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這些食材會成爲海漢軍官們的喜好,也是屬於長期以來上行下效的結果,都在有意模仿高官們的飲食習慣罷了。秀念可能並不知道軍官們爲什麼會喜歡這些奇奇怪怪的食材,但他只要記住怎麼做才能投其所好就行了。雖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他知道自己能被海漢軍官看中的特質是什麼,只要能讓這些掌握權力的人滿意,那自己在海漢治下的生活就不會太糟。
尹長興就站在秀念旁邊,壓低了聲音道:“放心,我都選過一遍了,保證都是好東西!”
尹長興跟海漢軍官打交道的機會肯定不如秀念那麼多,所以一些有價值的信息也是要通過秀唸的透露才能得到,在這個過程中,他也在不斷學習秀唸的處世之道。如何跟海漢人相處融洽,且能得到對方的充分信任,這日本和尚無疑是一個極佳的範本。
秀念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先前尹長興問他,是否有前往海漢國定居的打算,他當時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事實上秀念並不認爲自己有權力選擇去與不去,等戰爭結束之後,海漢人應該也不會把他留在西歸浦,或是放他返回日本。
與其考慮去與不去,倒不如先想想去到海漢之後,要如何保障自己的生活能過下去。像尹長興這樣的漁民,就算什麼都不會也還可以出賣自己的勞動力,去海漢生活很有可能會比在西歸浦當漁民好得多。但他除了會背誦幾章佛經,懂一點做買賣的技巧,就沒什麼別的維生本事了。現在海漢人需要自己的主要原因是爲了管理移民營裡的日本人,但去到海漢國之後,他們還需要自己繼續幹這份差事嗎?
這個問題讓秀念有些困擾,所以對於尹長興的主動表功,他也僅僅只是點頭示意,並沒有更多的表示。
尹長興見他反應似乎有點冷淡,便硬着頭皮又道:“秀念師傅,如果今後能去海漢國,是否可以互相照應一下?”
秀念回過神來,望向尹長興道:“你已經決定要去了?”
尹長興道:“我聽俞老闆說,海漢國非常富庶,或許去海漢國碰碰運氣,會比留在西歸浦打漁更好。”
秀念嘆口氣道:“但你有沒有想過,要是去海漢還是過得不好,你可能就沒辦法再回到西歸浦了?”
“想過啊!”尹長興坦然承認道:“但只有去了纔有機會發達,不是嗎?”
秀念明白了,尹長興的想法與自己不一樣,他在接觸到外部環境的信息後,便已經在西歸浦待不住了,迫不及待地想去看一看別人口中的花花世界。即便留在西歸浦,他大概也會一直嚮往着那個未曾見過的世界,並且會爲自己沒能把握住一生可能僅有一次的發達機會而懊悔終生。
相比還在猶豫不決的自己,這個朝鮮漁民卻有着明確的目標和堅定的決心,秀念覺得這正是自己所缺乏的東西。
“你說得對,或許我們都應該去試試。”秀念點點頭,承認了尹長興這種很現實的想法纔是當下處境的最佳選擇。如果接下來不去海漢,那當下所做的這些努力也都將變得毫無意義。
相比有專項經費購買食物來託底的日本難民,被安置在西歸浦港外小島上的戰俘可就沒那麼好命了。短短數天內,這些戰俘個個都被逼成了趕海高手,幾乎就靠着在退潮時的島岸撿拾各種蝦蟹貝類來維持生存。
但即便如此,因爲生存條件惡劣,在此期間每天都會有數十人因爲傷病和飢餓的夾擊而死在島上。於是秀念替自己曾經的同伴們找了個差事,讓他們去負責清理島上的戰俘屍首,順便超度亡魂。僧人們划船去島上將屍體運至附近指定的一處海岸,並在那裡挖坑埋葬。每天完成任務之後,參與的人都可以得到一份食物,至少會比在移民營裡得到的份量多一些。
