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景禛聽到這個問題,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複雜,默然片刻之後才應道:“此事說來話長,請容微臣稍後再慢慢稟報。如今海漢將領馬上就要來了,世子還是先集中精神應付他們爲上。”
申景禛的這個回答顯然難以讓李凒感到滿意,他能感覺到對方是有意無意在向自己隱瞞着什麼。朝廷文武百官,怎麼會就這麼幾個人出現,而且還說不清國王的下落,這讓李倧心裡暗暗生出了不妙的感覺。
“既然如此,幾位大人先休息一下吧,來人,賜座!”李凒見申景禛不願多說,當下也不勉強,心道先見過海漢人再說。自己與王湯姆和錢天敦都是舊識,或許見面之後能從他們口中得到一些真實可信的消息。
船上條件有限,可沒什麼太師椅給這些官員坐,當下有水手端來兩條長凳,申景禛等人謝過李凒之後,也只能湊合擠着坐下了。
他們並沒有等待太久,錢天敦和王湯姆便在一隊騎兵的護衛之下趕到了碼頭。李凒整理好衣着,這才率領衆人下船與他們相見。雖然這次回來得頗爲倉促,處境也有些落魄,但在外人面前,李凒還是要保持朝鮮世子的形象才行,畢竟如果國王不在了,那他現在就是朝鮮國名義上的統治者了。
但王湯姆和錢天敦與他見禮之後,也沒有立刻提及關於朝鮮內亂和國王下落的事情,而是請他先前往王室在江華島上所建的行宮安頓下來,這讓李凒心中的不安感又再加重了幾分。但他也沒有對這個安排提出異議,便讓手下文武官員一同前往行宮。
王室在江華島上所建的行宮頗有年頭了,往前追溯,最早還是1232年高麗國王王在權臣崔瑀的脅迫之下臨時遷都至江華島,以躲避蒙古大軍的入侵。1290年元朝軍隊再次入侵高麗,當時的國王王昛又跑到江華島躲了一年。
而在那之後,江華島除了成爲歷代國王躲避戰亂的安全屋之外,又多了一個流放被政變推翻的前任統治者的功能。1506年燕山君被廢之後,被流放到江華島。1623年李倧發動政變成功,也是將前任國王光海君流放到了江華島上。而1627年丁卯胡亂期間,李倧也如先人們一樣逃到了江華島上避難。
面積400平方公里的江華島從高麗時代開始不斷提升行政級別,由縣升郡,又由郡升府,1413年朝鮮太宗李芳遠改江華府爲江華都護府,1627年仁宗李倧又將江華都護府升爲江華留守府,直接是將其作爲了陪都。
去年如果不是海漢軍出兵援助朝鮮抗清,那麼李倧必然會再一次帶着家人和大臣們逃到江華島上避難。但在原本的歷史上,多爾袞指揮清軍攻克了江華島,並且俘獲了包括王室成員在內的島上所有人員。
李凒當然不會知道原本的歷史中自己在江華島上被俘之後,就被抓去滿清當了八年人質,1645年被釋放回國之後才兩個月就莫名其妙死掉了,再無踏上江華島的機會。
江華島行宮跟李凒上次來到這裡時似乎別無二致,但他在海漢待了一年,體驗過各種舒適的生活環境之後,再回到這行宮就不免覺得有些不太適應。這裡沒有舒適得躺下就不想起來的牀榻,沒有方便的衛浴設施,沒有神奇的沼氣照明,原本看着還挺豪華的行宮,這時候卻只覺得這地方處處都透着土氣,在海漢國大概就只相當於鄉下土財主的生活環境了。
金窩銀窩,終究不如自己的狗窩,李凒當下也只能用這句在海漢學到的俗語來安慰自己了。至少這裡是朝鮮領土,是自己今後所要統治的地區。
但李凒抵達行宮後,沒有文武百官出迎,也沒見到自己的家人,只有爲數不多的僕從在大門外等候,場面冷冷清清,看起來可完全沒有王室行宮的氣派。
李凒現在可沒什麼心情慢慢休整安頓,將行李之類的個人物品都交給了僕從打理,自己只是簡單洗了一把臉,便趕緊去與王湯姆和錢天敦會面了。
李凒原本還帶了安道石和樸弘業二人一起,但到了會客廳之外,在門口值守的海漢軍官卻很“友善”地提醒李凒,接下來的會談內容需要保密,所以最好是單獨入內,以免走漏消息。
既然是海漢人的意思,李凒也沒有打算要質疑這樣的安排,他現在必須要了解當下國內的實際情況,並爭取獲得海漢的支持,纔有可能復國掌權。李凒便讓安樸二人留在外面,自己一人推門而入。
廳中果然只有王湯姆和錢天敦兩個人,他們看到李凒進來,都放下了手裡的茶盅。
“世子來得好快,都已經安頓好了?”王湯姆問道。
李凒應道:“事態緊急,哪能讓兩位將軍久候!在下這一路從三亞匆匆趕回來,幾乎每日都夜不能寐,還望兩位將軍給我好好說一說,漢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家人此時都在何處?”
