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成禮能成爲平戶官方指定的高級紡織品供應商,與前任藩主的私人關係自然經營得不錯,平時在私底下也有不少來往。而在松浦氏出事之前,俞成禮僅僅只是將田川介當做松浦氏手下的家臣看待,所以跟其接觸的程度不深,也談不上對其有多少了解。不過他記得有一次隨前任藩主前往島北某個地方遊玩,田川介當時也一同隨行,當時田川介曾在閒談中說起,那個地方曾是老藩主在非常時期的秘密藏身之所,不過最近二三十年平戶藩都很太平,所以那裡也就逐漸失去了這個功能。
俞成禮當然並不能確定田川介會不會跑到那個地方去藏身,但眼下這種時候已經自顧不暇,至於這種舉報揭發是不是會出賣了田川介,他也沒空去慢慢琢磨其中的利弊得失了,先保證自己能夠脫身再說。
儘管這個消息充滿不確定性,但還是立刻被上報到了前線指揮部。戰亂時期所蒐集到的情報很難分辨其有效性,關於田川介等人下落的消息也有多種多樣的傳聞,俞成禮所提供的這個消息在其中並不起眼,不過正在與情報人員一起審覈相關信息的高橋南還是注意到了剛剛送回的這一條消息。
“田之浦?這個地方在哪裡?”高橋南立刻要求手下的參謀進行覈實。
然後很快就有了反饋,由本地某漢人海商所指認的這個地方,正好是位於平戶島北端海岸線上。據說那裡有一座歷史悠久的小寺廟,因爲地處偏僻沒什麼香客信徒,其香火來源一直都是由藩主從藩庫中劃撥專門的經費。
雖說原藩主松浦氏信奉佛教並不是什麼秘密,但事實上僅在平戶城區周圍,便有誓願寺、光明寺、正宗寺、最教寺、雄香寺等多間寺廟,根本沒有必要再在島北人跡罕至之處去供養一座不起眼的小廟。這樣一想,漢人海商指認該地點有可能是大人物秘密藏身地的說法就顯得比較可信了。
不過平戶城區與田之浦中間還有十來裡地,其中大片地區都是如今正準備進行清剿的山林地帶,如果慢慢清理過去,那至少還得花一天左右的時間,高橋南不想多等,立刻便將孫真傳來,讓他親自帶隊趕過去確認該地點的狀況。
孫真接了命令,便點了一個步兵連的人馬。臨出發之前他在指揮部的地圖上確認了田之浦以及那個寺廟的大致位置,然後便率部趕往平戶以北的山林地區。爲了確保萬無一失,石迪文也調了幾艘戰船,從海上包抄過去。
事實上田之浦這個地方並非毫無名氣的所在,只是這幫大老粗並不熟悉歷史,否則他們就應該聽說過那個名叫“入唐山開元寺”的廟宇。
日本歷史上渡海前往中國學習佛教知識的僧人一向不少,而其中隨第十七次遣唐使入唐的僧人空海,便是其中的知名人物之一。公元804年空海到達中國,並在長安學習了各種佛教典籍和梵語,並於806年攜帶佛典和法物回到日本,創立了被稱作東密的日本真言宗,後來被天皇封爲弘法大師。
空海除了開門建宗傳播佛教之外,還將唐代先進的生產技術也引入日本,並且後來日本所用的平假名字母,據說也是空海在梵文基礎之上發明出來,可以說爲日本文化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而空海當初登船前往大唐的地方,便是在位於平戶島北端的田之浦。入唐山開元寺這座廟宇,也正是爲了紀念這位日本佛教大人物所建,之所以以開元寺爲名,是因爲空海到大唐的第一站就是福州的開元寺。
不過因爲年代久遠,其實很多人都已經不太清楚那個沒什麼香火的小廟是因何而建,像俞成禮這樣的外來戶更是不知道僧人空海和田之浦之間的淵源。至於海漢軍這些人,他們現在一心只想儘快抓到田川介,可沒工夫去細細考察這些歷史人文方面的知識。
