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年來在海漢軍中升遷最快的歸化籍軍官,一般分爲兩種情況。一是沒有任何家世背景的普通人,那就只能如高橋南這般,靠着不斷在一線作戰拼殺積累戰功,以此來換得軍銜的提升。這類軍官一般都是在早期就加入海漢軍,在軍中有着牢固的基礎,而且也深得高級將領們的信任。
第二類是家世好加上有出衆的個人條件,對海漢所倡導的軍事制度和作戰方式都有更好的理解,能夠貫徹執行軍方高層的意圖。這類軍官因爲有一定的文化基礎,所以在接受培訓的階段就會被安排學習更多的高級戰術理論知識,在被分配到軍中之後大多是去了作戰參謀這類的崗位任職。
後一種類型在近幾年海漢起勢之後才逐漸增多,但因其綜合能力更強,而且其中有一些人蔘軍入伍的原因本就有別的意味,可以理解爲海漢與這些人背後勢力的一種政治交換,所以他們的升遷速度也毫不亞於他們的前輩。
陳小魚雖然不清楚其中那些灰色操作的部分,但也知道像戴成榮這樣的人在軍中的發展前景多半會比自己更好。既然戴成榮對自己敬重有加,那他也願意多給對方一些參考意見,更何況上司段天成已經給過他指示,要他在平時多多關注這些學員的思想狀態,有願意投效海漢軍的更需重點關注。
戴成榮聽了之後默然半晌沒有作聲。來舟山真正接觸到海漢軍之後,的確是讓他眼界大開,逐漸意識到大明之前這幾年爲何會容忍海漢的諸多冒犯,可不是因爲大明氣量大不與這番邦小國計較,而是忌憚海漢軍的戰力,不想招惹這個大麻煩罷了。
入營沒幾天,他們這批學員便已經被安排了好幾堂專門講軍史的課程,雖然其中可能會有海漢自我吹噓的成分,但他們也算是從側面瞭解到了這支軍隊的光輝戰績。
海漢軍在南海的諸多戰績無法驗證,但在江浙及北方的山東、遼東等地的戰績卻是在大明傳播甚廣,但因爲官方一向對此保持緘默態度,所以多是來自道聽途說的民間傳聞。而從海漢角度所描述的這些戰事,簡直就是給他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讓他們瞭解到原來過去這幾年中大明海岸線附近竟然發生過如此之多的戰事。
而這些戰事的主角幾乎全是海漢軍,大明在其中的戲份極爲有限,官軍偶有出場也幾乎都是在海漢軍的對立面,又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勝績,着實說不上有多光彩。戴成榮對此是傾向於相信海漢軍給出的說法,畢竟若是大明在這些武裝衝突中佔了上風,又豈會不把戰績拿出來大肆宣揚一番?
海漢軍從南打到北罕有對手,戴成榮從小就被家族規劃好今後要走習武從軍的路線,在瞭解了海漢軍的事蹟後自然難免心生仰慕,甚至也想幻想過自己身爲其中一員征戰四海的景象。
但想跟做是兩回事,戴成榮雖然很嚮往海漢軍的戰鬥力,但要投身海漢軍那就是另一碼事了。就算他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可能違反家族意志,就此放棄自己所肩負的使命。
陳小魚這樣的人在大明本就沒有牽掛,投身海漢反而是給了他新生,但戴成榮出身背景完全不同,而加入海漢軍就得放棄大明國民的身份,這對他來說是必須要考慮的另一個客觀因素。
至於在海漢軍中獲得升遷的這種可能,即便陳小魚所說屬實,戴成榮也不認爲這足以讓自己放棄原來的身份。
陳小魚見戴成榮沉默不語,心知對方應該還是對此有所顧忌,或者說加入海漢軍這件事對其的吸引力還遠遠不夠,當下便主動舉杯道:“今天既然是帶你出來散心,就不要想這麼頭疼的事情了,來來來,我借花獻佛,敬你一杯!”
