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朝鮮相較其他國家所存在的國力差距有了比較明確的認知,也是李凒在三亞留學期間的收穫之一。他在出國之前雖然對此有一些模糊的認識,但那時候他只是認爲差距主要存在於軍隊的戰鬥力上,卻沒有意識到政治結構、社會制度、經濟基礎這些深層原因纔是造成戰鬥力差異的根本所在。
換言之,朝鮮在抵禦外敵入侵的戰事中屢戰屢敗,並不只是軍隊的問題,而是因爲綜合國力與其他國家有着較大的差距,體現在軍事上就是自身無力抵抗入侵,只能依靠盟國出兵救援。
這樣的差距能靠培訓一批高級指揮官就迅速消彌嗎?如今的李凒明白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即便安道石等人能以優異水平完成在三亞的培訓深造,等這批軍官回到朝鮮之後,他們所能指揮的新軍大概也就只有幾百人的編制而已。
原因很簡單,朝鮮要對一支編制規模更大的新式軍隊完成裝備和訓練,就得從海漢購買大量槍炮製式武器,而這筆開銷在朝鮮的財政預算中並沒有優先實施的待遇。鑑於這樣的現狀,李凒很難融入當下所討論的話題,也只能懷着羨慕嫉妒恨的複雜情緒去看待旁人的炫耀了。
鄭柞與羅克恩之間的爭辯只是兩國關係的常態,倒也不會因爲互相陰陽怪氣幾句就激化了矛盾,畢竟如今都是在一定程度上依附於海漢的盟國,除了矛盾也有不少共同利益。如果真鬧得難看了,海漢也會介入調停,但到了那個程度,他們可能就得爲此而付出某種代價了。
因此他們各自放了幾下嘴炮之後,便也沒有再在軍購的問題上繼續爭論下去。倒是李凒在這個問題上所表現出來掩飾不住的窘迫,讓他們對遙遠的朝鮮國有了更多的認識。
這種以提供外交機會爲主要目的宴會並不會持續太久,很快便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尾聲。賓客們陸續向在場的海漢高官們告辭離開,有的人在這裡一無所獲,帶着不甘離開。但也有人已經收穫滿滿,在心中暗自感嘆這一趟三亞沒有白來。
宴會結束之後,出席宴會的幾名海漢高官終於可以坐下來,填一填飢腸轆轆的肚子,潤一潤乾渴的喉嚨。在宴會期間,他們都在忙於交際應酬,根本就沒空享受桌上的食物和美酒。
“怎麼樣?我看你旁邊一直都圍着不少人,忙得夠嗆吧?”
陶東來向旁邊的白克思問道。
白克思放下手裡的杯子,待口中的飲料嚥下喉嚨之後,這纔開口應道:“全都是來找我打探口風的,想提前知道我們下一年的軍售安排。”
陶東來點點頭道:“看來田獨的兵工廠擴產計劃得加緊實施才行了,否則明年我們又會被迫丟掉很多訂單。”
“訂單……還是先解決我們自己的問題吧,不然有再多的訂單也完成不了。”白克思略帶疲憊地應道。
包括軍工製造在內的工業生產項目,一直是由白克思擔任主管,而對外界來說,白克思負責所有軍火訂單的談判工作,要打聽海漢對軍火貿易的安排,那當然是找白克思這個消息源頭最爲可靠。
陶東來在宴會期間宣佈了有關軍售的意向安排之後,白克思很快便被涌上來打聽消息的人給包圍了。
有人想爭取最優惠的價格,有人想嘗試購買那些可能並不在外銷清單上的裝備,還有人希望白克思能夠縮短交貨期。所有人都希望能夠在白克思這裡拿到第一手的信息,爲自己爭取到最好的交易條件。而白克思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這些難纏的客戶。
軍火貿易是海漢出口商品中利潤最高的項目之一,每年的外銷軍火裝備帶給海漢國庫的收益也極爲可觀。不誇張地說,軍火貿易的利潤撐起了海漢軍大部分的軍費開支,每年接到軍火訂單的數量,甚至會直接影響到下一年的軍費預算。