或許是因爲平戶藩軍失去了指揮的緣故,在平戶城區所進行的攻防戰不算慘烈,城區建築遭到破壞的程度也很有限。在沒有接到執委會的明確指令之前,不管是錢天敦還是石迪文,都暫時還沒有將這海濱小城付之一炬的打算。
不過對於本地民衆來說,儘管戰事已經告一段落,但緊張的氣氛卻依然沒有褪去,街頭成羣的海漢兵昭示着這個城市仍處於軍事管制狀態。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隨意出門走動,那樣很可能會被戒心十足的海漢兵當作了抵抗者處置。
海漢軍目前已經開始在對城區做二次篩查,按照戰前的計劃,接下來要對某些特定羣體進行抓捕收押。例如曾在平戶藩軍服役,或是在官府擔任公職的人員,涉及軍工製造的技師和匠人,以及與十八芝餘黨關係密切的人員。
這些名單主要來自海漢軍在田川介府邸的查抄收穫,本地各個衙門和藩軍的花名冊一應俱全。不過眼下這個兵荒馬亂的時候,要想按圖索驥也還是會有很大的難度,何況名單上的很多人都已經死於戰火之中,這名單主要的功能還是用於覈實俘虜的身份。
俞成禮此時的處境無疑要比平戶絕大部分民衆更好一些,首先他用雙色旗表明了自己親海漢的立場,其次主動給登門搜查的海漢軍官奉上好處,最後他還向海漢提供了有關於田川介下落的關鍵信息,這幾點已經足以讓他獲得了臨時信任,並得到了可以出門活動的許可。
當然由於目前城區還處於戒嚴狀態下,所以俞成禮能出門活動的範圍仍然不免被限定在極小的區域,即他商鋪大門左右兩側路口關卡之間的街道。
非常時期,街上本來也就沒人走動,這活不活動其實意義不大,俞成禮也沒打算急着出門給自己找麻煩。不過他不主動出門,卻有人來登門拜訪,隔壁的葡萄牙商人岡薩雷斯便自己跑過來了。
“你看,我的辦法奏效了吧?”岡薩雷斯非常得意地挑眉道:“海漢人沒有找你的麻煩,對吧?”
“這次真是要多謝岡老闆!”俞成禮拱手應道:“要不是承蒙指點,怕是沒那麼容易過關了!”
岡薩雷斯給他出的雙色旗保命法的確十分奏效,如果不是在門外掛出旗幟,恐怕海漢兵登門的時候就不會那麼客氣了。
俞成禮又道:“怎地海漢人允許你出門走動?莫非你給了他們什麼好處?”
岡薩雷斯笑道:“很簡單啊,因爲我國和海漢國是盟國關係,我作爲葡萄牙人當然可以享受到一些不一樣的待遇。”
“原來如此!”俞成禮點點頭,心裡卻是有些不太舒服。海漢人也是漢人一脈,照理說應該跟大明更親近纔對,但自己身爲漢人,待遇卻似乎不及這葡萄牙人,不免讓人覺得十分不爽。
不過這岡薩雷斯所說也不盡然都是實情,多少帶有一些誇耀的成分。海漢跟葡萄牙是結有盟約不假,但葡萄牙並未派兵參與攻打平戶的行動,只有以軍事觀察員身份隨行的軍官西芒。如果不是西芒明確要求海漢軍儘量給予定居平戶的葡萄牙人行個方便,那岡薩雷斯也未必會有什麼特殊待遇可言。
這其實與族裔無關,純粹只是外交問題。而象徵了大明武裝力量的許家軍雖然也參與了這次行動,但許裕拙可沒有什麼保護平戶當地漢人的想法。說白了這些人的死活與許家軍並無直接關係,許裕拙也不想爲了不相干的人而欠下海漢人情。
說得嚴重點,在許裕拙看來,這些在平戶生根的生意人,與早年間的鄭芝龍並無本質區別,說不定日後也會變成福建許氏的競爭對手。所以對於這些僑民的死活,許裕拙肯定不會像葡萄牙人那麼在意。
