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揚州鹽商之間的爭鬥已經快要撕破臉皮,甚至連主管鹽業的官府衙門也被拖進了這潭渾水,但揚州市面倒還沒有因此生亂,每日依然是有大量的人口和貨物從揚州城的多個關卡和城門進出。對絕大多數普通人來說,他們的生活並沒有因此而發生顯著的變化,該怎麼過日子還是一切照舊。
真正會受到影響的人,基本上都是這場爭鬥的直接參與者。比如以貨郎身份在揚州城裡生活了二十年的林仲,從昨晚接到信使傳來的命令那一刻開始,他就不再是走街串巷的貨郎,而是效命於大鹽商戴英達的死士。
既然戴家連當年的賣身契都送來了,林仲認爲這已表明了此次任務的風險非常大,可能會需要自己以性命相拼。但他也明白自己沒有退路可選,只有先完成了這項任務,才能順利退休享受安樂日子。更何況自己兒子今後的前途命運,是跟戴家牢牢綁定在一起的,如果戴家和徽籍鹽商在這場競爭中敗給了對手,那他兒子今後也未必有好日子可過了。
推着雜貨車在城內外走動是個非常耗費體力的活計,所以通常林仲會睡到天色微明的時候纔會起來,但今天他卻剛到五更天就起來了,洗漱收拾停當,然後從牀底下翻出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油紙包。
林仲將這油紙包放到桌面上,拂去上面的灰塵,然後將包裹的油紙慢慢一層層展開,裡邊是一把帶鞘匕首。
這把長僅七寸的匕首上沒有任何標記,牛皮外鞘已經變成了醬黑色,足見其有些年頭了。林仲慢慢將匕首抽出來,上面倒是沒有任何鏽跡,依然寒光閃閃。
這把匕首是當年他被派到揚州城內潛伏的時候,戴家發給他的防身武器,算起來已經在他手裡保管了二十年了。之所以保存得這麼好,一是因爲基本從來沒有使用過,二來他每年都會把匕首取出來保養一次,仔細磨去鏽跡,用新油紙重新包上。
林仲並沒有練過武,而他以貨郎身份生活在揚州城,也沒人會打他的主意,的確不需要隨身攜帶匕首。不過今天要執行的任務可能比過去二十年裡所有的任務加起來還要更兇險,他不得不提前做好最壞的打算。
林仲此舉並不完全是爲了護衛自己的主人,他知道戴英達身邊有高人守護,要拼命也輪不到他出手,攜帶這把匕首主要還是爲了自衛。要是對家發動突襲,場面混亂的時候可不會有人來顧着他,只能盡力自救了。
只是真到了那時候,是否能有勇氣拔出匕首跟人拼命,林仲自己也沒什麼把握,純粹是不想引頸受戮,要努力活着離開揚州城罷了。
鑑於今天要隨同戴英達一同行動,他也不用再推着小車以貨郎身份出門了,這倒是讓他在出門的時候感覺輕鬆了許多。
林仲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這個生活多年的小院,心知這一走大概就不會再回來了,不過他對這裡也沒有太多的眷戀,只是停留了片刻,便走出院子拉上門,將門上鎖之後,直接把鑰匙從門頭上方丟進了院子裡,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昨天信使告訴他會合的地方在挹江門附近的千里車馬行,林仲對那地方並不陌生,每次他去挹江門外的碼頭進貨,都會從那家車馬行門口路過。
林仲出門的時候,天色都還沒有亮起,雖然城內街面已經開禁,但街上的行人仍很稀少。林仲知道這個時候城門還沒開,戴英達一時半會還不會出現,便先在附近找了個剛開門的早點鋪子,要了一碗陽春麪,湯包、燒麥、蒸餃若干,坐下來慢慢享用這頓早餐。