爲了安全起見,一直以來海漢都是將武器裝備的生產場地固定在田獨內陸的工業區,以避免關鍵技術的外泄。雖然產能保持着逐年上升的趨勢,但仍不能完全滿足海漢軍自身需求和外銷訂單。
爲此工業部制定了一個擴大軍工產能的方案,進一步增加外銷型武器裝備的產量。除了田獨工業區的一系列擴建工程之外,計劃中還包括了在三亞附近的牙籠半島新建另一處造船廠,專門用於建造外銷的各種船隻,以緩解勝利港造船廠船臺船塢嚴重不足的壓力。
對海漢來說,問題並不在於這些擴建工程的造價花銷,國庫目前的收支狀況完全可以負擔工程開支,真正讓執委會感到爲難的部分,是海漢目前培訓產業工人,特別是培訓高級技工的速度,依然難以滿足擴大產能的需求。
這個時期的人普遍缺乏接受基礎教育的機會,平民能在幼時讀幾年私塾認識幾百個字就已經算是有文化了,能有資格進科舉考場博個功名出身的,一個縣也未必能有百十來人。然而就算是這樣的文化程度,其知識量也還遠遠不足以勝任海漢所需的專業技工。
海漢現有的產業工人大多都是貧苦出身,受教育程度不高,很多人都是在海漢的工廠中入職之後纔開始慢慢接受掃盲教育。想要把這樣一羣人培養成爲爲能夠看懂機械加工圖紙的產業工人,顯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即便海漢花大量資源對他們進行培訓,大概也只有極少數天資聰穎的人能夠獲得進階。
而目前能夠在各個生產單位擔任工頭職務的,大多以前便是掌握了某門手藝的工匠,經過長時間手把手的培訓之後轉職而來。但這樣的培訓方式顯然跟不上海漢發展的需求,所以海漢的武器裝備生產能力在經過了初期的高速發展之後,已經開始逐步放緩了增長速度。
海漢兵工的主要產能依然還在用於生產一些對技術要求不高的武器裝備,比如鑄鐵炮,老式燧發槍,甚至是更爲原始的火繩槍,以及外軍訂購的刀槍盔甲等等。而那些由海漢兵工自研的新式裝備,往往因爲所需的製造工藝太複雜,工時太長,導致成本居高不下。
最關鍵的是田獨沒有足夠多的高級技工,這些新式武器無法量產成爲制式裝備,就只能停留在樣品階段,而沒辦法列裝到作戰部隊。即便有類似七連發步槍這樣形成量產能力的高級武器,也還是因爲產能不足而導致只能讓極少數精銳部隊進行裝備。
海漢掌握着遠超這個時代的兵工技術,也有遠超這個時代的教育手段,但即便如此,也沒有辦法在短短數年內就培訓出足夠多的產業工人。想要完全依靠技術優勢來拉大與同時代其他國家武裝力量之間的差距,至少在現階段已經遇到了瓶頸。
“我們需要採取的措施不只是多蓋幾間廠房,更重要的是加大職業教育培訓的投入。只有等我們擁有了足夠多的產業工人之後,纔有可能提升現有的工業化水平。”寧崎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民衆放下鋤頭和漁網走進車間,並不代表他們就變成了產業工人。”
“寧崎說的有道理。老白,田獨現在有多大的用人缺口?”陶東來問道。
白克思道:“如果你指的是兵工擴產的計劃,那起碼我們還需要一千到一千五百名熟練工,以及至少五十名能夠看懂圖紙和工藝流程的工頭。”
“那我們的職教機構培訓這批人需要多久?”陶東來又轉向寧崎發問道。
寧崎攤手道:“一年?或許兩年?但能達到工頭標準的,我可以告訴你,那隻能從擁有三年以上工作經驗的熟練工裡選拔出來。”
“那你有什麼建議可以讓我們改變這種處境?”陶東來問道。
