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單以武器裝備的作戰性能而論,海漢軍的確明顯佔優,但在當前這種由海向陸發動攻勢的作戰環境下,倒也很難單憑這方面的優勢碾壓依靠岸防火力作抵抗的守方。畢竟平戶藩提前部署在海岸上的幾十個炮臺也不是擺設,只要進入其射程範圍之內,東海艦隊的戰船也仍會有損毀的可能。
石迪文當然不願讓麾下部隊成爲敵人用來鍛鍊炮手的活靶子,所以他下達的作戰命令中特地強調了交戰距離,以免有指揮官頭腦發熱之下讓戰船往平戶港裡硬衝。他認爲對方既然有膽子率先開火,那應該是在港區部署了相當強的岸防火力,此時還是先設法誘敵暴露岸上的火力點,再根據具體情況來對戰術進行調整。
而平戶藩的這些炮手雖然掌握了一定的作戰技能,但他們的作戰經驗相比對手可就差了太多了。甚至包括盧元龍這樣的指揮官在內,都沒有在第一時間意識到海漢軍的真正意圖,眼見東海艦隊在海上排出戰鬥陣形開始炮轟海岸線,便立刻做出了激烈的迴應。
引守軍全面開火,正是東海艦隊想要達成的效果。相對比較安全的交戰距離,在最大程度上保證了東海艦隊的戰船不會遭到海岸炮臺的集火打擊。而桅杆高處負責瞭望的觀察員,則是趁此機會將岸上開火的炮臺位置一一標註到軍用地圖上。
儘管對於敵人在海岸上部署的防禦手段已經有所預料,但開戰之後的狀況仍然是讓石迪文稍稍有些驚訝。平戶藩在港區附近部署的火炮數量遠遠超出了他的預計,如果東海艦隊一來就對海岸實施火力壓制,將戰船抵近到港區,那可就正好中了敵人的埋伏了。
石迪文安排的佯攻是爲了引對手暴露岸上的防禦部署,而平戶藩的火力全開則是希望能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就算無法擊沉海漢戰船,那至少也要讓海漢軍暫時打消強攻平戶港實施登陸的念頭。不過由於指揮官的經驗不足,平戶藩此舉卻是提前暴露了己方的實力,這對作戰經驗豐富的海漢軍來說,眼下的交火就變成了一次成功的火力偵察。
海岸上的岸防炮火力其實並不比東海艦隊的艦載火力強多少,甚至連有效射程也是相差無幾,不過得益於盧元龍在戰前部署炮臺位置時都做過精心計算,對海上的火力覆蓋範圍夠大,所以在交戰中仍然還是有零星炮彈命中了海峽裡的海漢戰船,不過破壞程度都尚在船上損管能夠控制的範圍之內。
而東海艦隊對岸射出的炮彈,也因爲有效射程的問題,同樣沒能取得理想的戰果,即便少數命中目標的炮彈,也多是被炮臺外圍的沙袋掩體給擋了下來,難以對炮臺造成實質性的破壞。
這無疑是大大增強了平戶藩一方的信心,眼下憑藉岸防工事就能跟來犯的海漢艦隊戰成五五開的局面,這比他們戰前的預計要好得多。
這個時代的火炮裝填彈藥的方式使其無法以高頻率持續發射,加之還得考慮炮身散熱的問題,因此雙方在平戶港展開的這場海陸炮戰並未持續太長時間。不過交戰雙方各自都覺得已經初步達成了戰略目的,對於當下的結果還算滿意,這倒是戰場上很難出現的景象。
但對於東海艦隊來說,客場作戰的處境讓他們沒有太多的時間用於休整,而且作爲擔任佯攻任務的部隊,東海艦隊必須要在平戶港持續不斷地製造動靜,以此來讓對手將注意力都放在交戰地區,從而爲稍後在西線發動登陸戰的西路軍爭取機會。
在第一輪交戰中被炮彈擊中的幾艘戰船雖然沒有大礙,但還是接到了退出一線整備待命的指令,而它們的空缺則是立刻由候補戰船上前填補。在用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進行調整之後,東海艦隊再次以交戰陣形逼近港區,主動向岸上開火射擊。
