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因爲在平戶港的持續炮戰中卓有成效地“阻止”了敵軍艦隊實施登陸,田川介此時即便獲知了敵軍在西海岸登陸的消息,也並不打算直接放棄平戶島這塊經營多年的根據地。他仍認爲自己可以憑藉主場作戰的優勢,在島上與來自千里之外的強敵繼續周旋下去。
不過出於慎重,田川介還是立刻將田川七左衛門召來,準備安排他先離開平戶。他很清楚自己麾下的漢人頭目和幕僚效忠的真正對象是誰,戰敗對平戶藩來說並不算滅頂之災,但如果自己這個養子出了事,那平戶藩才真有可能會分崩離析。
只要保住田川七左衛門,平戶藩就算暫時在戰事中失利,甚至是田川介自己戰死沙場,也終究有一個份量足夠的人物能夠在戰後把剩餘的力量重新聚攏到麾下,將田川氏的統治地位維持下去。
“七左衛門,等會你就跟着我的侍衛離開這裡去一個秘密地點乘船,韋志的人會送你和你母親去九州,那裡比平戶安全。”田川介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一些,避免對方感覺到自己有慌亂的情緒。
但田川七左衛門本就早熟,對於這次與海漢軍交戰的前因後果也算比較瞭解,他當然知道這次平戶藩所要交戰的對手十分厲害,有可能會敗給對手。而田川介要送自己離開平戶,這顯然是表明了他對這場戰爭的前景並不看好,準備要給自己安排逃生後路了。
“父親大人,難道海漢軍還沒有踏上平戶藩的土地,你就已經覺得我們要敗了?”田川七左衛門不解地問道。
“是我大意了,敵軍趁着我們應付平戶港的攻勢,已經偷偷摸摸在西邊的薄香灣登陸了。我派了小次郎帶兵去退敵,但他沒有成功。”田川介見他追問,也不打算對他隱瞞實情了。如果不把當下形勢解釋清楚,就算將他送去九州也很難主持後續的事務。
田川七左衛門道:“那我們召集人馬與敵軍決戰便是,父親大人此時要送我離開平戶避禍,豈不是會讓藩士們寒心?”
田川介沉聲道:“戰是肯定要戰的,但你留在平戶幫不上忙,反倒需要分出人手去保護你。相信你也知道,敵軍攻打平戶的原因之一,就是想把你從世間除掉,所以不能讓他們在島上抓到你。你不用擔心,藩士們肯定會同意這個安排,畢竟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曾是你生父的部下和朋友,不可能坐視讓你陷入到危險的境地。你離開平戶,留在這裡的人反而才能安下心來與敵軍決一死戰,明白嗎?”
現實很殘酷,但道理也正如田川介所說的這樣,田川七左衛門必須要離開此地,才能爲平戶藩抵禦外敵的行動減輕壓力。而因爲他的特殊身份,在此時離開平戶不會遭到藩士們的反對和記恨,在田川氏內部贊成這個安排的人肯定要遠遠多於反對者。
“你快點動身,我不知道能爲你爭取多少時間,爲了我們田川氏,爲了平戶藩,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田川介擺擺手道:“去吧,趕緊走!”
