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地將這份通商航海條約放到登基儀式上來公開簽署,本就是海漢這邊的意思。王湯姆希望通過這樣的安排,讓朝鮮羣臣充分意識到海漢對李凒的認可和支持。
這是李凒在登基後簽署的第一份外交條約,對於正處於動盪中的朝鮮國來說,與海漢保持穩定的外交關係意義重大,可以說是朝鮮未來避免外敵入侵,乃至壯大國力的必要條件。
雖然這份條約中的大部分內容是先王李倧在位時期就與海漢達成的協議,不少已經處於實施階段,但此時重新簽署這些協議,而且是在李凒登基當天公佈出來,其中意味自然不難體會。
當然也有心細的人注意到協議裡有一些過去所未涉及的新內容,比如關於移民的部分,便是先王李倧一直嚴防死守沒有鬆口的領域,但新王上臺便立刻放開了這個口子,也不知這樣的協議對朝鮮是福是禍。
不過這個時候可沒人會膽大包天跳出來質疑這部分內容,這說不定便是海漢出兵支持李凒的交換條件之一,質疑李凒就等於是在跟海漢作對,而挑戰海漢可不是什麼明智舉動,當然不會有人想去做這樣危險的試探。
而金尚憲作爲目前朝堂上最有威望的官員,對於條約內容也同樣保持了沉默,眼觀鼻,鼻觀心,心入定,似乎全然與己無關。金尚憲不發話表態,唯他馬首是瞻的其他官員自然也不會多事了。
金尚憲不是不明白這移民口子一開,將會給朝鮮國造成的負面影響有多大,事實上在李倧執政時期,他便對開放移民一事持反對態度。而且值得一提的是,金尚憲和老對頭崔鳴吉在這件事情上的觀點是一致的,李倧對於此事所持的態度很大程度上便是受他們的影響。
但此一時彼一時,金尚憲也知道李凒與海漢之間的關係密切程度遠非先王可比,而且剛剛登基的李凒也更需要海漢的支持來鞏固他的地位,移民問題無疑是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交換條件。
雖然金尚憲內心並不認同放任海漢從本國吸納移民的做法,但他知道眼下並不是開口反對的合適時機。目前他還沒有機會與李凒作私下的單獨會談,所以也不太清楚李凒對於移民問題的真實想法,但作爲朝鮮國的國王,想必也不會甘心見到自己的臣民被宗主國大肆吸納,這事應該還有斡旋的餘地。
待條約內容唸完之後,李凒主動開口問道:“各位愛卿對這份條約可有什麼意見?”
李凒在問話的時候,眼神卻是一直在看着金尚憲。在場其他人有沒有意見他並不是很在意,如今沒了崔鳴吉這個對家之後,金尚憲的態度基本就可以視爲朝堂上的風向標了。
彷彿是感受到了來自王座上的注視,金尚憲開口應道:“我國與海漢國一向關係交好,只要這些合作措施能促進我國發展,微臣認爲都是好事。”
金尚憲的表態基本就給這事定了調,但如果細細品味,他其實也沒有把話說死,到底什麼樣的措施是對朝鮮有益的,或許每個人的心中都會有不同的想法。
李凒沒有想那麼多,他只希望金尚憲不要在簽約這件事情上節外生枝就行。簽了這份合約,海漢就將繼續向朝鮮提供發展所需的各種援助,相較這些援助的價值,即便朝鮮在今後一段時期內需要付出移民人口作爲代價,李凒認爲這仍是相當划算的買賣。畢竟人口減少還可以鼓勵生育來補充,但海漢提供的這些援助卻沒有可替代的辦法,自己要想坐穩王位,要快速增強國力,就離不開海漢的支持。
“金大人言之有理!”李凒對金尚憲的表態點頭讚道:“之後的具體實施,還有待金大人代爲監督,把握尺度。”
如果要依李凒的意思來辦,很可能已經就此任命金尚憲出任目前空缺的領議政一職,接管處理朝政事務。但海漢兩位將領之前對他這樣的想法明確表示了反對,認爲在政變事件調查清楚之前,不要急於對重要官員作出任免決定。特別是金尚憲這種在朝堂上擁有巨大影響力的人物,對其任用更是要慎之又慎。
不過以金尚憲今天的表現,李凒覺得或許海漢人的想法會有所改變了,畢竟金尚憲對自己的執政表現出了完全支持的態度,這應該算是值得重用的一個信號。
李凒登基之後宣佈的三件事,調查刺殺案、冊封護國將軍、簽署新外交條約,每一件都與海漢直接相關,這也很真實地反映了朝鮮國的現狀,必須要通過藉助海漢的力量,纔有可能維持住國內政局的平穩過渡。
這對朝鮮國來說固然是一種悲哀,但李凒也沒有其他選擇,如果沒有海漢相助,他就算輾轉回到朝鮮,恐怕也很難如此順利就接掌了政權。
李凒當場與王湯姆簽署了條約之後,登基儀式便算是告一段落了。不過今天的朝堂議政還並未就此結束,國家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作主的人了,如今終於等來了新王登基,累積下來的諸多政務也終於可以開始處理了。
各個衙門都有一大堆事情要報批,一直持續到中午時分都還沒有結束。王湯姆和錢天敦早就已經請辭告退,留下李凒自己慢慢處理這些政務。
李凒很快就由初時的興奮,變成了難以言喻的疲憊。大權在握的感覺雖然很爽,但也得擔當起相應的責任,光是處理這些堆積如山的政務,就讓他頗感吃力了。
在失去了國王的這一個多月裡,朝鮮國幾乎沒發生什麼好事情,很多地方都因爲漢城的封鎖而陷入恐慌狀態,不少人擔心新的戰火又將在國內蔓延開來,紛紛開始逃往鄉下避風頭。漢城周邊地區更是十室九空,能走的幾乎都走了,以避免被漢城所爆發的武裝衝突波及。