不管是真打還是佯攻,防守平戶港的這些藩軍都絲毫不敢大意,一旦讓海漢步兵在平戶港完成登陸,那這些對海部署的炮臺將很快就失去應有的作用,到時候想守住城區可就難了。
因此面對海漢再次從海上發動的炮擊,海岸上的炮臺也只能果斷予以迴應,不敢留給海漢戰船逼近海岸的機會。
與此同時,石迪文也下令讓艦隊中以航速見長的幾艘偵察帆船全部出動,分頭在平戶海峽南北兩端部署警戒,以免讓至今沒有露面的平戶水軍給趁機摸了後路。
而這種規模的海陸炮戰,對於隨軍觀戰的申學義來說算是一種全新的體驗。他去年也在抗清戰役中率軍配合海漢行動,不過並未經歷過這種火炮對攻的戰鬥場面。相較於去年入侵朝鮮的清軍,這平戶藩的火炮似乎還更爲厲害一些,看起來竟然還能跟海漢艦隊打得有來有回。
申學義不是很清楚海漢與十八芝之間的舊怨,但他大致聽說了平戶藩在這之前秘密向清軍出售武器的傳聞。據說海漢正是根據從各種渠道繳獲的制式武器,一路追蹤到了平戶藩這個源頭,然後發現在幕後主持的正是老冤家十八芝,這場仗就不打不行了。
此時看到平戶藩軍在戰鬥中所展現出來的實力,他似乎也明白了爲何海漢人會不惜代價堅持要跨海攻打這個地方,要是讓這地方製造的火炮大舉流入遼東清人手中,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申學義在心中默默掂量了一下本國軍隊的實力,然後不得不遺憾地承認,如果是朝鮮艦隊來攻這地方,拼是肯定沒法拼了,恐怕看到這岸防火力的聲勢就只能原地調頭打道回府了。畢竟朝鮮戰船上根本就沒有這種對陸攻擊的強大火力,要硬往上湊就只有吃炮彈的下場。
昨晚他也旁聽了海漢軍的戰備會議,大致明白今天的攻勢是一虛一實,石迪文這路艦隊只是佯攻,但他還是很期待東海艦隊能夠在平戶港的作戰有所表現,順便也學習一下在由海對陸發動進攻時受阻時該採取什麼樣的戰術。
朝鮮國最近兩年要斥巨資打造武裝艦隊,主要針對的潛在威脅便是北邊的清國和南邊的日本國。艦隊的主力戰船和武器裝備都需要從海漢國引進,所以現在即便是朝鮮沒有直接派兵參與的海上作戰行動,也會有申學義這樣的武官以軍事觀察員的名義隨海漢軍行動,以考察評估海漢海軍的這些裝備是否適合朝鮮的作戰需求。海漢此次攻打平戶藩的軍事行動,海軍的表現有可能會直接影響到今後一段時期內朝鮮國的裝備採購訂單。
在平戶城廢墟附近的高處,田川介正一臉凝重地望着港灣附近的激烈交戰場面。而田川七左衛門就站在他的身後,臉上的表情倒是有些興奮,畢竟如此激烈的戰鬥場面,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親見。
“七左衛門,你注意到沒有,敵軍一直都只派出了大約三分之一的戰船參與作戰,而且那幾艘個頭最大的戰船還都沒有出戰過。”田川介沉聲說道。
田川七左衛門點頭應道:“父親大人,那幾艘大船應該纔是敵軍的主力,他們一直在後方觀望,或許是在戒備我平戶藩的水軍突然殺出來。”
“是的,他們在等,等水軍艦隊自投羅網。攻打平戶港不是他們當下的真正目的,而是想借此引誘我們使出所有的手段。我且問你,如果這樣的局面由你來指揮,你要如何應對?”田川介對養子在軍事領域的敏銳很是欣慰,索性問了他一個超綱的問題。
田川七左衛門略一思忖後便應道:“水軍此時萬萬不可露面,需等海漢軍攻破港口防線開始登陸的時候,再發動突襲,或許能有一戰之力。”
田川介欣慰地一笑道:“不愧是我田川家的孩子,這個策略的確不錯。不過即便我們的水軍能夠抓到那樣的時機發動攻勢,要想在海上戰場打敗這支武裝艦隊,可能性依然微乎其微。”
田川七左衛門皺眉道:“那要如何應對纔好?”
