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盧康泰對於己方的處境還是有着比較明確的認知,他在收到關於海漢出征平戶的消息後,便敏銳地意識到留給自己的行動時間不多了。
己方從海外獲得援助的渠道已經被切斷,而對手卻此在此時獲得了海漢的支持,此消彼長之下,盧康泰確信對手絕不可能就此息事寧人,假以時日他們委託海漢人代爲訓練的武裝力量成型了,那山陝鹽商恐怕就扛不住對手的攻擊了。
所以盧康泰的態度很堅決,那就是要趕在形勢逆轉之前搶先動手,先打掉徽籍鹽商的領軍人物。
“你們試想一下,如果海漢人失去了他們在揚州的扶持對象,他們會怎麼做?”盧康泰提出了一個很大膽的想法:“會興兵爲七大姓報仇嗎?不!以海漢人的精明,不會去做這種只有風險沒有回報的事情,我認爲他們會放棄原有的計劃,重新尋找一個新的合作對象。”
“那也不一定會是我們吧?畢竟之前和我們有不小的過節,他們沒這麼容易放下這段恩怨吧?”何桓對盧康泰的看法還是有不小的疑慮。
盧康泰道:“去年那事,吃了大虧的是我們,海漢人可沒多大的直接損失,頂多也就是交手的時候丟了幾條人命而已。他們如今想要把鹽賣到長江以北,那肯定得在揚州找到合作伙伴幫他們分銷,如果七大姓做不了這件事,那他們唯一的選擇就只剩我們了。”
盧康泰其實對海漢的立場並無絕對把握,但他現在必須要設法說服同伴,所以纔會提出了這麼一個聽起來很有誘惑力的可能性。
他的推論也並不是全無道理,海漢的確是因爲需要有實力的地方分銷商來提供銷售渠道,纔會選擇了與徽籍鹽商合作,進而爲其提供軍事援助。如果山陝鹽商趕在徽籍鹽商之前就主動找海漢商議合作,那也未嘗沒有機會成爲海漢的分銷商,甚至有可能會進行深度的合作。
但這些假設在當前的形勢下已經不成立了,海漢選定了徽籍鹽商作爲合作對象,那麼必然就要力保其能夠在揚州鹽商的殘酷競爭中勝出。如果海漢只是對揚州的狀況作壁上觀,那麼盧康泰提出的這種打掉七大姓然後取代其海漢合作對象的設想還是有可能的,但如今海漢已經出手,還派了人到揚州協助徽籍鹽商組織防禦,這其實就已經亮明態度,不會對鹽商之間的爭鬥袖手旁觀了。
盧康泰現在要對七大姓出手,就等同於是對海漢出手,性質並不是他所理解的那樣,只要動手可就沒有什麼事後化解的餘地了。
但如今對山陝鹽商已經是死局了,動手必然會得罪海漢人,不動手遲早會被競爭對手壓制,所以對盧康泰來說,唯有亡命一搏,纔有可能改變接下來的局勢的走向。
何桓和汪裕對盧康泰的說法雖然心存疑慮,但他們也提不出更好的應對辦法了。
“康泰,此事涉及我們山陝鹽商在揚州的百年基業,一定要慎之又慎,千萬莫要出了差錯!”何桓無奈之下,也只能多囑咐幾句,期望盧康泰能夠順利實施他的計劃。
“定當盡力而爲!”盧康泰斬釘截鐵地應道。
盧康泰在金盾人馬抵達揚州之前就已經制定好了針對七大姓的作戰計劃,甚至還特地送了一封密信給楊成業,警告他儘快離開揚州。
當時因爲還沒有海漢的介入,所以盧康泰對於自己的作戰計劃非常有信心,並不擔心楊成業會泄漏秘密。但近日他得知海漢派人到揚州之後,想再聯繫楊成業打聽一下消息,卻發現楊成業似乎已經從揚州消失了。
