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戶島地形狹長,南北兩端之間的距離長達六十餘里,而東西向最窄處卻還不到一里。整個島的海岸線曲折蜿蜒,有不少可用於修建小型港口的海灣。不過平戶藩統治者在這方面的能力顯然無法與海漢這樣的基建狂魔相比,時至今日平戶港仍然在沿用多年前建設的小港口,而島上一些類似薄香灣和古江灣這樣真正適合建立大型港口的天然海灣並未得到充分的開發利用。
但對於進攻平戶藩的聯軍艦隊來說,除了位於平戶島北端的平戶港重點區域之外,海岸線上這些有條件停泊大型船隻的海灣也同樣不可放過。將領們認爲平戶藩既然已經擁有一批下水的戰船,那很有可能就部署在島上某一處海灣內,必須要將其清除以杜絕後患。
而要對整個平戶島的海岸線進行掃蕩,聯軍艦隊的協同行動就顯得十分必要了,將領們需要一起對戰場變化做出解讀和對應,所以艦隊在五島列島完成會合之後,錢天敦、石迪文和率領明軍出戰的許裕拙已經集結到同一條船上,建立戰時指揮部,以便於即時溝通,協同指揮各自的部隊進行作戰。
而一同來到這艘威嚴級戰艦上的,還有來自朝鮮和葡萄牙兩國的軍事觀察員。朝鮮國派來的是青壯派將領申學義,他此前也以同樣的身份參加了袁峙所率船隊在平戶和九州進行的偵察行動。
朝鮮國雖然此次沒有直接派出軍隊參戰,但高層對於這場戰事的進程十分關心,如果海漢此次能夠給日本人一些深刻的教訓,那國王李倧和他手下的大臣們應該都是樂見其成的。而申學義因爲是兵曹判書申景禛之子,所得到的信任自然勝過普通將領,他在觀戰期間的所見所聞在日後都能直接反饋到朝廷高層,讓決策者能對海漢的這次軍事行動有一個比較清晰的認識。
而葡萄牙的代表則是與海漢軍方已經十分熟悉的西芒,他與擔任行動指揮的幾名將領都算是老相識了,只是這次行動的目標對葡萄牙來說不太方便,所以並未像過往那樣派出軍隊隨海漢作戰,只讓西芒以觀察員的身份跟隨聯軍艦隊行動。
與其說西芒是來看打仗的,倒不如說是爲了保護在日葡萄牙商人羣體的利益。目前在平戶和長崎都還有一些長期定居當地的葡萄牙人,而這些人是葡萄牙與日本進行貿易的主要執行者,海漢發動的戰事或許將不可避免地影響到這些葡萄牙僑民的生活和工作,而西芒可以在必要時候保住這些僑民不被直接捲入到戰火當中,甚至可以要求聯軍爲本國僑民提供一些必要的保護。
但戰後的情況會變成什麼樣,西芒目前也沒有一個比較確切的判斷,他只希望本國與日本的貿易不要因爲這場戰爭而徹底終結,那對花了數十年時間才經營出當下局面的葡萄牙將是一個比較嚴重的損失。
儘管德川幕府對喜歡傳教的葡萄牙人很不待見,葡萄牙在日本的貿易環境已經相當惡劣,但他們依然不願放棄日本這個貿易對象。有可能的話,西芒倒是想看看有沒有機會給荷蘭人使絆子,打擊一下這個競爭對手在日本的貿易機構。
當然了,作爲職業軍人,申學義和西芒最在意的還是聯軍艦隊將對平戶使用的手段。從他們得知海漢要對平戶藩動手開始,便開始計算如果是自己帶兵執行這樣的行動,要如何對平戶島發起進攻,並且在最短時間內瓦解對手的抵抗,搜捕追剿此次行動的目標。
不過當他們在五島列島海域看到會合之後的聯軍艦隊之後,便意識到自己先前所做的推演其實很多餘,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以海漢和福建明軍此次所投入的兵力規模,只消直接在平戶登陸然後一路平推過去就行了,沒有必要去考慮太詳細的作戰方案。