這樣的安排主要還是爲了避免收押戰俘的小島上發生疫情,而海漢軍當然也樂於把這些事情派給日本僧人去做,以避免士兵們承擔不必要的風險。爲此只需給這些日本僧人多發放一點食物,這種交易真是再划算不過了。
但秀念不想再跟光明寺僧人發生衝突,所以他特地要求海漢軍在執行這個方案的時候不要提及自己。
來自山東的船隻終於抵達了西歸浦,準備運走第一批戰俘,而這個時候關押在無人島上的戰俘已經比運來時少了大約三四百號人。不過這個數字尚在海漢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因爲這些戰俘都被篩查了好幾遍,已經基本不具備情報價值,但又因爲其特殊的身份而具有一定的危險性,就只能被當作奴工使用了,死掉一些也沒什麼大礙。
按照軍方的安排,這些戰俘將被分別運往朝鮮大同江基地、山東登州福山縣,以及遼東金州這三處地方,從事最危險,最繁重的體力勞動。按照現行的規定,如果這些人能挺過三年苦役不死,那麼或許會等到減刑甚至重獲自由的機會。當然了,以苦役營的生存條件和勞動強度,那樣的機會必定很渺茫了。
從山東趕來的船隊帶來了一批糧食,這使得日本戰俘們在從西歸浦啓程之前,終於吃到了被俘之後的第一頓飽飯。不過這頓飯的內容也還是一如既往地簡單,僅僅只是菜粥加上鹹魚幹而已。
之所以要讓戰俘們吃這一頓,主要還是因爲接下來他們就得完成一千五百里的海上航程,如果身體太過虛弱,可能會在途中出現大量死亡,那對於專門派船來接人的芝罘殖民區來說就太不划算了。
由芝罘殖民區經營的福山銅礦目前已經是整個山東半島開採規模最大的一處礦藏,並且在福山縣境內也建起了與之配套的冶煉產業。無論是採礦還是冶煉,對於勞動力的需求量都相當大,但海漢在當地吸納移民的手段會受到大明官府的種種制約,所以一旦有機會能從別的地方引入移民人口,哪怕只是奴工苦役,芝罘殖民區也會派船過來接收。
當然了,山東來的船除了要帶走幾百名戰俘之外,目前臨時安置在西歸浦的日本難民,也會由其帶走一部分。
秀念和尹長興都沒有隨這一批移民離開西歸浦,這是因爲秀念專門去找海漢軍官打聽了一下,目前海漢軍給日本人準備的幾個去處當中,條件最好的目的地當屬浙江舟山島,而位於濟州島以北的幾個目的地都相對要艱苦一些。
根據秀念所得到的消息,遼東是戰區,大同江是軍事基地,山東芝罘是在大明海岸線上佔領的一小塊地方,這幾個地方都不太安定,只有浙江舟山島是已經成爲區域貿易中心的殖民區,不但市面繁榮而且安全,參與此次作戰行動的海漢海軍主力艦隊便是來自舟山。
而尹長興也通過曾經造訪過舟山的俞成禮證實了相關信息的可信度,舟山纔是最理想的選擇,但如果要想去舟山,那大概就得等到海漢軍從平戶撤回來,再找機會隨同海軍一起前往舟山。
“俞老闆告訴我,海漢人答應了會送他去舟山落腳,如果我想去舟山,他到時候可以帶上我。秀念師傅,如果你也想去,那也可以一起走。”
尹長興打聽消息之餘,順便連如何去舟山的渠道都安排好了。秀念聽了也是十分心動,決意到時候便隨俞成禮等人前往舟山。
從山東來的第一批船隻在西歸浦逗留了一天,然後拉走了大約八百人。來自大同江基地和遼東金州的船也在之後的幾天陸續趕到西歸浦,陸陸續續又運走了一千多人。這三處地方後續還會有船過來,而運往舟山方向的日本人應該將是最後一批。
隨着被運走的人越來越多,日本難民們的情緒也逐漸安定下來,這證實了海漢軍向他們宣佈過的安排正在兌現,難民們不用擔心會在這裡餓死,在下一個目的地,所有人都將會得到妥善的安置。