盧康泰不能確認楊成業到底是聽了他的勸告悄悄逃離了揚州,還是躲到了某個相對安全的地方,比如海漢人入駐的戴家莊。如果是後者,那麼海漢人很有可能已經得知了盧康泰的意圖,從而做出某些有針對性的防禦部署。
但即便是這種最糟糕的狀況,盧康泰也不打算放棄自己的計劃。從目前掌握的信息來看,海漢派到揚州的人馬不多,其戰鬥力應該也不會像海漢軍那麼可怕。
最關鍵的是,盧康泰認爲去年那次與海漢人交手,如果對方溜得不夠快,被自己的人馬在運河上截住,那完全有可能將其全部殲滅。如果重演一次當日的交手經過,盧康泰認爲結果是可以改變的。
徵得了何桓和汪裕的同意之後,盧康泰就沒有來自內部的阻力了,可以放開手腳按照自己的意圖行事。他回到家中之後,便將手下幾名頭目召集起來,連夜作了一些佈置。
盧康泰自知對運河南岸七大姓所居住的各處莊園監控力度不夠,但行動在即,他必須要掌握這些目標人物的日常動向才行。所以他佈置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僞裝成漁民和貨郎,潛入運河南岸活動,設法弄清楚七大姓主要人物近期的動向,以及入駐戴家莊那支海漢人的消息。
第二件事便是對之前制定的作戰計劃進行修訂。盧康泰手上已經有七大姓各個莊園的平面圖,不過這種資料都是靠着知情人憑印象手繪出來,精細程度肯定有限,所以根據這些地圖制定的作戰方案其實也比較潦草。
當然盧康泰手下的火槍隊有較大的實力優勢,要強行硬吃對方也不是太大的問題,所以在此之前盧康泰對於作戰計劃的部署並不算太細緻,打定主意要來個霸王硬上弓,但如今海漢人已經介入,他就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作戰計劃,要打起精神小心應付才行了。
盧康泰手下有兩名干將,名叫解良、荀分,這兩人早年前都曾有過從軍的經歷,還在中原跟農民軍打過幾年仗。後來流落到揚州,機緣巧合之下認識了盧康泰。盧康泰賞識他們的本事,便將他們僱傭爲自己的護衛。
盧康泰去年組織訓練火槍隊的時候,這兩人其實也是其中一員,不過運氣好出外辦事正好避過了那一夜的殺戮。盧康泰重組火槍隊,這兩人便成了新火槍隊的領兵人物,關於針對徽籍鹽商的作戰計劃,基本也是盧康泰與這兩人商議的結果。
“你們對海漢派來的人馬進駐戴家莊有什麼看法?”盧康泰問道。
解良率先答道:“海漢人雖然厲害,但派來的人馬有限,應該也只能護住戴家莊一處地方。若他們分散入駐各家,那就更是求之不得了。”
荀分道:“但海漢人不傻,他們沒有理由把有限的人手再作拆分,我認爲他們會把人手集中在戴家莊,畢竟戴家莊莊子最大,而且之前就修建了一些防禦工事,守起來會比其他莊子容易得多。”
盧康泰點點頭道:“荀分的想法和我差不多,海漢人雖然派了人過來,但從規模來看,他們顯然還沒有真正下定決心介入我們與徽籍鹽商之間的爭鬥,只是想借此表明態度,讓我們知難而退。他們若是覺得我們不敢動手,那就是我們動手的最好時機!我們只有證明自己的實力,才能贏得海漢人的敬畏!”
