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些養尊處優的鹽商來說,與同行之間的爭鬥再怎麼激烈,那也只是反映在賬目上的收支數字變化,哪怕是偶有死傷,對他們而言也只是可能連姓名都叫不上來的手下人,多發些撫卹銀子把事情擺平即可,並沒有太多切身的危機感。
但今天在戴家莊外以這樣的方式處決了十幾名俘虜,對這些在場旁觀的鹽商就觸動很大了,他們也真正意識到這場爭鬥可不僅僅是生意上的勝敗之爭,而是你死我活的生死存亡之爭。如果不是從海漢國請來了金盾的人馬擔當護衛,或許他們已經殞命於對手的襲擊行動之中了。
有人也暗暗慶幸自己聽從了戴英達的建議,舉家遷來了戴家莊暫住,要是留在自己家裡,恐怕是經不起昨晚這麼大的折騰。錢沒了還可以再賺,這命沒了可就什麼都輸了,當即便決定要在戴家莊待到事態平息之後再說。
元濤已經熬了一整晚,忙完這一攤子事,他也要抓緊時間去休息了。雖然昨晚是己方佔到了便宜,但他也知道對方元氣未傷,隨時都有可能捲土重來,必須養好精神繼續備戰才行。距離鹽商子弟學成歸來至少還有三個月左右,如無意外,在此期間他所率領的人馬就得肩負起徽籍鹽商的護衛責任,這項工作可並不輕鬆。
戴英達倒是沒有忽視元濤的這份功勞,元濤剛回到自己房間,便有戴家僕人送來了一壺參茶和幾樣精緻糕點,茶盤裡還壓着一疊海漢紙鈔,元濤點了點數目,竟然有一千元之多,顯然是戴英達給他私人的額外獎勵,當下也不禁感嘆這鹽商出手的確豪闊。
這點錢對戴英達來說不算什麼大數目,要請揚州衙門裡有地位的官員辦事,花銷千兩白銀往往只是起步價而已。戴英達通過昨晚這一戰已經意識到元濤的本事,那麼與其建立私交在他看來就是很有必要的措施了,即便日後七大姓的子弟學成歸來,不需要再讓金盾的人馬在揚州長期駐紮,但也說不定還會有需要海漢出手相助的時候,而元濤的身份顯然會比海漢官員容易打交道得多,有些事情或許就不用再通過官方渠道來溝通了。
元濤擬好了一封簡短的戰報,交給隊伍中的通信兵用電報發回舟山,這才安下心來休息。他這一夜太過勞神,一躺下去就睡了一整個白天,直到晚飯時分才醒過來。
元濤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叫來親隨詢問舟山是否已經回電,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元濤便立刻讓人去把電文取來。
送來的電文裝在信封裡,外面還有通信兵蓋上的火漆封印,以表明電文內容未被他人看過。這種涉及軍事的電文內容都是絕密等級,只能由元濤親自拆閱。
回電的內容其實也沒什麼特別,大意便是舟山司令部已知悉戰況,讓元濤在揚州務必謹慎對待,不可冒進。不過電文中提到戰況已經呈報石迪文知悉,這還是讓元濤有些開心,他知道石迪文對於手下的實戰戰績一向十分重視,自己在揚州的表現或許也會得到石迪文的關注。
雖然元濤已經不在軍中,但他知道石迪文在海漢高層的地位足以影響自己今後在金盾內部的晉升。金盾這個機構本就是聽命于軍方的外延部門,跟軍方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能往上走的幾乎都是海漢軍的退役軍人,而晉升機制也幾乎跟軍中一樣,都是靠戰績加資歷的積累來作爲往上走的資本。
元濤是金盾舟山分號的大掌櫃,頭已經頂到了天花板,在舟山殖民區沒有更高的職位讓他晉升了,要想再往上爬,那就是進入到金盾總部的管理高層了。但要完成這關鍵一步,已經不是累積資歷就行了,必須得在目前的職位上做出亮眼的成績才行,這也是他爲何要冒險親自帶隊來揚州的原因之一。
