽籍鹽商爲了生存下去,就不得不放低態度向海漢尋求合作了,這也正是海漢想要達成的局面。
楊運道:“馬老闆說得有道理,開誠佈公才能解決問題,是時候談談合作了。”
不過這個時候已經快要過飯點了,楊運已是飢腸轆轆,便索性邀請馬正平找地方共進晚餐。而馬正平巴不得能跟楊運搞好關係,當下便一口答應下來,腦子裡已經想好了等會得搶着買單才行。
但楊運安排的地方並非外面的飯館,而是專供島上官員吃飯的一處公家食堂。當然了,由於服務對象的身份特殊,這處食堂所供應的飯菜水平也並不比外面的飯館差,甚至在食材質量上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楊運作此安排其實還有別的考量,他要是第一次跟揚州來的鹽商見面就私下吃飯,說不定會讓人在背後說閒話,而主動去公家食堂露面,一是表明自己行事磊落,提前摒除可能會出現的不好傳聞,二是讓馬正平明白,雙方關係還沒到可以安排私下會談的程度。
兩人在就餐期間談了些什麼,倒是沒有人去留意,畢竟每天在這食堂裡進進出出的人太多了,這些天跟着楊運來的各國商人起碼也有兩位數了,其中不乏一些浙江本地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像馬正平這種眼生的人,並不會立刻就引起旁人關注。
不過這頓飯結束之後,馬正平是一臉欣喜地離開了。雖然雙方在這麼短暫的交流時間裡未能達成任何協議,但楊運已經向他明確表示,海漢無意與徽籍鹽商爲敵,至於鹽業經營方面的合作,還需向上司請示具體的措施,所以暫時還不能跟馬正平就具體的合作條款展開談判。
但這種態度已經讓馬正平感覺到此事確有操作的空間,這也就意味着徽籍鹽商有機會能抱上海漢這條大腿,而他也可以有合理的藉口留在島上繼續等消息了。
馬正平登島之後才知道近日有節慶活動加上貿易洽談會要在島上舉辦,住處是早就被預定一空,不過他已經讓手下花了五倍的價錢,從別人手裡轉租了兩套上房,而且續訂了一個月。但這對他來說只是小意思,與楊運談完之後,他已經在考慮明天派人在島上四處轉轉打聽是否有房源出售,或是乾脆就花錢在島上圈一塊地自己建房。
這倒不是馬正平財大氣粗肆意妄爲,他的想法是如果與海漢的合作談判能進行下去,那今後勢必會在舟山島這邊設立常駐機構。與其長期租住客棧民宿,倒不如自己建一處商棧,長期來看反而能夠省下不少錢。
最重要的是馬正平在抵達舟山之後便仔細觀察了定海港的自然條件、港口設施和運營狀況,確認了這裡絕對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經營水平最高的貿易港。在這個地方投資修建一個商棧,今後所能享受到的便捷和收益應該遠不止鹽業領域而已。
當然了,這商棧想不想建跟能不能建還是兩碼事,定海港不但是貿易港而且還是海漢駐紮武裝艦隊的軍港,所以對外來人員在島上購置產業會有一定的限制。馬正平還沒來得及去打聽具體的規定,但在他看來這事的辦理手續大概會比較麻煩,就算願意花錢也未必能夠辦成,而如果自己能與海漢談成合作,那麼這事估計就會好辦許多。
而楊運吃完這頓飯之後也沒有就此歇着,他馬不停蹄地趕去石迪文的官邸,報告了揚州鹽商來舟山的消息。當然了,主要的目的還是爲了向石迪文請示,就是否與其合作給一個明確的指示。
“終於急了啊!”石迪文大致能判斷出徽籍鹽商爲何會主動來舟山求見,他對於此事還是樂見其成:“如果對方能拿出足夠的誠意,那可以跟他們談一談具體的合作條件。但有一點要明確,他們如果要和我們合作,那就得從我們的鹽場進貨,而且比例要佔到他們經手食鹽的七成以上。”
讓海漢所產的海鹽進入大明市場,擠佔大明官鹽的份額,是海漢鹽業的長期目標之一。而海漢在江浙地區經營的鹽業生意完全是公開的,也絲毫沒有要避諱大明的意思。但當江浙地區的鹽商逐步將進貨渠道從官方鹽場轉移到海漢提供的貨源,這些地區的鹽課收入無疑會飛速下降,對大明的國庫收入造成影響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不過這種經營方式對大明鹽商來說卻是有着直接的好處,只要花錢從鹽課提舉司買了鹽引,就能把海漢產的精鹽變成了可以在大明境內合法販賣的官鹽。鹽商們能有效降低進貨成本,同時還能不露痕跡地逃掉大部分的鹽課稅收,最後到手的利潤會較以前多得多,這也是寧波等地的鹽商果斷放棄原有的進貨渠道投靠海漢的主要原因。
像揚州鹽商這樣的利益集團,有很多手段可以影響到鹽場產量和市場價格走勢,石迪文希望通過合作條件迫使鹽商們更多地購入海漢所產食鹽,以此加大這些鹽商對海漢這個主要貨源的依賴程度。而那些生產成本高,效率卻相對底下的官鹽鹽場,收入會因此而大幅下滑直至入不敷出倒閉。到時候鹽商們對海漢的依賴度還會繼續增大,而海漢要對鹽商們,乃至對大明鹽業市場實施影響和控制,難度就會比現在小得多了。
楊運對石迪文的要求心領神會,應下之後又請示道:“揚州鹽商還想申請在島上劃一塊地皮修建商棧……”
“這事先押一押,等東海艦隊執行完這次出征的任務之後再說。”石迪文頓了頓又確認道:“你明白我意思吧?”
