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在席間相談甚歡,不過接下來的安排,他們卻是有不同的想法。由於李奈需要在本地逗留一日,打理福瑞豐在港島的產業,最快也要明天才出發,鄭柞和張金寶接下來都是無事可做,便打算在島上各處轉轉,去看看自己感興趣的地方。
鄭柞記掛着要去參觀港島的軍事基地,瞭解一下海漢是如何在珠江口這種地形複雜的水域佈置防禦。而張金寶則對本地的日常運轉更感興趣,他想看看香港這樣位於海漢本土之外的貿易港口,在用工需求方面會有什麼特別之處。
遊益漢倒也沒有藏私的打算,對於他們的要求都一一應允下來,並且表示會親自陪同鄭柞前往島南的軍事基地。這樣的待遇當然也毋庸置疑,畢竟這三人當中就數鄭柞的身份最高,又是海漢重要盟友的代表人物,遊益漢作爲本地的一把手,自然也得盡到維護外交關係的職責。
李奈每年都來這裡數次,在本地早就是熟門熟路,根本無需遊益漢再另行派人陪同了。倒是張金寶首次造訪港島,遊益漢爲避免不便,就當場指派了一名親信手下,讓他陪同張金寶一行在本地轉一轉。
張金寶自知身份地位比不了另外這兩位大爺,當下趕緊站起身來謝過了遊益漢的安排。雖說讓官方的人一路跟着可能會有些不太方便,但張金寶也知道這種措施可以保證自己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煩,總的說來還是利大於弊。
這幾人都是說幹就幹的人,宴席結束之後,遊益漢便立刻帶着鄭柞去碼頭,乘船出海去南邊的軍港參觀。李奈與他們告別之後,便登上了早就停在酒樓門口的私家馬車,去視察本地的產業。
而張金寶和兩名同行人員則是由遊益漢派遣的這名叫邵強的官員陪同,準備去看看港區之外的地方。據遊益漢的介紹,這個邵強主管的便是本地的民政事務,對本地的民情極爲熟悉,有什麼問題也都可向他提出諮詢。
這邵強看樣子不過二十多歲,瘦削身材,看起來頗爲精幹,操着廣東口音頗重的海漢官話對張金寶道:“張院長,不知你們打算先去看什麼地方?在下這便帶你們前往。”
張金寶在席間便已經想好了這個問題,當下應道:“聽說本地有兩間私塾,這算是在下的本行,所以想去看看這私塾的狀況,有勞邵主任帶路。”
邵強一口便答應下來,朝着街角揮了揮手,那邊巷子裡駛出了一輛箱式四輪馬車。
“這是本地管委會的公務接待用車,幾位請吧!”待那馬車駛近,邵強便邀請張金寶等人上車,加上他自己一共四人,剛好能坐進這馬車裡。
從他們上車的地方到附近的私塾其實並不遠,張金寶估摸着也就坐了一里地多一點,便已經到了目的地。
幾人下得車來,見路邊一個院落的大門上掛着“書香舍”的牌匾,裡面還傳來琅琅讀書聲,不用問應該便是這裡了。
走近一看,這大門也就虛掩着沒關,於是邵強打頭,帶着張金寶等人便徑直推門進去了。
大門正對着的廳堂裡,擺放着三十多張書桌,幾十名學子正在搖頭晃腦地吟誦文章。廳堂裡站着一位教書先生,看到他們進了院子,卻沒有立刻出來相迎,仍是站在廳裡沒有動。
“弔民伐罪,周發殷湯,坐朝問道,垂拱平章……”
“愛育黎首,臣伏戎羌,遐邇一體,率賓歸王……”
張金寶等人便站在院落中,只聽了片刻,便已經分辨出這些學生所念的文章正是最爲常見的傳統啓蒙讀物之一《千字文》。這篇由南北朝時期樑朝散騎侍郎周興嗣所著的長韻文,由一千個不重複的漢字所組成,全文全部爲四字句,對仗工整,易誦易記,之後的各朝各代都廣泛採用了這篇文章來作爲兒童啓蒙的識字教材。