“請父親大人多保重!”田川七左衛門知道養父心意已決,自己在這裡多說無益,反而有可能會讓更多的人爲了替自己爭取脫身的時間而喪命,遵照安排行事纔是當下的最優解。他趴在地板上深深地磕了一個頭,然後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田川七左衛門沒有問田川介是否會想辦法突圍離開平戶島這種多餘的問題,也沒有打聽戰後要如何重新會合,他知道從這一刻開始,自己就必須真正開始履行藩主繼承人的職責了。如果田川介不幸在平戶戰死,那麼他將理所當然成爲下一任藩主,並將復仇作爲今後的人生目標。
關於生父鄭芝龍,他其實沒有太多的感情可言,畢竟他出生不久之後,便被鄭芝龍做主過繼給了沒有子嗣的田川介,也就是他的舅舅。要認真算起來,他其實是由母親和舅舅共同撫養長大,而生父其實根本就沒見過幾面。所以在田川七左衛門心中,“父親”其實就是養父田川介,而生父只是母親死去的丈夫,僅此而已。
不過前些年從大明來了很多漢人,據說都是曾經聽命於生父鄭芝龍的厲害角色,田川七左衛門本來對這些人沒什麼興趣,但養父告訴他,這些人願意效忠田川氏,但前提是指定他作爲田川氏的權力繼承人,因爲這些人認爲鄭芝龍留下的產業應該由他這個唯一的兒子來繼承,所以他們要設法讓田川七左衛門成爲平戶藩最有權勢的人——就從成爲田川氏的下一任家主開始。
當然了,鄭芝龍安排這些人逃難到平戶,是否當時便已經有了日後鵲巢鳩佔的念頭,那也很難說。
但即便這些人不提出這樣的要求,田川七左衛門也知道養父會將家主的位置留給自己,因爲在田川氏內部已經沒有人與他競爭,他就是唯一繼承人。不過因爲這層關係還可以籠絡一批人物爲養父效力,他當然也是樂見其成。所以對於這些大明來的漢人下屬,他也按照田川介的安排統統笑納。
這些人在奉他爲少主的同時,也爲田川氏乃至平戶藩的發展壯大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他們帶來了軍事、航海、貿易、情報、人脈等多個領域的資源,而這些都是平戶藩過去欲求而不得的好東西。正是因爲這些人所帶來的先進技術,平戶藩有了火器部隊,有了武裝艦隊,有了年年翻番的貿易量,有了位於海內外各地的消息渠道和合作夥伴。
各種資源源源不斷地集中到平戶藩,在這些人操作之下化作了鉅額財富和軍事實力,讓平戶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強。如果不是海漢人突然跳出來打岔,再過幾年田川氏大概就不會止步於控制平戶藩,而是會進一步向外擴張,將九州西北部的整個肥前國吞併下來,成爲擁有更大權勢的地方大名。
但現在隨着海漢軍的突然到來,田川氏的好運氣似乎就只能暫時止步於此了,他們如果過不了海漢這一關,也就不用考慮今後該去吞併誰了,更別說順應這些十八芝餘黨的要求,出兵爲鄭芝龍等十八芝大頭領報仇雪恨。而保住田川七左衛門,是當下比保住平戶藩更緊要的事,這些漢人頭目自然不會反對田川介將他送往九州躲避戰亂,甚至只會嫌田川介動作太慢,應該在開戰之前就先將少主送去安全的地方。
看着養子步履堅定地走出去,田川介長出了一口氣,他知道這一別很有可能便沒有機會再見面,但這如果就是宿命,那也只能坦然接受。他在松浦氏手下當藩士多年,打打殺殺生生死死的場面也見得多了,對於死亡並沒有太大的畏懼感,只要能提前將身後事安排妥當,那即便戰死沙場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身爲平戶藩藩主本就有守土之責,如果連自己的地盤都看不住,那就可以去死了。但田川介可以死,平戶藩卻不能就這麼亡了,只要田川七左衛門還在,那不管田川氏也好,十八芝也好,終究還是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來人,取我的盔甲來!”田川介中氣十足地吩咐道。他其實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親自上陣廝殺過了,不過這並不影響他對自己戰鬥力的信心。想當年他也是一員猛將,如果不是爲松浦氏在戰場上立下過諸多戰功,他又怎能成爲平戶藩頭號家臣,就連鄭芝龍這種在東亞各地影響力頗大的人物,也對他這個親戚頗爲欣賞,願意將自己的親生兒子過繼給他。
