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你看,村外這條官道,是從定海港通到白泉鎮,有了這條路,就能很方便地把我們這裡的產出運到港口去,然後從那裡再裝船運到千百里外的地方賣個好價錢。不管是修港口還是修路,對我們來說都有實際的好處,對吧?既然有好處,那大家幹就完事了,是不是徭役又有什麼打緊?再說了,這麼大的工程,除了官府還有誰能組織這麼多人手來幹活?”
不管是定海港這種大型工程,還是島上各處村子最基本的農田灌溉、道路交通這些基礎設施,歷來都是由舟山當局組織民衆進行修建,跟傳統意義上的徭役也並無太大區別。
但這些工程給舟山帶來的好處立竿見影,即便是普通民衆也能直接受益,因此民間對於官府攤派的這種徭役並不反感,倒是在官府的不斷宣傳之下會堅定地認爲實施這些工程的目的都是爲了百姓自身的利益。既然是爲自己做事,那自然不會出現什麼牴觸情緒了。
秀念雖然還不太理解舟山當局對基礎設施工程的操作模式,但也能從王大貴的描述中感受到這些百姓對官府的擁護。他在來皋泄村之前覺得自己可能會因爲官差身份而遭到地方上的排斥,但來之後就發現自己多慮了,王大貴顯然對他並無隔閡和提防,問到什麼都很坦率地作答,甚至還留他在皋泄村吃了一頓飯。看來這種態度其實是出於對官府的信任,所以纔會對自己這個官差給予充分的配合。
回想昨天剛到白泉鎮,江子安便安排自己獨自走訪轄區內的十個村莊,秀念當時認爲這是江子安有意要考驗自己的能力,而現在看來或許也是江子安對白泉鎮的民情瞭然於心,認爲秀念去各處村莊辦差並不會遇到太大阻力,根本沒有必要再另行派人協助他去完成這項任務。
簡單吃過午飯之後,王大貴便帶着秀念去了村口的祠堂,查看日裔移民的生活環境。
白泉鎮接到舟山當局的移民分配指令,也就比皋泄村早了那麼兩三天而已,所以也沒來得及制定比較詳細的移民安置方案,只是大致定下了給每個村分配二十人。而皋泄村近幾天正處於一年中最爲繁忙的楊梅採摘加工期,同樣也沒法抽出人力來爲這些新移民準備住處,於是村裡的祠堂就派上了用場。
皋泄村這祠堂建於嘉靖年間,有差不多百年曆史了,不過最近這幾年皋泄村通過經營楊梅賺了不少錢,於是去年村裡集資翻修擴建了祠堂,把原有的祠堂作爲堂屋,將屋瓦全部換過了,在外面擴建出一個院子,左右添了兩排廂房,正面建了個氣派的牌坊大門,連地面都用石板重新鋪過了。
翻修祠堂的原因,一方面是經濟狀況好起來之後,那肯定要把祠堂這種門面弄得風光一點,這樣每年舉辦祭祀活動的時候,村民也會覺得臉上有光;另一方面皋泄村的人口逐年增加,原來的祠堂空間太小,村裡要開議事會的時候已經容納不下參與的村民了。
新建的兩排廂房本來是打算在閒時用來存放各種公用的農具和農用物資,正好鎮上分來二十個新移民,王大貴想都沒想,便將這批人先安置到了祠堂的廂房裡。
這會兒全村老少幾乎都去忙着摘楊梅了,祠堂就只剩一個打雜的瘸子老頭,王大貴讓他打開新移民所住的廂房,讓秀念進去查看。
廂房裡就只擺着三張牀,剩下的全是用草蓆被褥在地上打的地鋪。移民們的個人物品就放在各自的鋪位上,看起來倒也不亂。
“村裡就只有這麼幾張多出來的牀,所以大半人還得先打地鋪睡幾天,等忙過這一段就給他們張羅住處。”王大貴在旁邊介紹道:“吃飯有村裡供應,保證不會讓他們餓着就是了!”