李凒這時候哪還有心情跟他們慢慢兜圈子,上來便直接道明瞭自己的要求。到了這個時候,他相信海漢人也沒有必要再將國內的情況瞞着自己了,就算漢城已經翻了天,終究還是得向自己說明情況才行。
王湯姆道:“那好,我便簡單給世子說一下近期所發生的事情,這還得從一個多月之前說起……”
在一個多月之前,國王李倧不知從何處得到消息,稱國內正有人在密謀作亂,但參與者和發動時間都沒有更具體的情報。
李倧深知自己的統治基礎並不穩固,歷年來都有野心家想要取代自己的地位。如今還能坐在王位上,至少有一半的原因都是因爲國內有自己請來的海漢軍駐紮,讓很多人只能暗中心懷不滿卻不敢公開造次而已。
但如果情報稱有人正在暗中密謀推翻自己,李倧認爲這極有可能是真的,於是他一邊命人追查線索,一邊將自己所掌握的情況向大同江基地的海漢駐軍作了報備。
雖然事情似乎尚在捕風捉影的階段,但李倧知道如果真有人打算犯上作亂,那麼必然無法繞過海漢這一關。早些給海漢人打個招呼,也免得日後若是要向海漢求援會顯得太過突兀。
而大同江基地這邊也並不是第一次收到這樣的通報,事實上在抗清戰事結束之後這短短的一年間,李倧便至少向他們通報過不下三次類似的狀況。不過之前的幾次要嘛是情報有誤,要嘛就是被李倧查到線索秘密撲殺在了萌芽狀態,並未釀成惡果,自然也就無需海漢軍這邊介入。
李倧沒有提供確切的證據,也沒有尋求海漢駐軍的立刻介入,所以大同江基地這邊自然也就將此視爲了與過去類似的情況,留待朝鮮人自行處理。
“但過了大概半個月,國王突然又派人送了一封密信到大同江基地,要求我們立刻出兵漢城,幫助他‘剿滅亂賊’……”
王湯姆說到這裡暫時停了下來,旁邊的錢天敦遞出一個信封給李凒:“這是當時國王送來的密信。”
李凒連忙伸出雙手接過,抽出信箋查看上面的內容。他輔佐朝政已經有數年時間,期間幾乎天天都會看到父親批閱奏章,這信箋上的字跡一看便是父親手書,絕對不是仿冒的。
但更讓李凒感到衝擊的是這封信箋的內容,李倧在信中稱朝中有人試圖擁立鳳林大君和麟坪大君,並以武裝手段逼他退位。而李倧已經失去對包括親衛軍在內的漢城駐軍的掌控,無力捉拿亂臣賊子,所以只能派人向大同江這邊求援,期望海漢能夠儘快出兵漢城,趕在反賊動手之前消彌禍患。
只是這封求救信上,卻還是沒有提及所謂反賊到底是哪些人。但有權力取代李倧指揮漢城軍隊的人可不多,李凒所想到的第一個人便是兵曹判書申景禛。但如果是申景禛起兵造反,又豈會出現在江華島迎接自己,這一點於理不通,不過申景禛就在本地,稍後還可以找他當面驗證。
而這封求救信的末尾,李倧表明態度,如果自己沒能鬥得過漢城的亂黨,就請海漢儘快將李凒從海漢接回朝鮮,由他來繼任國王之位。
這也就是說李倧並不考慮將王位留給李凒的兩個兄弟,哪怕是有人要擁立他們,李倧也仍然堅持將王位傳給遠在海漢國的李凒。
“我們在接到這封求救信之後,就意識到事態嚴重,國王可能已經控制不住漢城的局勢。這個時候我們通過自己的消息渠道,也得知漢城附近地區近期的兵馬調動十分頻繁,正好印證了國王在信中提到的一些信息。”
錢天敦慢慢說道:“站在盟國的立場上,我們本不應該干涉貴國的權力更迭,但這封信是由現任國王發出,我們在證實了信件的真實性之後,就決定要對此作出迴應。所以一方面我們通過電報向三亞報備,另一方面也立刻調集兵馬,準備南下漢城,先把國王從城裡接出來再說!”