田川介道:“避其鋒芒,攻其不備。敵軍艦隊越是想在平戶海峽尋求決戰,我們越是不能給他們提供這樣的機會。我們還是要堅持之前制定好的作戰方案,把敵軍的補給線作爲打擊對象。一旦敵軍的補給一斷,他們就難以長時間維持這種跨海作戰的巨大消耗了,艦隊必然會主動撤退。”
田川七左衛門想起之前旁聽戰備會議的內容,頓時也是深以爲然。但這父子倆由於掌握的軍情有限,也很難想到海漢的真正主攻方向並非平戶港,東海艦隊其實只拿出了五分力來與海岸炮臺交戰,平戶藩水軍想抄後路切斷補給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只要水軍現身,到時候誰抄誰後路還不太好說。
在平戶港已經展開激戰的時候,福建水師和搭載特戰團的運兵船所組成的聯軍艦隊也正在向北進發。
相較於平戶島的東海岸,除了島嶼南端的志伎灣之外,西海岸也就只有島北連在一起的薄香灣和古江灣比較適合修築大型港口,或是作爲艦隊的錨地。其他地段則多是臨海山地,海岸邊礁石嶙峋,船隻根本無法靠岸。這倒是給福建水師清理路線的工作減少了不少麻煩,基本上不用擔心會有敵方戰船在海岸線隱蔽處設伏了。
錢天敦在路上也沒閒着,繼續與高橋南就登陸地點和之後的作戰計劃在地圖上進行推演。特戰團執行兩棲登陸任務的經驗十分豐富,儘管這裡是完全陌生的地域,但這對特戰團來說倒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真正讓錢天敦和高橋南比較警惕的,還是平戶藩軍所擁有的武器裝備。
目前所蒐集到的情報已經基本證實了平戶藩擁有自產武器的能力,而且這些自產武器的性能也足以對海漢軍造成威脅。錢天敦毫不懷疑平戶藩已經有成建制的武裝部隊列裝了這些制式武器,雖然其實際戰鬥力存疑,但他也不想拿麾下的精銳人馬去驗證敵軍的強弱。
“如果遇到裝備火槍火炮的敵軍,一定記得要保持交戰距離,這樣才能充分發揮武器的性能優勢。靈活應用火力壓制,不要讓敵軍有機會在交戰過程中完成穿插。”錢天敦部署的戰術其實跟海軍差不多,都是要求部隊以比較謹慎的態度接戰,避免因爲冒進而出現不必要的傷亡。
海漢軍在此之前遇到火槍裝備比例最高的敵人其實是荷蘭、西班牙等國的殖民武裝,而東亞諸國的軍隊當中,也就只有明軍有固定編制的火器部隊。日本在這個時代雖然也有西方傳入的火槍,但大多還是最爲原始的火繩槍構造,戰鬥力十分有限。像平戶藩這種由外來勢力促使其更新武器的狀況,其實也算是穿越者來到這個時空後所發生的蝴蝶效應之一了。
也正因爲如此,海漢目前並不清楚平戶藩軍到底裝備了多少火槍火炮,甚至連一個大致的估計數目都難以確認。錢天敦雖然對戰事的最終勝利充滿信心,但他也不希望自己率領的王牌部隊在平戶藩這小地方陰溝翻船,所以特別叮囑高橋南,要小心對手的武裝部隊。
當然了,這個時代的火器部隊,能使用的戰術其實並不多,考慮到對手的火器製造技術和相關戰術應該都是師從西方,所以完全可以將過去對陣西方殖民武裝的作戰經驗照搬過來。
高橋南一如既往地大聲應下,反正只要是錢天敦下達的命令,他都會絲毫不打折扣地完成。至於對方有多少兵力,是否正在島上設伏等着自己的到來,高橋南對此都並不擔心,他確信以特戰團的實力,戰鬥過程應該也是跟以往一樣摧枯拉朽,不會給對方留下絲毫的翻盤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