在秀念看來,這個臨時住所的條件雖然還比較簡陋,但已經遠遠好過了在西歸浦等待轉運的那段日子。想必已經吃過苦頭的這些移民,應該也不會對眼下的環境有太多抱怨了。在這裡起碼吃住不愁,而且村長對他們的安排也已經有了規劃,今後的生活應當是有保障了。
秀念道:“那就有勞王村長了!若是有不服管教之人,也請王村長多多費心了!”
王大貴嘿嘿笑道:“誰要是不服管教,不聽從指揮,那就停了他伙食,脾氣再大,又能經得住幾天餓?磨上幾天,自然就會聽話了。不過從今天出工的情況來看,應該還都挺好的,暫時還沒發現刺頭。”
從祠堂出了村,王大貴又將秀念帶到附近果林裡,去了分到村裡這些日裔移民正在勞作的地方,讓他自行去與移民們交談。
有了前面的這些見聞,秀念倒也不用在這些移民身上花費太多時間了,隨便找了兩三個人簡單核實了一下他們來皋泄村之後的情況,跟王大貴所說基本對得上號,那也就不用再浪費時間一一過問了。
秀念記掛着今天還得再走訪一個村子,當下便向王大貴辭行。王大貴倒也沒忘了之前答應他的事,叫了一個富強村的幫工來給秀念帶路,臨走時還塞了一小罐楊梅乾給他,讓他帶回去慢慢吃:“新鮮果子放不了兩天,這個管的時間長一些。你平時閒着的時候也可以來我們這邊走走,正好村裡打算今年籌錢建個土地廟,和尚你來幫忙給看看風水什麼的,不會虧待你!”
秀念哭笑不得,心道自己又不是風水先生,哪會這些亂七八糟的技能,再說那土地廟供的是哪路神仙自己根本不懂,豈能隨意指手劃腳。不過王大貴的熱情好客還是讓他頗爲感動,當下表示會找時間再來皋泄村拜訪。
出了皋泄村,秀念向帶路的少年問道:“像你們這樣來皋泄村幫工,王村長應該會給你們算工錢吧?”
那少年點點頭道:“工錢自然是要算的,每天一結,而且皋泄村只要幹活利索的青壯來當幫工,不是誰都能來混工錢的……王大貴算得精着呢!”
秀念聽他直呼王大貴之名覺得有些好笑,便又接着說道:“但我聽王村長說,你們富強村比皋泄村還要富裕一些,怎地自己的活不幹,跑過來掙他們的錢?”
少年道:“過段時間我們村開始收割稻穀了,也得找皋泄村的人過來幫忙。”
秀念恍然大悟,兩個村其實是長期合作,錯開時段集中勞動力到一處完成工作。不過從對方村子僱傭的幫工各自結算費用,這倒是很符合海漢國的商業氛圍。
富強村離皋泄村就兩三裡地,兩村之間的耕地甚至都連接到了一起,如果不是少年向秀念指出地面上一條一尺半寬的灌溉水渠就是兩村的交界線,他大概很難意識到自己是在何時踏入了富強村的地界。
在富強村外,秀念遠遠便看到了坡地上的一排陶窯,外面擺着成百上千各種式樣的罈罈罐罐,還有成摞的瓦片和大堆的青磚。至少有上百名裸着上身的青壯正在這些陶窯前忙碌着,看樣子生產規模還不小。
秀念都沒進村,便在這裡見到了這個村的村長任鬆。與皋泄村正處壯年的王大貴不同,任鬆已經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了,秀念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手把手地教剛剛分配到這裡的日裔移民做磚坯。
聽帶路的少年介紹說面前這僧人裝扮的男子是鎮公所派來的官差,任鬆先在旁邊的水盆裡洗了洗手,然後撐着膝蓋慢慢站起身來,朝秀念拱拱手道:“見過官差老爺!”