如果金盾能夠圓滿完成在揚州的任務,那麼就相當於是爲海漢打開了揚州這個大明鹽業中心的市場。
但揚州對海漢來說可不僅僅只是食鹽生意而已,這裡是大明的財富中心之一,打開了揚州的大門,就相當於是給海漢的衆多工業品找到了一個新的出口市場,而且這個市場的消費力相當可觀,所能輻射的區域幾乎都是富庶地區,執委會也很在意這個方向能夠帶給海漢的長期收益。
元濤未必知道執委會的打算,但他知道完成這次任務會對自己今後的前途有極大的幫助,所以鹽商付給他的報酬還是其次,就算爲了前途着想,他也會盡心竭力去完成這次任務。
元濤一起來,不一會兒熱飯熱菜便送到了他房中,顯然是早就爲他準備好了。元濤囫圇吃完,便讓人去請戴英凡過來議事。
金盾所負責的部分主要是戴家莊的防務,而對於外部情報信息的偵察和蒐集,則是由戴英凡手下的人負責。畢竟有些工作只能依靠地頭蛇來完成,金盾就算再怎麼專業也無法全都承包下來。
而元濤現在所需掌握的情報,便是昨晚交手之後,對方是否對此有所反應。
“昨晚我率人追到運河邊,見對方分乘五艘船往北離開,雖然後來我也調了船去追,但還是失去了對方的蹤跡。今日我派了幾人進城打聽消息,正好剛回來,據報昨晚的事目前還沒在城裡傳開,官府這邊也沒有什麼動靜。”
戴英凡帶來的消息波瀾不驚,也算是在情理之中的狀況。不過這並未讓元濤就此放心,他追問道:“官府如果知道了昨晚的事,會不會插手調查?”
戴英凡應道:“昨晚這麼大的動靜,對方應該提前就打點過官府了,真要查起來,也沒誰屁股是乾淨的。盧康泰不是傻子,這種自找麻煩的事情肯定不會做。”
元濤笑了笑道:“這樣當然最好,可以省去很多麻煩。不過昨晚吃了這麼一個悶虧,想必這盧康泰的心情也不會太好。你們設法盯緊對方的動向,說不定他們情急之下還會暴露出別的破綻。”
盧康泰此時豈止是心情不好,簡直是肺都要氣炸了。早在一兩個月之前,他便開始策劃攻打戴家莊的行動,設法繪製戴家莊的平面圖,用沙盤推演行動細節,安排手下人馬預演行動,做了許多的準備工作。不誇張地說,這大概是他生而爲人這幾十年以來傾注心血最多的一件事情,他也寄希望於能夠畢其功於一役,拿下戴家莊,然後擊垮徽籍鹽商的抵抗。
但這麼多的準備工作,他所有的雄心壯志,在海漢人插手之後全都變成了泡影。派去攻打戴家莊的幾百號人,甚至連對手長什麼樣都沒見着,就被一通火槍攢射打得落花流水,所有的行動計劃全部被拋諸腦後,急急忙忙地從運河南岸撤了出來。
除了失陷在戴家莊裡的數十人之外,在撤退途中與追擊而來的戴家莊民團交手,又折損了數人。最後因爲摸黑登船撤離的時候太過慌亂,還有好幾人落水,迄今下落不明。回來之後清點人數,失蹤人員竟然多達六十餘人。
折了這麼多人不打緊,盧康泰原本也做好了會在行動中損失上百人的思想準備,但問題是付出了這樣的代價之後,他們根本就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也沒有給對方製造出任何麻煩,只是一場純粹的失敗罷了。
盧康泰不是沒有設想過失敗的結果,但他無法接受這樣一邊倒的失敗。重新組建火槍隊,並且精心準備了這麼長的時間,滿心希望可以一舉拿下對手,但最終結果的落差實在太大了。
盧康泰甚至有些後悔昨天不該過於求穩,應該親自渡河指揮行動,或許結果就會有所不同了。他已經仔細盤問過昨晚指揮行動的解良和荀分二人,確認了後來在他們撤退過程中出莊追擊的民團中並無成建制的火槍手。