海漢文教部在立國之後組織力量撰寫了一些基礎教材,將國民教育方向定位爲掃盲和通識教育,不再以傳統的經史子集和八股文作爲教學要求。不過作出瞭如此之大的調整,海漢也沒有禁止使用以前的一些傳統教材進行教學活動,特別是適合學齡童的啓蒙讀物,《三字經》、《百家姓》和《千字文》,也一直仍在海漢國的基層學堂中使用。
瓊西書院雖然是職教方向的教育機構,以教授專業生產技能爲主,但因爲生源大多是沒怎麼念過書的農家子弟,所以也設有教學生們識字的基礎文化課。這傳承已有千年的《千字文》,同樣也是瓊西書院的指定讀物之一。
等到學生唸完整篇千字文之後,那名教書先生便讓學生們抄寫一遍,然後施施然地走出了廳堂,與站在院落裡的幾人見禮。
邵強向雙方互相介紹了身份,這教書先生名叫嚴鵬運,廣東佛山人氏,來香港當教書先生已經有幾年時間了。不過此人目前仍是明人,並未入籍海漢。
在香港這地方待了幾年也沒有入籍的例子並不鮮見,因爲這裡距離大明極近,對大部分人來說,即便到海漢治下地區做事的收入更高,但也還是要保留大明國民的身份,這樣即便有什麼狀況,自己似乎也還能有一條退路。
當然也有不少人是衝着海漢國民的優厚待遇而來,入籍條件一到就立刻申請轉換國籍成爲海漢國民,以便能享受到新移民的種種優待政策。
嚴鵬運聽說了張金寶的身份之後,也是有些驚訝:“原來是張院長……在下早就聽過瓊西書院的名氣,只是一直無緣前往儋州拜會,卻沒想到能在香港見到院長。”
張金寶客氣兩句,便向他提問道:“不知嚴先生除了這千字文之外,還會教哪些文章?”
嚴鵬運道:“在下才疏學淺,頂多也就給學生們講講四書五經而已。”
張金寶笑道:“嚴先生有點謙虛啊!能講四書五經,那可就跟才疏學淺沒什麼關係了。”
傳統私塾、書院這類的教育機構,當然是要將四書五經作爲教材的一部分。不過大多數教書先生學問有限,只能照本宣科而已,真正能夠將四書五經作深入分析解讀的,那可就是鳳毛麟角了,一般有這種本事的人都已經考上了舉人,也不需要再靠着教小孩唸書來混口飯吃了。
如果這嚴鵬運不是在吹牛皮,那他可能就是懷才不遇的高人。不過張金寶認爲這種可能性並不高,因爲海漢對有能力的文人一向待遇極高,如果有個舉人之類的功名在身,那要在海漢撈個一官半職也不會太難。這嚴鵬運在港島已經待了幾年,不可能不知道這些官方政策,如今卻還窩在這裡教私塾,那就說明他的能力有限,只夠教教學齡童讀書識字而已。
果然這嚴鵬運乾咳兩聲,主動將話題轉移開,不再跟張金寶討論教學內容的事。張金寶心知這是人家的飯碗,當下也不追問,免得讓對方下不來臺。
從書香捨出來,邵強便主動說道:“這嚴秀才就是個半碗水,響叮噹,他那點本事就只夠在這裡教教小孩子了,張院長不要與他一般見識。”
張金寶心說原來你也知道他底細,那看來這嚴秀才今後也很難有機會得到提拔了。
當下衆人又坐着馬車,去了本地的另一傢俬塾。但這家名爲海天書院的私塾跟先前看過的書香舍相差無幾,教書的老夫子同樣只會教一些最基礎的內容,根本就做不到海漢文教部所提倡的通識教育。不過這位老夫子早年間曾到儋州遊學,倒是跟張金寶有些共同話題,能聊的內容也比先前那位嚴秀才多了不少。
從這處私塾出來之後,張金寶便發表了自己的感想:“邵主任,本地私塾師資力量還是稍弱了一些,這些先生只能教學生最粗淺的知識,但這還遠遠達不到文教部的要求。”
邵強點點頭道:“張院長說得是,但文教部的那些要求,也只有國內一些接受過培訓的教書先生才能達到,這些先生大多享有優厚的待遇,哪會願意來這島上落腳!”