他平時其實很少在外面吃早飯,通常都是前一晚吃剩的稀粥或者冷饅頭,隨意將就着解決早上這一頓。但今天他不打算省這個錢了,畢竟下一頓吃什麼,在哪兒吃,甚至還有沒有下一頓,現在都不好說,這頓早飯一定吃飽吃好才行。
吃完早飯,林仲便去到了千里車馬行附近。這個時候已陸陸續續有馬車從車馬行出來,看他們的去向,應該是要到挹江門那邊等着城門開啓之後出城。
車馬行門外的牆根下有一些人杵在那裡,林仲知道這些是等着裝卸貨物的力工。這些人並不隸屬於車馬行,都是在這裡等着攬活而已。林仲也不動聲色地走過去,默默地站到最邊上的位置。
他並不打算跟這些人搶活幹,只是不想讓自己引人注目。待會兒戴英達到來的時候,他在這裡也能第一時間觀察到。
不過林仲似乎忽略了一個問題,戴英達此時肯定要避免過早暴露行跡,進城的時候多半會喬裝改扮,甚至設法藏匿起來,他就算眼睛瞪得再大,也未必能看到戴英達出現。
寅時五刻,晨鐘敲響,城門開啓,整個城市也由此開始有了生氣,街面上多了不少早起務工的百姓。千里車馬行也開始熱鬧起來,攬活的力工,送貨取貨的跑腿,僱傭車馬的商人,不斷在車馬行進進出出。
林仲沒有等待太長時間,便看到從挹江門方向來了一隊馬車,打頭那輛馬車上挑着千里車馬行的小旗。車隊還沒駛攏車馬行門口,想要攬活的力工們已經一擁而上,打算先佔個離得近些的有利位置,好讓老闆在僱人的時候能先點到自己。
這個時候卻從馬車上跳下來一些人,將這些力工擋下來,並向他們表示不需要僱傭力工卸貨。
林仲從車上下來這些人當中發現了一張熟面孔,當下便料定戴英達應該便藏身其中了,當下也跟着人羣慢慢湊上去。
圍上前去的人羣聽說這支車隊不僱力工,很快便四下散開了。林仲卻沒有離開,湊上前去找那熟面孔問道:“老闆可需嚮導?”
那人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來得正好,你先上車,有用得着你的地方!”說罷指了指自己身後那輛車,林仲見狀也不多說,便立刻掀開車簾躬身鑽了進去。
其他人見狀不禁都暗自後悔自己怎麼沒多問這一句,只是這嚮導又不像力工這樣需要很多人,通常一個嚮導就能服務一支商隊,果然有人上去再問,那人便表示不需要再僱傭嚮導了。
這支車隊駛入了千里車馬行之後,沒有停在人多眼雜的前院,而是轉到了相對僻靜一些的後院。從這些馬車上下又來了數名黑衣男子,也不四處走動,就站在車隊外圍戒備,防止不相干的人靠近車隊。
林仲所登上的這輛馬車裡除了他之外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戴家家主戴英達,另一名中年男子,據戴英達介紹說,這是專程從海漢國請來的高手,姓元,在馬車外擔當護衛的這些人手,也多半都是他的手下。
馬車內雖然光線比較昏暗,但林仲卻能看到這位被戴英達稱爲“元掌櫃”的男子雙目炯炯有神,宛如在黑暗中覓食的猛獸一般。
“林仲是我手底下最可靠的人之一,他已經在揚州城住了二十年,對於這座城池的每一寸土地都十分熟悉,而且辦事穩妥,我相信他可以在今天爲我們充當活路標,給我們指出一條最安全的通道!”
戴英達對林仲的介紹頗爲高調,這甚至讓林仲自己都感到有點誠惶誠恐。他並不覺得自己有戴英達口中形容的那麼強,頓時覺得自己肩上壓力沉重了許多。
元濤向他抱拳道:“今日引路一事,要勞煩林兄了!”
“小人不敢當,元掌櫃直呼小人姓名即可!”林仲見戴英達對這位元掌櫃的態度也頗爲敬重,心知其身份恐怕不只是個普通的保鏢頭子而已,當下哪敢在自己老闆面前託大,連忙客氣了兩句。
元濤卻只當沒有聽到他的話,繼續說道:“林兄是否能先給我們說明一下,今天的行動路線是如何安排?”