雖然敵軍已經在島嶼西側登陸上岸,但田川介還是認爲局勢並未惡化到無可挽救的地步。除了提前從整個平戶藩召集到平戶城區附近集結待命的三千多藩軍之外,前幾天還從民間臨時徵募了同等數目的農兵,怎麼想也應該與對手有一戰之力纔對。
不過因爲糧草供應和命令傳達的問題,這些農民並未全部集結到平戶城區附近,所以田川介目前能夠立刻調動的人馬其實不足五千。而這中間真正使用火器,或是裝備有馬匹、盔甲、制式刀弓的精銳部隊,其實也就千人上下。
但這幾乎已經是掏幹了平戶藩藩庫所打造出來的最強戰鬥力了,除了由韋志率領的武裝艦隊仍在外海潛伏待命,平戶藩剩下能打的部隊幾乎都集結到此地了。
田川介仍然堅持認爲在西海岸登陸的敵軍不可能太多,他的理由是敵軍既然將規模龐大的武裝艦隊都部署在東海岸攻打港口,那麼必然會導致西海岸的登陸部隊所使用的戰船不會太多,否則何不集合一處直接攻打平戶港更爲省事。
只要港口的岸防工事能夠擋住海上的敵軍艦隊,不給其留下在平戶港登陸的機會,那麼自己集中陸上兵力先清理從西邊摸上岸的敵軍應該也是一個可行的解決方案。
當然了,田川小次郎的閃電潰敗已經證明了這支摸上岸的敵軍也並非魚腩,想要輕鬆將其擊敗甚至殲滅可不會太容易。田川介決定親自率軍出擊,以確保不會再出現被敵軍一擊即潰的狀況。他先前給了高洪福兩千人趕去西線攔截敵軍,不過那兩千人當中以農兵居多,他只希望高洪福不要再犯任何錯誤,就算打不過對手,也至少堅持能等到自己帶領主力趕到戰場。
但說來容易,實際上的戰況卻不能遂他的願。高洪福率領的兩千人馬有一多半都是屬於臨時充數的農兵,他也不敢讓這些人去打頭陣,否則一旦在地形狹窄的山間戰場被敵軍擊潰,往回逃的敗兵很有可能會將後面的正規軍衝散。
但直接讓兵力有限的正規軍去打頭陣探虛實,高洪福也有些捨不得,所以他部署了少數農兵在前面充當開路先鋒,正規部隊跟隨其後,而剩下的農兵則負責墊後和運送輜重物資。
先前逃回來的士兵稱對方步槍射擊頻率極快,而且不用結陣射擊的戰術,他們似乎根本就無需停下來慢慢裝填彈藥,僅憑密集的火力就擊潰了田川小次郎的部隊,高橋南聽說這些消息之後就已經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據他所知,海漢軍中只有少數幾支精銳部隊纔有資格裝備這種傳說中的連珠火槍,如果真是如此,那麼從西海岸登陸的海漢軍很可能就是某支作戰經驗豐富的王牌軍,而並非出於偵察目的從薄香灣摸上岸的小股部隊。
高洪福當年在十八芝帶兵的時候,也曾與海漢軍在戰場上有過正面交手,他很清楚海漢軍的精銳可不是尋常的火槍兵可比,不管武器還是戰術都要強出一大截,與其正面接戰絕非良策。
所以他沒有選擇在薄香灣通往平戶城區的途中正面攔截對手,而是指揮部隊在道路兩側的山林中設伏,準備等對方自投羅網。雖然這不見得能夠將對手徹底擊敗,但如果給海漢軍造成比較大的殺傷,那也算是完成了一部分任務。
但海漢軍似乎對他的戰術瞭如指掌,沒有試圖快速通過這段山路,而是很耐心地在各個方向上派出了小隊人馬對道路兩側的山林進行查探。這樣一來,並不善於執行潛伏任務的農兵部隊就很快露餡了。而海漢軍也仍然沒有冒然上前清理這一區域,查探到山林中有不少人潛伏便立刻退回去了。
“這海漢人打的什麼主意?”高洪福發現對方沒有冒進,當下也有些犯疑。自己背後就是平戶城區,對手肯定不可能包抄自己的後路,但他們不朝這個方向發動進攻,究竟又是在等待什麼時機?
“不好!南邊!”高洪福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當下趕緊派人往前再探海漢軍的動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