而另一方面,滯留本地的人口減少後,食物、藥物、居住條件的壓力也就相應減小了。就連尹長興每天要向移民營提供的海產,也從上限一千斤壓縮到了上限五百斤。他已經不需要每天出動五艘漁船了,只要兩艘船就夠用了。
而靠着這些天的倒賣操作,尹長興也得以有了一筆積蓄,數目遠遠超過了他過去三年的收入之和。
其實他揣進口袋的錢財並不算多,主要還是因爲過去的收入太低。因爲以前所捕撈的海產只有極少的部分能賣掉,多數都是自產自銷了,像他這樣的漁民也不會每天都出海捕魚,否則撈回來的海產也只有堆在家裡發臭。
不過這筆意外之財對尹長興來說已經是一筆大數目了,他打算把這筆錢作爲自己去到舟山之後的活動經費,看看是不是真如俞成禮所說的那樣,做點能養活自己的小買賣。
而秀念可就沒尹長興的這種資本了,他的家產全都留在了平戶沒能帶出來,在這邊的移民營當差雖然有一些權力,還有吃有周,不用擔心安全問題提,但唯一的壞處就是撈不着錢。他的上司就是賀文光,人家有撈錢的門道也不可能像俞成禮帶尹長興這樣,帶着他這個日本和尚一起玩。
不過秀念最近經過這麼多事情,倒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貪圖錢財了。他這些天在移民營裡看到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深知人生變幻無常,很多事情也並不是靠錢就能夠解決的。移民營裡比他有錢的人多了去了,但幾千人裡卻沒有一個能像他一樣混成臨時民政官。時機、能力、決心,這些看不到摸不着的因素,在關鍵時刻所能起到的作用可能要遠遠勝過了金銀珠寶。
既然在當下這樣的環境裡都能混出名堂,秀念其實也不是特別擔心去到舟山之後是否能找到生計。如果好好利用手上現有的權力,或許就能爲去到舟山之後的生活鋪好路。
在抵達西歸浦十日後,秀念終於聽到了最後一批部隊即將從平戶撤到西歸浦的消息。而這個時候光明寺的其他僧人早已經被送去下一處目的地,同時被帶走的還有秀唸對光明寺的最後一點眷念。
錢天敦和石迪文都是留到最後撤出平戶,確認了當地的大火不可能被撲滅,才下令前往西歸浦完成戰後會合。
關於西歸浦這邊的狀況,他們通過日常的電臺聯絡也能大致掌握。雖然搬空平戶的計劃是在戰爭進行當中才開始制定,後勤部門需要多負擔突然冒出來這幾千人的安置工作,期間不免出現了一些意外狀況,但總體來看還是較好地完成了這個臨時任務。
雖然在轉運安置的過程中因爲各種原因死了好幾百日本人,但這在將領們看來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損失。西歸浦的臨時安置區內沒有發生暴動或疫病,也沒有出現本地民衆與日本移民之間的矛盾爭鬥,這就足夠對後勤部門提出表揚了。
至於這中間所產生的額外開支,只要數目不是太離譜,將領們也不會去細究其中哪些是合理的開銷。當下戰爭結束,召集所有參戰人員慶功纔是第一要務。錢天敦和石迪文回到西歸浦的第一件事,便是宣佈要在本地操辦盛大的慶功宴。
除了參戰部隊之外,在此期間爲後勤部門提供協助的本地官員,以及一些民間人士,都受到了參加慶功宴的邀請。就連從平戶撤出來的俞成禮和秀念也在此列,他們都是由賀文光推薦的“有功人員”。
以西歸浦當地的條件,要操辦這幾千人規模的大型慶功宴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所以指揮部還專門留出了三天準備時間採辦各種食材。當然最重要的是,酒一定要管夠。整個濟州島上的酒,在此期間幾乎全被搜刮到了西歸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