這種勢頭直到海漢軍的到來才稍稍有所緩解,迄今仍有數千難民在城外靠着海漢提供的救濟勉強過活。且不說這期間社會生產停滯所造成的損失,現在要讓這些民衆重新恢復正常的生活狀態,官府也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李凒自己坐在了這個位置上,才真正感受到了當家的壓力。
目前朝鮮的國庫幾乎是空的,收進國庫的稅銀基本上待不兩天就會全部流出,以支付國家運轉所需的各種費用。光是償還海漢的各種借款,每月就是一筆不菲的開支。
而官糧的儲備狀況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去年滿清入侵導致了近半國土陷入戰亂,這場戰事幾乎耗盡了國家的糧食儲備,到現在都還沒能緩過勁來。現在入冬在即,北方很多地方仍需靠官府救濟才能熬過這個冬天,而如今京畿道又增添了大量需要賑濟的難民。如何調配和安排物資,安定民心,都是極爲考驗施政能力的難題。
在正常狀況下,這些事務其實大部分可由以六曹爲代表的各個衙門協調處理,無需國王事必躬親,但這次漢城的混亂讓整個官僚體系都陷入了半癱瘓狀態。主理朝政的國王和領議政都沒了,很多官員也因爲捲入政變而失去了性命,導致各個衙門無法履行應有的職能,即便現在已經開始恢復正常的工作安排,但還是因爲人手的缺乏而無法順利運轉。
擺在李凒面前的難題,就是要讓各個衙門以嚴重不足的人員配置運行應有的職能。但要在短時間內提升這些衙門的運轉效率談何容易,甚至連補充人手都不是一時半會能完成的事。
所以當李凒回到宮中,聽到海漢這邊請示是否要對金尚憲進行徹查的時候,他果斷地表示了反對。
“錢將軍,如果沒有真憑實據,就先把這事放一放吧!”李凒一臉無奈地說道:“如今政令不暢,有很多事情都得依靠金尚憲出面組織,你們如果把他給抓了,很多事情恐怕都會受到影響。”
錢天敦道:“案子是否繼續調查,我們當然是以您的意思爲主,但金尚憲大權獨攬,這其中的風險,您也不可不防!”
李凒點頭道:“多謝將軍提醒!我也已經開始在做安排,逐步接管各處衙門,只是實施起來尚需時日。”
李凒雖然需要依賴金尚憲解決執政過程中遇到的難題,但這並不代表他對金尚憲有足夠的信任。在用人方面,李凒當然更傾向於任用自己從三亞帶回來的這批青壯官員。
這些人與他一起在三亞留學了一年,已經深深打上了太子黨的烙印,可以說這本來就是先王李倧爲他打造的執政班底。只是事發突然,這個班底已經沒時間再慢慢磨練了,形勢需要儘快將他們頂到一線接管權力。
就算能力還有所欠缺,但李凒相信他們至少在忠誠度方面沒有什麼問題,在掌握權力之後必定還是會效忠於自己。
當然以他們現有的能力,自然無法取代金尚憲在朝中所起到的統籌作用,所以儘管金尚憲在政變中所扮演的角色存疑,但李凒認爲眼下的施政還暫時離不了金尚憲的輔佐,所以他希望海漢這邊能對調查方向稍微作出一些調整,不要急於將金尚憲拉下馬,以免讓當下的局勢再度惡化。
錢天敦對於李凒的要求倒是沒有太多意見,他已經聽取了符力的報告,雖然有跡象表明金尚憲在政變中可能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但截止目前還沒有取得任何切實的證據能夠證明這一點。
但錢天敦知道符力的調查方向其實沒問題,在政變中與金尚憲有關的人都死了,這種現象本身就很反常,錢天敦認爲也只有金尚憲這種大人物,才能將善後工作處理得如此周全,將所有的不利證據全部清除掉。
但海漢的目的是要掃清李凒的執政障礙,而金尚憲迄今爲止所表現出的態度都是支持李凒,從這個角度來說,海漢的確沒有將他清除掉的必要,自然也就可以賣一個順水人情給李凒了。
錢天敦探明李凒的態度,便派人給符力送了信,讓他將針對金尚憲的調查轉入暗中進行,以免影響到當下的政局穩定。
符力對於這個命令倒也沒有感到太意外,通過這幾天的調查工作,他已經充分意識到了金尚憲在朝野上下的影響力,要想以明面上的手段扳倒這個大人物非常困難,知道他秘密的人,基本上都已經躺進了棺材,再往下查估計還得繼續死人。
不過符力並不擔心自己會遭到金尚憲的報復,他所從事的調查工作進行到現在,目標越來越向金尚憲身上集中,如果自己出了任何事情,顯然都是跟這個調查目標有關,屆時海漢肯定不會放過金尚憲。
在重新梳理了案件卷宗之後,符力果然找了自己先前疏忽的一個突破點。金尚憲行事雖然老辣,但也不可能一直毫無破綻,如果說有什麼人能夠抓到他的破綻,那這個人大概率就是他的老對手崔鳴吉。
按照金尚憲自己給出的說法,他在最後一晚發動反撲,一舉打掉了崔鳴吉及其黨羽,但在此之前崔鳴吉當然不可能對他毫無防備,除了武力手段之外,也說不定還有一些金尚憲的把柄拿在手上,只是一直到最後時刻都沒能用上而已。
符力之前對崔鳴吉的調查並沒有去到崔府,所以他決定回到崔鳴吉服毒自盡的現場,找一找可能遺漏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