兩人就目前的狀況合計一番,都覺得平戶藩大勢已去。不過雖然已經戰敗,但只要田川介沒死,那仍有可能會在海漢人離開之後又殺回來繼續當藩主。除非海漢人要在這裡落腳,將平戶島納入到海漢版圖之內,那形勢走向大概就得另說了。
不過對俞成禮來說,田川介要是逃掉之後還能殺回來,那對他而言可就未必是好事了。雖然他給海漢軍提供的消息並未外傳,但在商鋪外掛雙色旗的舉動可是公開的,難保戰後不被平戶官府清算。當下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能指望海漢人能抓到田川介,將其黨羽全部清除掉,這樣或許還能保得平安,今後繼續在平戶做買賣。
孫真此時已率部行進在去往田之浦的山林間,但行軍的速度並不算快,因爲不時都會發現附近有平戶藩軍活動的蹤跡。從城區逃跑的藩軍,一多半都是逃入了這片山林裡藏身。不管這些人是否還有繼續戰鬥的意志,孫真都不敢太大意,以免在途中被敵軍伏擊。
所以這十多里長的路程,孫真一行花了快三個小時完成。途中雖然也遇到了幾撥試圖發動襲擊的小股敵軍,但基本都是一開火對方就立刻退卻了。這些散兵遊勇一路敗退到這裡,顯然已經沒有勇氣與海漢軍殊死一搏了。孫真有任務在身,也不敢戀戰追擊,只要敵人退走便立刻繼續向北行軍,務求要在天黑之前趕到目的地。
靠着日光和指南針的指引,孫真總算是順利抵達了海岸,在對附近的地形大致做了一番對照之後,他判斷自己所處的這個小小海灣應該便是被稱作田之浦的海岸了。按照情報,那座寺廟就在海岸附近,不過他左右張望一番,卻並沒有看到這裡有什麼顯眼的建築物,連民房也沒見着一間。
孫真當即派出兩支小隊沿海岸線分頭行進,尋找開元寺的位置。沒過多久,其中一支小隊在大約一里外的地方發現了那座寺廟。
之所以這麼近都沒有被孫真看到,一是因爲這座寺廟藏身於林間,只有走到近處纔會發現其存在,二是這寺廟的建築規模的確是小得可憐,僅有一個比普通農舍大不了多少的佛殿。就這樣的山間野寺,沒法吸引信衆來朝拜也就不足爲奇了。
孫真接到消息立刻趕過來,先頭部隊已經對寺廟周圍區域實施了封鎖,確保不會讓人從這廟裡逃出去。
這開元寺雖然小到極致,但這佛殿倒也沒有年久失修的頹態,殿門外的石質香爐裡還能看到香燭餘燼,看樣子倒也不是全無香火。
這佛殿空間不大,殿前殿後一眼就看完了,並沒有孫真所期盼的目標人物躲在這裡。而這地面都是砂石,孫真找了一圈也沒發現有什麼暗格地窖之類的機關,當下不禁大感失望。不過佛殿裡倒是有被褥、衣物、炊具等少量生活用品,看樣子的確是有人在這裡居住。
這個時候有人在附近林中抓到了一個貌似僧人的男子,便將他押了回來。但這傢伙竟然是個啞巴,孫真連說帶比劃費了半天工夫,也還是難以跟這啞巴僧人溝通。
孫真正急得冒煙的時候,海面上緩緩駛來了幾艘船,卻是東海艦隊調過來增援的戰船到了。孫真命人打出旗號,讓戰船慢慢靠岸。
那啞巴僧人看到海上來了船,卻是一下子有了表達的慾望,嗚嗚哇哇地比劃了一番。這次孫真倒是看明白了幾分,這啞巴僧人是說在此之前有人從這裡乘船離開了。
啞巴僧人的表達能力有限,沒法說明乘船離開田之浦的人究竟是什麼身份,所以孫真仍然無法確認田川介是否已經通過這個地方逃離了平戶島。
看着這小小的開元寺,孫真忍不住啐了一口,心道這麼小的一間廟,人都住不下幾個,平戶藩的藩主居然還能把這地方當成避難所,這也太小家子氣了一些。但忙活半天還是沒找到田川介的下落,這要如何回去向上司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