像揚州這種地方,只要願意花錢,基本上沒有什麼打聽不到的消息,所以針對七大姓的監控調查,很快就取得了進展。
根據收集到的消息,從金盾人馬抵達戴家莊的第二天開始,七大姓便各自對族內發佈了公告,警告族人近期無事最好不要前往揚州城,以避免遭遇意外。盧康泰認爲這個情況只會有兩種原因,一是楊成業在收到他的密信之後向徽籍鹽商發出了警告,另一種可能是海漢人近期要在揚州開展某些特殊行動,避免自家人捲入其中。
此外,七大姓中有好幾家的核心成員似乎已經不在自己的莊園內居住,在近期秘密遷出去了別的地方。這就意味着盧康泰如果攻擊這些莊園,很可能只會是做無用功。
而海漢人入駐的戴家莊,如今已經封閉了出入,外人很難知道莊內的情況。不過戴英達近日倒是有在莊子附近露面,安撫租種戴家莊田地的佃農,讓他們不要因爲戴家莊的出入管制而感到緊張不安,這也是近幾天七大姓裡唯一一名公開露面的家主。
這些信號讓盧康泰只能把目標集中到戴家莊了,儘管他知道戴家莊裡駐紮着一隊海漢人,但現在好像也沒有別的選項可供選擇了。他只能指望在打掉戴家莊之後,儘量多活捉幾個海漢人,這樣之後跟海漢人討價還價還能有一點底氣。
“盯緊戴家莊的動靜,三天之後動手!”盧康泰心知此時的形勢已經不能再慢慢拖下去,哪怕這一戰又要對上海漢人,他也只能選擇速戰速決了。
“對方如果要攻打戴家莊,肯定不能白天來,那樣很可能還沒過運河就先暴露了。所以我們的防禦重點是入夜之後到天明之前的這段時間,尤其是對附近運河沿岸的監控,一刻也不能放鬆!”
在盧康泰緊鑼密鼓準備進攻計劃的時候,戴家莊裡由元濤主持的防禦戰備會議也在不斷對防禦措施進行修正和加強。
像戴家莊這種西北兩面都距離運河河岸不遠的環境,要佈置外圍的預警的確不難,畢竟對方如果要大舉來攻,肯定得組織人手在附近集中渡河。但元濤還是有些擔心未曾受過正規軍事訓練的人員難以對監控範圍保持長時間的警惕,因此每次開會都要強調監控的重要性。
目前戴家莊的防禦力量主要有三部分構成,一是作爲主力的金盾人馬,戰鬥人員共計一百三十餘人。二是戴家莊自家的青壯民團,也有一百多號人。三是來自七大姓的增援,有兩百多人,不過這些人大多是各家重要人物的私人護衛,跟隨主人家暫時住到戴家莊,缺乏統一的編制和指揮,真開打了很難指望這批人發揮多大的作用。
不過元濤認爲只要能夠及時發現對方蹤跡,要依託現有的防禦工事擋住對方的襲擊並不會太困難。他認爲唯一比較有懸念的事,就是能在這一次的交手中給對方造成多大程度的殺傷了。
去年那次與山陝鹽商火槍隊交手的情況,元濤在出發之前就已經仔細問過姬元青,基本上可以確認金盾的戰鬥力是在對方之上。如果再依託於戴家莊現有的防禦措施,雙方的戰鬥力差距還會被進一步拉大。
但問題就在於金盾這邊採取守勢,如果對方接戰之後發現打不過就主動後撤,那元濤似乎也沒什麼很好的辦法去留下對方。
除非他將帶來的幾艘船也全部投入作戰,在對方完成渡河之後就清理河道,斷其後路。但這樣做的風險極大,因爲他無從確定對方會調動多少船來參與這次行動,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會弄巧成拙,把金盾這幾條船連同船員都給搭進去。思前想後,他最終還是否定了這個風險太大的方案。
但這樣一來,只要對方不戀戰,守方就基本不可能全殲來犯之敵,無法徹底解決這個隱患。不過七大姓這邊對此倒是沒有一定要畢其功於一役的執念,戴英達表示只要能夠護住莊子,重創對手即可,倒也不用太拼命。
元濤一開始不太理解徽籍鹽商的這種想法,但後來再一想,徽籍鹽商跟對方已經鬥了幾代人了,大概早就習慣了有輸有贏的來來回回。他們或許很想把對方徹底逐出揚州,但真有這樣的機會到來時,他們卻未必認爲能夠實現自己所期望的結果。
不過這樣對金盾來說也未嘗不是好事,既然徽籍鹽商不堅持,那金盾自然也就不用太拼命了。至於徽籍鹽商後續要如何去解決他們與對方之間的恩怨,那也不是元濤需要操心的事情了。
通過這次任務將徽籍鹽商牢牢地綁在海漢的戰車上,這纔是金盾此行真正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