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念雖然沒有在官場中混過,但他當初在平戶光明寺的時候負責寺廟的物資採購工作,跟各路商人打交道的經驗頗多,見識過各種花式嘴炮,自然不會立刻就對江子安拋出這幾句話信以爲真。
不過他還是很配合地作出了感激涕零的姿態,連忙表示自己定當盡心竭力,協助江子安管理好這一批日裔移民。
按照安置方案,被送到白泉鎮的這一批日裔移民還將要進一步分散,由白泉鎮下轄的十個村落分頭接收。而這十個村落也都派了負責人過來,等着領人回去安置。
丁回拿出移民的花名冊,與江子安一起點清了人頭數目,確認交接時沒有差額或傷亡,交割了一併送來的生活物資,然後江子安在接收文件上簽字畫押,雙方便算是順利地完成了這次移民交接工作。
護送移民的隊伍只在這裡短暫休整了片刻,便啓程返回定海港了。趁着時間尚早,他們還能在天黑之前趕回去,否則就得留在白泉鎮過夜了。
而秀念則是從這個時候就正式進入到工作狀態了,他首先得到協助鎮公所將這兩百移民分配給本地的各個村子。不過到了白泉鎮這一級,就沒有提前擬定更細的名單了,各個村派來的負責人提前進行了抽籤排好了順序,每個村按抽籤順序挑二十人帶走。
但爲了避免出現青壯被排在前面的村子選完,只留下老弱婦孺給排在後面的村子,每個村子每一輪只能挑五個人,而且如果挑到的人有家人,也要一起算入分配名額裡。如果第一輪挑的人加上其家人滿了二十人,那就沒有後幾輪的挑選機會了。
鑑於沒有時間來慢慢制定更詳細的分配方式,這已經是當下能夠想到比較公平的土辦法了。不過這個分配過程對秀念來說,工作量卻是着實不小,他要向移民們說明這個分配方案,並協助各村的代表完成每一輪的挑選。
雖然就兩百號人,但這一番折騰可是足足消耗了一個多時辰,秀念說得口水都幹了,讓他不禁又回想起了當初在平戶港組織移民們登船的時候。
而江子安在這個過程中並未過多參與,只有出現存在爭議的情況時,纔會開口一錘定音。秀念估計新上司是在觀察自己的工作能力,當下更是絲毫不敢怠慢。
終於完成這項工作之後,秀念這才上前向江子安覆命,然後請示自己的去處。他的編制並不在這兩百名移民當中,最終分去哪個村,那還是得由江子安說了算。
“你哪個村都不用去,就先在鎮公所待着吧!”江子安的回答卻是有些出乎了秀唸的預料。
但他旋即便明白過來,如果自己被分配到其中任何一個村子裡,就很難再顧及到其他村子裡的日裔移民了。而待在白泉鎮的鎮公所,那就相當於是在本地的權力中心坐鎮,可以最大限度地發揮他這個唯一翻譯人員的作用。
各村各自領走了新移民,安置工作便算告一段落了,秀念拿着自己的行李跟着江子安去了鎮公所。
這江子安也沒什麼官架子,路上遇到有人招呼,他都會點頭示意,有時候還會停下腳步跟人寒暄幾句,問幾句家長裡短的事情,看得出他並不是表面上那麼不近人情的樣子。
走了兩裡多田坎小道,便到了白泉鎮的中心,江子安一邊走一邊向秀念介紹了鎮上的大致情況。
白泉鎮雖然行政級別是“鎮”,但因爲本地人口都主要集中於下屬的十個村子,整個鎮上上下下加起到一起也才兩千多人。所謂的鎮子上其實沒有多少人家,都是鎮公所、學堂、診所、派出所等官方機構,常住人口也就是這些機構的從業人員。
雖然各個村子離鎮子並不算太遠,從最遠的村子過來也不到十里地,但百姓們一般沒什麼事倒也不會往鎮上跑。畢竟對大多數百姓來說,去鎮上要麼是去辦正事,要麼是每個月初一十五兩天趕集。而大多數民衆即便是有事要到鎮上辦,只要不是太急,也會等着趕集那兩天再去,以節路上來回的時間。