秀念哪敢託大,連忙自我介紹了身份和來意。任鬆點點頭道:“昨天帶回來的人,都在這兒了,老爺可自行詢問他們。”
這任鬆的態度不像王大貴那麼熱情,但秀念卻覺得他不卑不亢,更爲從容,顯然是見過市面的人。王大貴之前說過富強村村長是從北方來的移民,看樣子應該是有些特別的經歷。
與皋泄村一樣,被分配到富強村的新移民沒有任何的休整適應期,來到這裡的第二天便開始接受勞動技能培訓。雖然語言上還暫時難以有效溝通,但這做磚瓦的技藝並不複雜,熟練工手把手地教上幾遍,只要不是太笨的人就能學會七八成了,再花個半天時間熟悉技能,就能湊合着開始幹活了。
秀念問了幾人,確認他們的吃住問題都已經得到妥善安排,就沒有再多問了。他很清楚對於這些被強制遷到舟山定居的日裔移民來說,生存下去是第一要務,至於生活條件、工作待遇之類的問題,目前都還沒有資格向官方提出更多的要求。
與其跟這些說不出個子醜寅卯的移民浪費口水,他倒是更願意跟這位老村長聊一聊,聽聽他對新移民的態度,以及對本地發展前景的見解。
“等磚啊瓦啊都會做了,到時候再從他們當中挑些聰明好學的,教他們做陶器。能學會一門手藝,今後無論去到哪裡,都能有口飯吃。像皋泄村那樣靠山吃山,看着是挺風光,但人就只能守着這一畝三分地,很難往外走了。”
秀念默默品味任鬆的這番話,覺得也是有些道理。上午在皋泄村走訪的時候,覺得那邊的楊梅產業經營得有聲有色,能將這海島山村所產的果子賣到幾千裡外的海漢京城去,村長王大貴也算是一個能人了。不過任鬆的說法讓他意識到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待皋泄村的產業發展前景。
王大貴說過皋泄楊梅的品種要挑水土,舟山島上就只有皋泄村能種出那種優質楊梅,這固然是形成了物以稀爲貴的條件,但又何嘗不是限制了皋泄村村民的發展。他們只能在當地才能種植和加工這種特殊的水果,而如果有朝一日離開皋泄村,就沒有辦法再靠這個產業維生了。
而富強村的村民只要學會了燒製磚瓦或者製陶手藝,那就算日後離開富強村、白泉鎮甚至舟山島,也不用擔心沒有養活自己的技能——只要是有人聚居的地方,終究都會需要用到磚瓦和罈罈罐罐。
相較之下,似乎富強村的發展前景的確是要好一些。秀念又想起王大貴對自己提到過,富強村的製陶產業是不分季節的,雖然產出的都是廉價日用品,但銷路肯定是要比一年一季的水果寬多了,王大貴說富強村這邊更爲富裕,看來也並非虛言。
不過能讓村民走出去的產業就一定是最好的發展方向嗎?秀念倒也覺得未必,他的故鄉平戶就一向是以航海業和跨國貿易爲支柱產業,但走出去的結果又是什麼呢?在松浦家族接管平戶藩後僅僅只得到了三十多年的黃金髮展期,然後便招來強敵導致了徹底的毀滅。
秀唸到現在都不太清楚海漢軍攻打平戶的真正原因,但這毫無疑問是跟平戶的發展策略有直接的關係。如果平戶島像日本的其他地方一樣,安安心心地以農業爲本,那肯定就不會從幾千裡外引來海漢軍了。
秀唸的見識和經歷有限,這讓他很難全面地認識平戶與舟山這兩種不同環境下的產業發展差異。雖然他也能意識到海漢的社會制度與他過去所生活的平戶藩有着很大的不同,但還是有很多問題仍然無法獲得答案。
“聽說任村長以前是在大明生活?那您覺得在大明跟在海漢國有什麼不同嗎?”
任鬆看了秀念一眼,不太確定這個官差和尚提這問題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便只給出了一個四平八穩的答案:“老夫的確是大明出身,前些年爲躲避戰亂才南下投了海漢,要說有什麼不同,那老夫的感受就是海漢要比大明更太平。這舟山羣島在歷史上是海盜橫行的地方,但老夫來到這裡之後,卻從未聽說過附近海域有海盜出沒。百姓能安居樂業,不用擔心被捲入戰亂,我覺得這邊便是最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