而在此之後他們從旁聽作戰會議所瞭解到的信息,也是基本證實了這個看法,聯軍指揮部考慮的主要是切斷平戶藩外逃和求援的通道,儘可能將此次行動的主要目標十八芝餘黨困在島上,然後再實施圍剿殲滅,所制定的戰術也都是圍繞這個目的。
從平戶島南端開始,便不斷有三三兩兩的戰船從艦隊中脫離出來,駛向附近的一些小海灣,分頭確認這些地方是否有敵軍戰船隱藏其中。
此時距離聯軍在清晨對福江島發動攻勢已經過去了差不多一整個白天,暮色正在慢慢降臨,如果要強行趕到平戶港開戰也不是不行,但變成夜戰之後,聯軍艦隊所擁有的優勢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這倒不是聯軍在制定作戰計劃時考慮不周,實際上還是在執行過程中因爲天氣等客觀原因導致了一些耽擱,讓聯軍抵達平戶島的時間要比預計要晚了大約三個小時。聯軍要嘛選擇連夜發動登陸戰,要嘛就等到第二天天明之後再發起進攻。
幾名將領一番商議之後,最終還是決定不要冒進,避免在夜戰中出現無謂的傷亡損失。以雙方的實力對比,等到白天再發動進攻的把握無疑要大得多。雖然這樣多等一夜可能會讓對方有了更多的時間備戰,甚至是逃離平戶港,但錢天敦和石迪文都認爲十八芝餘黨不會不戰而逃,應該還是會在平戶有一場正面對決。
距離當年的宮古島之戰已經過去了五年時間,十八芝餘黨這幾年一直躲在平戶藩悄悄經營,他們應該也一直都在等待一個復仇的機會出現。這些人當年在宮古島就已經逃過一次了,如今海漢再次找上門來,他們如果選擇繼續逃,那這幾年在平戶辛苦經營的成果就又將毀於一旦,這口氣恐怕沒那麼容易能嚥下去。
最重要的是,將領們認爲十八芝餘黨既然需要平戶藩的信任和支持,那就必須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展示力量才行,如果直接逃跑了事,那會讓平戶藩的統治者如何看待他們?
當然他們在這個時候也還並不知道平戶藩近期已經發生鉅變,田川氏取代了松浦氏成爲平戶藩的統治者,而由十八芝所打造的武裝力量,如今也正在取代原本的藩軍,成爲平戶藩的官方武裝。在這樣的情況下,十八芝餘黨其實已經退無可退,爲了維護田川氏的統治地位也只能冒險一戰。
分爲東西兩路從平戶島兩側向北行進的聯軍艦隊,於日落前各自在島嶼中部找了一處海灣作爲過夜地點。偵察船隊則是趁着夜色繼續向北行進,以確認敵軍不會抓這個時機出擊偷襲。
而此時的平戶港內,田川介也正與麾下家臣們一同商議要如何應對打上門來的敵人。福江島遭到攻擊之後,當地便用飛鴿傳書將警訊送回平戶,田川介在中午就收到了消息。
對於海漢的來襲,田川介不算特別意外,在此之前從大明方向所收到的各種情報,就已經表明了海漢很可能會發動針對平戶藩的軍事行動,如今只是證明了相關消息的真實性。
平戶藩並非引頸就戳的弱者,相關的備戰工作也已經在數天之前就展開了。儘管所有人都對戰勝海漢不抱有太大期望,但田川介認爲雖然很難戰勝對方,但憑藉主場之利擊退對方卻未必做不到,只要做好充分的準備,沒理由讓跨海而來的海漢軍佔了上風。
當然他會有這樣的想法,主要還是因爲從未與海漢軍有過直接交手的經歷。他手下那些出身十八芝的頭目就沒有這樣樂觀了,想當年十八芝在鼎盛期尚且被初登場的海漢軍打得生活不能自理,更何況數年後海漢軍已經用無數戰例充分證明了他們的實力還在逐漸增長,活動地區也從南海一直向北延伸到了遼東半島。
如果當年他們不是逃到日本平戶,而是大明北方沿海的某個地方,那恐怕也已經在海漢軍手底下死了好幾遍了。五年過去,雙方的實力差距究竟有沒有繼續拉大還不好說,但絕無可能已經縮小到他們有機會擊敗海漢軍的地步。