寧崎沉默了一陣,纔開口應道:“我們想改變也不是沒有辦法,但怎麼權衡利弊,還得大家一起討論。我們可以讓民間教育機構參與到培訓當中,比如儋州那家瓊西書院,過去幾年就爲我們提供了不少初級人才。但我們要放開這個口子,就得向這些民間教育機構提供相關的技術,這極有可能會造成重要技術的流失,不管流向哪個國家,對我們而言都不是好事。”
寧崎所說的又觸及了海漢目前所面臨的另一處瓶頸。海漢對於高級技術人才的培訓,目前仍集中於官辦教育機構。這一方面是因爲師資力量有限,很多課程仍需穿越者親自講解,另一方面也是爲了儘可能地保證這些先進的技術不會輕易泄漏出去。
“老何,你怎麼看?”既然事情涉及到保密問題,陶東來肯定得徵求一下何夕的意見。
何夕應道:“工業技術上的事情,我不是太懂,但我認爲其他國家目前還沒有應用這些技術的充分條件。當然寧部長說的也是事實,如果我們將一些高級技術培訓項目外放給民間教育機構,那的確是有泄漏技術的可能。”
陶東來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有可能會因此泄漏一些技術,但還不至於因此而在外部形成威脅?”
何夕道:“安南已經獲得了一些我們轉讓的武器製造技術,但據我所知,安南製造出來的武器在性能方面一直沒法達到應有的水平,這應該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就算我們用心去教了,他學的人也用心去做了,效果也還是不夠理想。而且這是全套技術轉讓的結果,我們在培訓技工的過程中也不會涉及到這些內容,所以我覺得風險應該還好。如果再多找幾家書院,分別開設不同的學科,分散一下風險就更好了。”
白克思道:“我個人比較贊同老何的看法,我們傳授給工人們的技術並不是單一的東西,而是整個工業化進程中的一環。單項技術的外泄,並不足以在海漢之外打造出另一個工業化的社會環境。剛纔老何以安南爲例,實際上安南那邊引進技術之後建起來的並不算是兵工廠,按我們的標準來看,那只是一個作坊而已。他們沒有相應的工業體系,能造出的東西,也就只能停留在作坊的技術水平上。”
一直沒開口的顏楚傑這時候接過了話頭:“前些天鄭柞來勝利堡的時候還專門找我談過這個事,向我討教改進生產質量的辦法,我只能建議他減緩生產速度,提高每個加工環節的工藝要求。”
“你說的辦法也有用,但效果有效,作坊就是作坊,再怎麼努力也不會變成工廠。”白克思點點頭道:“不過我們也沒必要給安南人解釋得太詳細,等他們慢慢琢磨。或許過個十年八年,他們就明白這並不是我們傳授的技術有什麼問題,而是他們那裡沒有實現這些技術的充分條件。”
其實白克思所談及的情況,也正是海漢敢於向外國轉讓部分舊式武器裝備製造技術的主要原因。由於沒有相應的工業體系,類似安南這樣的國家就只能用傳統的手工工藝去製造他們眼中的厲害武器,這樣造出來的東西,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與加工工藝更爲先進的海漢相提並論。
“那這樣看來,我們的確可以考慮擴大職業培訓的機構範圍,讓民間機構也參與進來。這個事我先記下來,儘快上會討論一下,然後付諸實施。”陶東來聽取衆人意見之後,便決定將寧崎先前提出的解決辦法列入執委會的討論事項。
寧崎點點頭道:“既然大家都認爲可行,那我這邊就先做一些準備工作吧。正好這次活動把儋州最大兩家書院的院長都請過來了,回頭我徵求一下他們的意見,看看他們對此還有沒有什麼需要補充的看法。瓊西書院倒是已經就增加培訓科目的事提交過很多次申請了,這應該算是遂了他們的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