戴成榮見狀連忙舉杯相迎,一飲而盡。他自小就隨着族中長輩在外面走動,各種應酬活動參加得不少,加之習武多年,因此酒量也頗爲不錯,這一壺玉瓊漿就算他自己一個人喝也問題不大。
不過陳小魚可就沒他這麼好的酒量了。陳小魚投奔海漢之前因爲家境貧寒,也沒怎麼喝過好酒,入伍之後雖然經濟狀況好了一些,但喝酒的機會反而更少了。跟戴成榮幹了幾杯之後,不免就因爲酒勁上頭而顯得有點面紅耳赤。
“教官稍等,我去叫小二拿些清涼解酒的吃食。”戴成榮頗有眼色,見狀便主動起身,出去替陳小魚找解酒的東西。
先前領他們上樓的小二得了王掌櫃的指令,就守在門口候着,聽了戴成榮的要求之後便應道:“軍爺,冰鎮的新鮮果汁如何?”
戴成榮眉毛一挑道:“你們這家分號倒是真不錯,總號有的這邊都有……那就速速送來吧!”
小二應了一聲就趕緊下樓了。這土法制冰之術並不稀奇,用硝石溶解於水就可以製成冰,而酒樓這種需求量比較大的場所,還可以利用蒸發結晶的原理將硝石從冰水中提煉出來反覆使用。當然即便如此,其製作成本也不是普通小店所能承擔,也只有高檔酒樓的客戶羣體纔有足夠的消費力來享用這種服務。
戴成榮正待回到房內,卻一眼看到了某位熟人。
“成榮,你怎會在這裡?”
這位熟人便是馬正平,他也看到了戴成榮,不由十分驚訝——這個時間戴成榮是如何出了戒備森嚴的軍營?
戴成榮應道:“馬伯父,我是陪教官出營辦事,順便吃個晚飯,待會兒吃完便回營了。”
馬正平奇道:“教官帶你出來的?那你們關係不錯啊!老夫可否一見?”
“有何不可!馬伯父請隨我來!”戴成榮不敢怠慢,連忙領馬正平進了雅間。
馬正平代表七大姓暫住舟山,一是與海漢商談貿易合作的事項,二來便是在這裡監督海漢軍向七大姓子弟提供的軍事培訓。戴成榮出發之前就被戴英達欽點爲這批人的頭目,馬正平對他的動向自然也格外上心。
馬正平進屋一看,裡面坐着這位教官果然眼熟,應該是在訓練場上見過,當下便由戴成榮居中作了介紹。兩人互相客氣幾句,馬正平敬了一杯酒,便主動起身告辭。
戴成榮將他送到門外,馬正平道:“我那邊還有客人,就不招呼你們了,吃完飯早些回營,切記莫要在外面生事。”
戴成榮恭敬地一一應下,也沒敢多問馬正平宴請的是誰。當然如果他要問了,或許這頓飯就沒法安心吃完了。
馬正平回到自己的雅間,宣嚮明便招呼道:“老馬,你怎地去了這麼久,莫不是不勝酒力,偷偷去吐過了?”
馬正平笑道:“老夫酒量平平,但酒品還不至於這麼差,適才出去碰到個相熟的晚輩,便去打了個招呼,所以耽擱了一會兒。”
宣嚮明道:“你可別找託辭糊弄我們,這島上跟你相熟的晚輩,不是應該都在軍營裡待着?”
馬正平道:“我也以爲他應該是在軍營裡,卻沒想到能在這二分樓碰到他。”
段天成一聽便察覺到不對,立刻追問道:“是你們送來舟山培訓的子弟?誰這麼大本事,這時候還能溜出來?”
馬正平道:“戴成榮,帶他出來的是他的教官,說是出來辦事順便吃個飯,這應該也無妨吧?”