張金寶一想,的確也是如此。他書院便聘請有兩位這種受過專門培訓的教師,所講的教材也是文教部編撰的新東西,其薪餉待遇可要比普通的教師高出不少,而且書院負責還要解決其住房等基本生活問題,顯然不是嚴秀才之流的待遇所能比的。
就算拋開這些待遇,這港島上的生活環境當然也比不了儋州城舒適。港島莫看地方小又是個海島,因爲這裡往來的都是不差錢的海商和水手,因此物價頗高,普通民衆在這地方的生活成本可一點都不低。如果拿同樣多的收入,在這裡肯定不如海漢本土過得舒心,想將國內的人才吸引到這裡來落腳,的確不是一件易事。
當然了,在海漢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什麼大問題,張金寶相信只要香港管委會願意拿出更優惠的待遇,還是會有人看在錢的份上選擇來這裡效力。
不過這裡的教育基礎薄弱,對如今正打算往外發展的瓊西書院來說卻是一個切入的機會。張金寶認爲自家書院的文教水平雖然一般,在儋州都未必能擠進前三,但綜合實力卻應該已經排在首位,足以趁着這裡的教育市場尚未形成之時搶佔灘頭。
這裡所謂的綜合實力,並不是單指教學水平和師資力量,還包括對外宣傳、招生、資金運作等方面的能力。瓊西書院在這些方面的實力,恐怕不止是在儋州,就算放到全國範圍內,那也是數一數二了。
張金寶先前便已經考慮過,在港島這個四通八達的地方爲自家書院做一些長期的宣傳活動,以吸引生源和福瑞豐這樣的贊助商。今後如果要繼續向北拓展事業,這些前期的宣傳工作應該也會起到極好的鋪墊作用。
如今從走訪島上這兩傢俬塾的情況來看,這裡嚴重缺乏高等教育資源,瓊西書院在這個時候主動出擊,便能佔據先機,把名聲先打出去。
想到這裡,張金寶便向邵強提議,再去看一看港區的那些醒目的廣告招牌。
邵強笑道:“看來張院長是要在港島出手了!”
張金寶應道:“邵主任可別拿在下說笑了,出什麼手啊!在下也就是想多學習一下這邊的操作經驗,等回到儋州以後,也把所見所聞講給書院的學生們,讓他們長長見識。”
張金寶說得謙虛,邵強卻是不怎麼信。他能看出這位張院長可不是那種只讀聖賢書的迂腐老夫子,如果不是已經確認了對方的身份,他甚至會以爲張金寶是某個大商號的經營者,言談之間都透露出一股商人的氣息。
港區的這些廣告招牌幾乎清一色都是選擇了架在倉庫的房頂上,這是因爲這些倉庫房頂大多較爲平緩,上去施工也比較容易。加之倉庫的高度也比一般民房更高一些,架在這上面的可視範圍會更大一些。先前張金寶在來時還沒下船的時候,隔着老遠便已經能看清這些廣告招牌裡的七八成了。
當然其中最爲醒目的,果然還是福瑞豐那高度近丈的巨型招牌,隔着幾裡地都能看到。製作這麼大的招牌,想來光是建造和安裝的費用就不是一個小數目了。
不過這些都是一次性的投入,弄好了就可以管很長時間,張金寶更關心的是這個大招牌豎在倉庫頂上,是否還會有其他的費用產生,比如需不需要向倉庫的所有者繳納一定額度的費用。
他向邵強提出了這個問題,邵強聞言搖搖頭道:“別家或許是要交的,不過這福瑞豐的招牌,倒是不用另外拿錢了。”
“這是爲何?福瑞豐在本地的影響力竟有如此之大嗎?”張金寶不解地追問道。
邵強道:“那倒不是……因爲這大招牌下邊的倉庫,也全是福瑞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