鎮公所除了江子安這個鎮長之外,另外還有七八名工作人員,分別負責財務、文書、農事、民政、基建等事務,江子安自己也兼管着其中一部分工作。至於治安、教育、醫療這些機構,則都是由舟山管委會派來的專人負責,跟鎮公所是分屬不同體系的平級機構。
鎮公所有專門分配給工作人員的宿舍,雖然只是很普通的磚瓦房,但在白泉鎮這種農業區已經算是高級住宅了,而且秀念還分到了一個單間。
儘管屋內空間狹小,就只有一張牀一個櫃子一套桌椅,而且全是顯而易見有些年頭的舊貨,但這對秀念來說可真不差了。他在光明寺的時候要跟另外十多個師兄弟同住一間禪房,只有方丈纔有資格住單間,這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奢望。
剛到西歸浦的時候,連個遮風避日的地方都沒有,那時候秀念覺得哪怕能有一片屋檐遮身也是好的。不過後來他被提拔起來當臨時助理員,就享受住簡易帳篷的待遇了。到了舟山島的移民營,條件又提升了一些,住上了四人間,秀念覺得這應該便是短期內能享受到的最好待遇了,倒是不曾想分配到地方上之後,居住條件居然還能再提升一層。
“先暫時住下,你以後還俗了要是打算結婚成家,到時候還可以申請換住更大的房子。”
秀念聽到江子安介紹只能一笑道:“多謝鎮長,小人暫時無此打算,這裡就很好了。”
秀念打算還俗,只是因爲他知道自己到了海漢之後恐怕很難再靠着僧人這個身份活下去了。他在西歸浦的時候就找認識的海漢軍人打聽過,確認了海漢國沒有多少寺廟,僧人在海漢的日子並不好過,大多還得自己種地過活。想要像以前在光明寺那樣憑香火錢就能過日子,在海漢恐怕會有點困難。
至於結婚成家這種事,秀念倒是暫時還未考慮過。對他來說,先保住自己的生計,爭取一個穩定的生活環境,纔是頭等重要的事情,其他的需求都可以往後再稍稍。
“先跟我去吃飯,晚點我還有事要問你。”
鎮公所沒有專門的食堂,而是跟鎮上其他幾個官方機構共用一個食堂。作爲公門當差的福利,這吃飯自然是不用另行花錢了,雖然伙食質量一般,但勝在能管飽,對於秀念這種初來乍到且毫無家底的人簡直就是福音。
即便是在西歸浦最艱難的那段時間,秀念也很幸運地沒怎麼餓過肚子,不過對於當時臨時移民營裡的缺衣少食的慘狀,留給他的印象十分深刻,當時給移民們施粥的時候,好多人都是餓得眼睛發紅了。
當時秀念一度認爲這可能是海漢軍物資不足所造成的局面,只能餓着移民來保全軍隊的需求,但後來聯軍在離開西歸浦之前在當地開了慶功大會,秀念才明白所謂糧食短缺只是海漢軍有意營造出來的局面,意在消磨移民們的反抗情緒,讓他們爲了生存而不得不選擇屈服。
但就算是意識到了這種內幕,秀念也沒什麼反抗海漢的心思了,連強大的平戶藩軍都輸得徹徹底底,他一個出家人的反抗又能起到什麼作用?倒不如好好利用自己的機遇,早些脫離被人任意擺佈的階級,那纔是最明智的選擇。
秀念在食堂吃飯這會兒工夫,除了見到了鎮公所的幾個同事之外,還有走路一步三搖的王秀才,跟江子安一樣是退伍軍人的派出所曲所長,以及惜字如金但據說很有些本事的劉大夫。這些人和他們一樣,都在食堂解決自己的晚飯。畢竟這是工作福利,時間長了還能給自己省下不少錢。
吃完飯之後,秀念隨江子安又回到鎮公所。江子安將秀念帶到自己辦公的地方,然後倒了杯熱水給他,示意他坐下說話。
“我們這些人,就是白泉鎮的管理者。分工合作,各司其職,保證這裡的百姓能夠平平安安,豐衣足食。而你今後要做的事情,也跟我們一樣,你明白了嗎?”