林仲道:“昨天接到家主命令之後,小人反覆考慮了幾條線路,但顧及今天可能會有各種變數,所以最終沒有確定具體的路線,只制定了一個大致的行動方案,還請家主和元掌櫃指點。”
關於山陝鹽商爲何要大費周章地製造出當下的局面,林仲的看法與戴英達是一致的,那就是引蛇出洞,逼七大姓的頭面人物在揚州城現身,然後對其實施襲擊。
但林仲認爲,即便山陝鹽商膽大包天,他們所能採取的行動終究會有限度,比如在衙門外這種比較敏感的地方,或是城中交通要道這種人流量比較大的地方,對方就決計不會動手,不然置官府尊嚴於何地?
“所以小人的計劃是,去衙門的時候儘量低調,選擇僻靜人少的路線,避免節外生枝。等家主在衙門辦完事情出來,對方肯定已經發現了我們的行蹤,若想在城內擺脫他們很難實現,索性便走最熱鬧的路段,從城南出城渡河,讓他們不敢輕易在途中出手。不過我們須提前在城南運河附近部署渡船和人手接應,否則就算出城了也還是難以脫身。”
正因爲林仲對城內道路極爲熟悉,所以纔沒有給出具體的路線,而是打算根據自己的策略和外界形勢隨機應變。這個做法極爲大膽,如果戴英達要求穩,他的這些說辭恐怕很難讓戴英達滿意。
不過戴英達沒有急於表態,而是先徵求了元濤的意見:“元掌櫃覺得如何?”
元濤沉聲道:“我覺得林兄的見解不錯,不過途中有風險的地方,林兄還是得早點提醒一聲,以便我們有所防備!此外在運河上派船接應一事,我們已經做了相應的安排,林兄不必擔心。”
戴英達見元濤沒有對此提出異議,他即便是心裡有些忐忑,也沒有再說什麼。如果他對林仲和元濤所作出的判斷都不信任,那這一趟冒險之旅也不用再繼續下去了,現在調頭出城躲回戴家莊或許還來得及。
元濤和林仲又簡單商議溝通了一下如何在途中協調前進路線,以及遇到緊急情況時,林仲要如何配合元濤指揮的防衛措施。兩人是初次見面,都不清楚對方的行事風格,所以行動之前必須要確認關鍵細節,否則途中萬一出現突發狀況,就會導致他們之間溝通不暢,影響到安全撤離揚州城的行程。
林仲雖然沒有接受過什麼專業訓練,但勝在對城內的道路狀況極爲熟悉,而且他做了二十年小生意,頭腦靈活也絕非常人可比。這支車隊要走哪條路線才能順暢來去,不至於會因爲道路狹窄而堵在某條巷子裡進退兩難,這都得在林仲這個活地圖的腦子裡謀劃停當,然後帶着車隊前進,而這就正是金盾所欠缺的能力。
元濤與他討論一陣之後,覺得戴英達先前的介紹並不誇張,這人的確對揚州城內外狀況瞭如指掌,而且思路清晰,處事沉穩,是一個可以信賴的合作對象。
至於離開揚州城之後,要如何安然渡過運河回到戴家莊,元濤出於謹慎考慮,並沒有對林仲告知細節。他只是告訴林仲,出城之後的行動要聽從指揮,切莫離開車隊。
議定行程之後,這支車隊將車上帶有千里車馬行標誌的小旗全部拔掉,然後悄無聲息地從車馬行後門出來,往北邊城區行去。林仲自認對這間車馬行還算熟悉,但也不知道這平時只能供人徒步通過的後門還可以迅速將門框拆掉,讓馬車由此進出。若是先前有人在車馬行外注意到了這支車隊的到來,那多半會在大門那邊守着,卻難以想到這支車隊居然會不着痕跡地離開了車馬行。
林仲此時才明白過來,這間車馬行即便不是戴家的產業,也多半與其有着極爲密切的關係。也難怪戴英達所下達的指令中,會讓他到這車馬行完成會合。七大姓類似這樣的秘密產業到底還有多少,這大概也只有各家家主們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