李凒很仔細地聽着錢天敦的敘述,海漢軍的應對並沒有什麼可挑剔的地方,而且做事很有分寸,並沒有因爲國王的求救信就要準備在朝鮮大打出手的意思。如果能先將國王從漢城接出來,那麼亂黨就無法脅迫他退位,這作亂自然也就作不下去了。
這樣給李倧騰出一些緩衝時間,讓他能夠採取一些手段來鎮壓內亂,而海漢軍只要護住他周全就行,不用直接參與之後的武鬥,可以說是很妥當的處理方式了。
“但我們緊趕慢趕,卻還是沒能趕上。”錢天敦繼續說道:“就在我們接到這封密信的兩天後,漢城就出事了!”
大同江基地接到求救信之後制定行動計劃,調集物資,安排參戰部隊等等,也需要一定的準備時間,剛把這些事情準備得差不多,部隊還沒開拔,便從漢城那邊傳來消息,當地的軍隊突然封城,並且連漢江邊的港口也全都封鎖了。正好在江邊卸貨的幾艘海漢商船見勢不妙,及時逃了出來,或許是忌憚他們的身份,水師也沒有派船追擊,這纔將消息送到了大同江這邊。
海漢這邊接到消息之後也意識到情況嚴重,便由王湯姆先行率領水師的幾條戰船南下,但到了漢江口便遇到大批乘船外逃的海漢民衆。這些人基本上都是到漢城從事貿易活動的商人及僕從,而他們能夠安然離開漢城,據說也是依靠海漢國民這個特殊身份。當地軍隊不敢爲難他們,一一驗明身份之後便讓他們離開了漢城。
李凒聽到這裡不禁心中有些悲涼,這些亂黨有膽造反,卻沒膽跟海漢對抗,甚至連海漢籍的平民都不敢扣押,只能放走了事。但這樣一來,海漢的情報來源豈不是就斷了?
果然錢天敦便繼續說道:“城中叛軍放我們的人離開固然是好事一件,讓我們不用再顧忌本國民衆的安全,但這樣一來,我們也就失去了可信的消息來源。所以關於城中的情況,我們所掌握的大部分消息都是截止於那個時候了。”
李凒聽到這裡,心已經涼了大半,既然錢天敦稱消息來源大多到此爲止,那就說明海漢軍後來根本就沒有進入漢城,自然也就無從干涉城內局勢了。至於先前計劃要將李倧從城中接應出來,那想必也未能成功實施了。這樣一來,李倧安全脫身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但李凒還是不死心地問道:“那之前所制定的接應方案,後來可有實施?”
錢天敦緩緩搖了搖頭道:“根據我們從民衆口中得到的消息來看,那時候採取行動已經遲了。在我們南下抵達漢江口之前,叛軍就已經攻破了昌德宮,俘獲了包括國王在內的絕大部分王室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