秀念精神一振,意識到自己也已經成爲了“白泉鎮管理者”中的一員,這對他來說算是邁出了非常關鍵的一步。
“關於勞動積分和勞工等級的規定,你在移民營培訓的時候,應該已經學習過了吧?”
秀念連忙點頭應道:“小人已經學過了,只是未曾接觸實際情況,還有太多不甚明白的地方。”
江子安道:“你們新移民在入籍之前,只能通過勞作獲取積分,來換取所需的生活物資。你們在這裡生活所需的居住地、食物、衣物、生活物品,病了就醫,子女入學唸書,這些條件統統都得要你們所獲的勞動積分來作爲擔保。今後申請入籍,也要你們的積分和勞動等級達到相應的水準才能通過。”
“當然不同的工作所得到的積分多少也會有差異,比如你在鎮公所當差,你每天所得到積分,要比另外那兩百人多三倍以上,所以只要你好好做事,入籍的時間指日可待。等你入籍之後,每月就能拿一份餉錢了。”
其實關於這些內容,在移民營接受培訓的時候,秀念便已經聽過一遍,只是沒有江子安講得這麼實際,並不知道這種制度對自己的生活有什麼直接的影響。聽了江子安的講解之後,秀念便對此有了更爲直觀的認識。
江子安繼續道:“你在白泉鎮具體要做些什麼事,我會慢慢給你佈置。簡單來說,分到各個村子這兩百名日裔移民的生活問題,你都要負責跟進處理,你處理不了的,向村長彙報,請求村長提供協助。如果村長也處理不了的,就向鎮公所報告,由鎮公所出面協調。要是連鎮公所都處理不了,那我會向管委會報告。至於哪些事情是需要報告的,想必你在移民營也都學過了。”
秀念連忙應道:“凡作奸犯科,不服管教,試圖外逃,好逸惡勞者,皆需儘早上報。”
江子安點點頭道:“說得不錯,我海漢國不養閒人,要在這裡生根落腳,那就必須照我國的規矩行事。不過你們是從日本過來,語言文化和生活習慣都與我國不同,初來乍到,日常溝通難免會出一些問題,你要盡力去解決。”
秀念心裡暗暗叫苦,但還是畢恭畢敬地應了下來。他心想這兩百人分住在一兩處還好,但分作了十個地方定居,這要是屁大點事就通知自己去定居點解決,那恐怕要不了幾天就得跑斷腿。
江子安彷彿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接着說道:“一般的小事情,村子上自然會設法處理,不會讓你整天疲於奔命去處理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但這些新移民在各個村子的生活和勞動情況,你一定要掌握。從明天開始,你每天去兩個村子,瞭解移民在當地的安置情況,順便處理安置中出現的問題。回來得早,就當天向我彙報,回來得晚,就第二天早上來找我。”
秀念覺得這差事對人生地不熟的自己恐怕會有諸多困難,正待要分說幾句,江子安卻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如果這麼簡單的事情你都做不好,那我覺得也沒有必要浪費鎮公所的公款來養着你了,到時候你就跟其他人一起,老老實實去種地就是了。”
秀念已經到了嘴邊的推托之詞硬生生又咽了回去,他倒是沒想到上司這麼快就給自己出了一道難題,看樣子先前來自丁回的警告的確沒有錯,這個上司是真的沒那麼好相處。
“小人明白了,一定盡全力完成任務!”
江子安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根本沒給秀念留下回旋餘地,現在只能先硬着頭皮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