他認爲這個細節表明當時出莊追擊的這些武裝人員並非海漢派來揚州的人馬,解良和荀分如果不是慌不擇路,完全可以在運河邊依託那幾艘帆船構建防線,讓火槍隊發揮一下應有的作用。就算要撤,也應該抓住戰機給對方吃點苦頭,然後再撤回運河北岸。
他手下這兩名頭目給出的解釋是在戴家莊的交手過程中對方使用了極爲密集的火力,他們判斷如果動用火槍隊與對方交手,可能會遭受極爲慘重的人員傷亡,因此才決定放棄原本的行動計劃,主動撤離戴家莊。至於爲何沒有與追擊而來的敵人展開交戰,是因爲他們認爲對方的目的是要拖住他們,然後派船截斷他們渡河的退路,所以纔會幾乎不作抵抗地選擇以最快速度撤走。
雖然這樣的說法也有些道理,但盧康泰還是無法對行動結果釋懷,認爲這兩名頭目的臨場指揮和應變並未達到自己所期望的水平。唯一讓他稍感慶幸的是,投入了巨大資源重新組建的這支火槍隊因爲基本沒有直接參戰,所以倒是沒有出現人員損失,完完整整地撤了回來,也算是保住了一口元氣。
一大早就趕到盧康泰家來聽取戰報的何桓和汪裕,也不免對這樣的結果大失所望。而且昨晚折損的人手之中,有不少都是由他們從自家子弟和護衛中選拔出來的好手,如今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甚至沒法報官尋人,這實在是讓他們難以接受。
“依我看不如我們再給高參將送些銀子,讓他尋個由頭,出面去戴家莊討人?”汪裕有個親侄子便在失蹤人員之列,情急之下也是提出了一個十分大膽的主意。
但這個提議立刻就被陰沉着臉的盧康泰給否決了:“此法不可。且不說高參將本就不願插手我們與七大姓之間的爭鬥,就算他收了銀子願意幫這個忙,去到戴家莊討人,要是對方不肯合作,你們覺得高參將還能用強嗎?”
高永壽是個不會輕易下場的觀望派,這事他們都清楚,盧康泰事前去打點了不少銀子,也就只是換了對方睜隻眼閉隻眼而已,連一句支持他們的表態都沒有說過。如今想要讓高永壽替他們出面討人,那將會何其困難,其實不難想象,更別說讓高永壽去得罪七大姓了。
汪裕仍是不肯放棄這根救命稻草:“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若是我們出的價碼高一些,高參將未嘗不會動心……”
“汪兄,高參將可沒你想的那麼蠢!”盧康泰搖搖頭道:“我之前找他談的時候,他就明確表示過不願跟海漢作對。戴英達僱了海漢護衛這事在揚州已經不是什麼秘密,高參將肯定也早就收到風聲了,我看他多半是唯恐避之不及,哪會替我們出這個頭!”
汪裕急道:“如此說來,難道我們就放棄了那些失陷在戴家莊的人?那可都是我們各家的精英啊!”
盧康泰道:“汪兄,上門討人就會落了口實,陷自己於被動。你覺得戴老兒會無條件把人還給我們嗎?到時候不管對方開出什麼樣的條件,必定會苛刻無比,我們還能有什麼資本跟對方討價還價?若是要你退出揚州,你肯應嗎?”
汪裕默然,他不得不承認盧康泰所說的的確有道理,打輸了仗再去上門討人,實際上就等於是把自己的臉伸到對方面前任憑處置了。而山陝鹽商跟徽籍鹽商之間的鬥爭正是最激烈的時候,這樣做不但會挫了自己的銳氣,更是會讓對方佔據了道義上的主動。要是真如盧康泰所說的那樣,對方開出一堆難以達成的條件,那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一直沒有開口的何桓這時候纔出了聲:“你們也不用爭論這個事了,依我之見,就算上門討要,戴英達也不會放人了。如果是以前或許還有得談,如今他背後有海漢人撐腰了,你們覺得他還能有心跟我們議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