不過擔心歸擔心,逃肯定是不能逃的。他們花了五年時間纔將平戶藩的統治權拿下,爲鄭氏後人今後接管這個地區鋪好了路。而這還是建立在當年鄭芝龍在平戶與田川氏有姻親關係的基礎之上,才能讓田川介願意以立鄭芝龍後人爲繼承人的條件來換取十八芝餘黨的支持。今後想換個地方再重複這套操作,那就根本不具備這樣的前提條件了。
要趕在海漢人來之前從平戶逃掉當然不難,但對他們而言,逃跑可能就意味着後半生再也沒有復仇的機會了。雖然擊退海漢的可能性並不大,但他們還是要搏上一搏,也就此檢驗一番這五年的努力是否達成了預想的效果。
當然了,有早年間的交手經驗在前,他們可不會選擇跟海漢正面硬拼,雙方在武器裝備方面的差距不是手下弟兄拼死作戰就能彌補的,只能想辦法以己之長攻彼之短。
雖然平戶藩已經建造了多艘戰船,但這些戰船的建造技術基本都是沿用當年十八芝的老本,只是船上加裝了火炮。這種配置對付一般的船的確綽綽有餘,甚至可以憑藉數量優勢跟葡萄牙、荷蘭這些西方國家的武裝帆船一較高下,但要跟火力猛速度快防禦高的海漢艦隊在海上決戰,他們認爲結果並不會比五年前的情況更好,還是儘可能保存實力比較穩妥。這樣如果戰事進行到難以挽回的局面,保有的海上力量還有機會接應一部分人逃離平戶。
對於平戶島及周邊地區環境的熟悉,大概是平戶藩爲數不多的優勢了,他們決定對這個條件儘可能地加以利用。既然在海上戰勝海漢艦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麼就只能選擇把主戰場擺在陸地上——但這卻恰好是與海漢的想法不謀而合了。
田川介和手下人都認爲依託於平戶島上的山林地形,平戶藩完全可以跟來敵展開周旋。而一旦守軍能將局面拖入到拉鋸戰,遠離大本營跨海作戰的海漢軍就會因爲補給問題而逐漸陷入被動。到時候再設法派出己方的武裝艦隊去襲擾海漢的補給線,或許戰局就能向着有利守軍的方向發展了。
當然了,這個策略說來容易,但要籌劃行動細節,分配作戰任務,乃至交戰期間的臨陣指揮,也仍然非常考驗平戶藩新藩軍的作戰能力。十八芝的這些老人們很清楚,海漢軍在陸上的戰鬥力也並不比海上差,必須要小心應對才行。
田川介今天收到海漢艦隊突襲福江島的消息,反而是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安心感。之前的各種不安、猜測、緊張情緒,隨着這個消息的到來都化作了大戰之前的興奮。之前這些天所做的備戰措施是否管用,很快就要在戰場上得到檢驗了。
“如果海漢軍的動作夠快,明天就會抵達平戶港,我想他們也沒有要跟我們進行談判的打算,所以明天與海漢軍見面之時便會開戰。各位,可有戰而勝之的信心?”
田川介所拋出的問題着實有些讓人爲難,對於出身十八芝的這些家臣來說,戰而勝之可不是那麼容易能說出口的。
而當下在場的倒也真有愣頭青,立刻便大聲應道:“有!”
應聲這人正是最近頗受田川介重用的田川小次郎,由他負責整編的藩軍其實並非此次作戰任務的主力,但這似乎一點也不妨礙他在衆人面前向田川介表決心。不過他這一帶頭,旁人當然也不能再保持沉默,趕緊都發聲表明態度,免得讓田川介認爲自己是畏戰之輩。
田川介臉色稍霽,這才點點頭道:“此次與海漢人交手,關乎平戶藩生死存亡,各位務必要拼死作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