馬正平故意把這事和盤托出,也是想試探段天成的態度。如果段天成對此大發雷霆,要處理戴成榮和那名教官,那馬正平大概也會順水推舟,設法推自家的子弟上位取代戴成榮的位置。
段天成聞言,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道:“原來如此。那想必的確是有正事要辦,回頭我再找時間問問是怎麼回事。”
馬正平聽他這口氣,顯然至少在當下是不會追究此事了,看樣子多半是要把這個聽起來不太合規矩的事情包庇下來。
他剛纔在那邊注意到那位陳小魚軍服上並無軍官的軍銜標誌,很顯然只是擔任教官的普通軍人,其身份地位跟段天成大概還相去甚遠。這能把人帶出軍營還不受追究,看來似乎另有內情。
段天成當然不會向馬正平坦承陳小魚的做法多少是因爲得到了自己的授意,這涉及到海漢官方對待這批受訓人員的真正態度,不能對外透露。雖然馬正平先前已經表示可以接受受訓人員自行選擇今後是否留在海漢發展,但自願留下和海漢創造條件吸引其留下,其間還是有着細微的差別。
段天成認爲這種差別有可能會影響到徽籍鹽商對海漢的態度,進而對雙方的深度合作造成負面影響,所以他的處理方式也比較微妙,希望能把這事儘快搪塞過去,以避免馬正平過多關注其中細節。
不過段天成大概也想不到馬正平同樣在打着小算盤,他希望送來舟山受訓的馬家子弟能在軍中有出衆表現,得到海漢人的認可,這樣今後回到揚州組建七大姓的聯合民團組織時,或許就能夠擁有更多的話語權。
如果這其中再有幾個能被海漢人看中,日後擇機投身海漢軍,那對馬家來說也是相當於多了一個強援。今後馬家後輩能有一兩人混到段天成這種級別,那今後不管是在揚州也好,與海漢官方打交道也好,都能多了不少方便。
當然馬正平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安排事態的發展方向,畢竟他與海漢打交道的時間不長,還有很多需要耐着性子慢慢了解的事情,哪怕就算搭上了段天成這樣的“貴人”,送了不少好處給對方,但也不代表段天成就會給他多少特殊照顧。
雙方心中各有計較,卻都不會當面說破。馬正平見段天成有意迴避這個話題,便也很知趣地主動轉移了話題。
而在另一個房間裡的陳小魚和戴成榮卻對此並不知情。戴成榮見陳小魚不勝酒力,當下也不勸酒了,剩的大半壺酒都只倒入自己杯中,讓陳小魚飲用剛端上來的冰鎮果汁。
關於改換國籍的話題實在太沉重,而且他們兩人對於操作細節都缺乏明確的認知,因此也就沒有再順着這個話題深入地聊下去。
難得有這樣單獨交流的機會,戴成榮便主動問起了陳小魚過去的征戰經歷,想聽他詳細說說真正的戰場上是何等景象。
正好陳小魚前幾個月參加了東海艦隊出征平戶的行動,期間的確有不少讓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戰事,便揀了東海艦隊封鎖平戶海峽,連日炮轟平戶港的那一段,說與戴成榮聽。
陳小魚雖然詞彙量有限,很難形容出當時戰場上的緊張氣氛,但好歹他也是親歷者,所以在戴成榮的不斷詢問之下,倒也慢慢補充了許多細節。而戴成榮似乎也通過自己的腦補,勾畫出了平戶港炮火連天的戰地景象。
“那平戶城既然是日本貿易重鎮,怎地城防如此稀鬆,海漢軍還沒攻破港口,城防就先破了!”戴成榮聽到後面,居然是從陸路進攻平戶的陸軍先得手了,當下大爲不解。
陳小魚解釋道:“這是石將軍考慮到平戶港部署有不少岸防炮臺,讓艦隊硬衝平戶港可能會造成不必要的損失,所以我們當時的作戰計劃本就是海上進攻爲誘餌,吸引敵軍注意力,而主攻方向是放在陸上。”
“而且那所謂平戶城不比得大明這些城池,有城牆城樓護城河這些防禦手段,不過就是位於海邊高地的一座小小城堡罷了。而這城堡之外的城區,對我海漢軍而言跟不設防也沒多大區別了。”
戴成榮點點頭,又追問道:“那平戶藩軍所裝備的火槍,便是與山陝鹽商手下火槍隊的武器一樣?”
陳小魚明白他意思,笑着應道:“我們戰後已經作過對比,的確是完全一樣的火槍。那平戶藩有上千火槍兵,還不是被我們消滅得一乾二淨,所以你不用擔心揚州的對頭還能翻得了天!對付他們那套把戲,我們有的是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