“卑職明白!”楊運連忙應道:“東海艦隊出征在即,島上的防禦力量在這段時間會偏弱一些,需得儘量減少治安隱患纔是!”
石迪文滿意地點點頭道:“沒錯,你能想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就好。揚州鹽商如果沒這個耐性,或者是有什麼別的打算,那正好可以借這個機會觀察一下。他們在此期間如果表現得不老實,那就果斷中止合作,避免損失。”
海漢這次攻打平戶的軍事行動需要出動東海艦隊主力,石迪文作爲本地的一把手不得不考慮到部隊出征之後的本地防務部署。揚州鹽商要在島上建商棧是小事,但最好還是避開這個敏感時期再另作安排。
石迪文想了想又補充道:“如果你跟對方談得順利,那也也可以先把地皮許給他們,但動工的時間往後拖一拖。”
“卑職明白。”楊運所得到的指示已經非常明確,他也不需要再自己去琢磨該如何迴應馬正平的要求了。
翌日便是海漢國慶日,馬正平知道這天上午會有海漢軍的閱兵儀式,特地起了個大早,按照客棧夥計的指點,去了位於定海港中部的觀禮區。
作爲舟山每年慶祝國慶的固定節目,閱兵式這種炫耀武力的活動自然是向島上所有公衆開放,而這也正好是外來人員最多的時候,起到的宣傳效果要遠勝平時。小竹山下專門搭建了一個大看臺,供貴賓們欣賞閱兵式。而馬正平昨天從楊運那裡已經得到了一張貴賓邀請函,所以也有資格進入這個視野最好的區域觀看。
雖然不過是木製腳手架搭建起來的臨時看臺,坐的也只是尋常的藤椅,但馬正平也很快發現自己周圍這些人非富即貴,看起來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這讓他覺得自己昨天送出去的重禮物有所值。否則他現在的待遇就不是坐在這處看臺上,而是要在道路對面的民衆觀禮區跟那些水手和搬運工擠在一起了。
不多時一輛四匹馬拉的黑色箱式馬車在一隊武裝騎兵的簇擁之下來到看臺前停下,衆人便紛紛起身以示恭敬。馬正平好奇一問,旁邊便有人告訴他,此乃舟山鎮守將軍石迪文的車駕,這可是跺一跺腳整個杭州灣都得抖三抖的大人物。
馬正平當然知道石迪文是何許人也,當下也趕緊站起身來。他倒不是對石迪文有多少敬畏之心,而是周圍的人都站着,他再繼續坐着就看不見這位大人物的樣貌了。
旋即他便看到從馬車裡下來一名膚色黝黑,身體健壯的中年男子,身着灰色大衣,頭上戴着一頂樣式古怪的帽子。此人下車之後街對面的民衆便率先開始鼓掌,有人在人羣中大喊石將軍威武之類的口號,接着馬正平周圍的人也跟着鼓起掌來,他見狀便也跟着拍了幾下手以示歡迎。
石迪文向衆人舉手示意一番,這才踏上看臺,坐到他專屬的座位上。馬正平見楊運便坐在石迪文身邊不遠處,心知其旁邊就座的應該都是本地大小官員。不過在其外圍還有不少衛兵守着,閒雜人等肯定是湊不過去了。
馬正平心想日後自會有機會跟石迪文當面打交道,所以倒也不急在眼下這一時了。他過去這段時間聽說了不少關於海漢堅船利炮的故事,也着實有些好奇這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海漢軍到底是什麼面貌,這下正好可以趁着觀看閱兵式的機會親眼見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