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8年十二月,金州大連灣軍港。八艘掛着海漢雙色旗的帆船緩緩駛入港口,但這些帆船的外形不過就是普通福船而已,明顯不是隸屬於海軍的戰船。
碼頭上的人對於這些民船在軍港靠岸卻顯得很淡然,因爲這樣的狀況在近期已經司空見慣,幾乎每隔一兩天就會有一支這樣的船隊抵達這裡。之所以會在軍港停靠,而沒有去往同在大連灣內的民用港口,是因爲這些船上運載的“貨物”有些特殊,需要對碼頭實施戒嚴後才能卸貨。
“排隊下船,不得擁擠,上岸之後不得隨意走動,聽從指揮,集合待命……”
一名海漢士兵拿着鐵皮喇叭站在岸邊大聲宣讀這裡的規矩,聽衆便是此時正從搭好的跳板魚貫而下的衆多民衆。這些人大多衣衫襤褸,也沒什麼隨身行李,打量周遭環境的眼神更是充滿了不安。
在他們過去居住的地方可沒有規模這麼大的港口,這麼多的大帆船,更別說這碼頭上還有數以百計荷槍實彈的海漢兵把守,絕大多數人都不免畏畏縮縮,唯恐因爲行差踏錯而被周圍這些殺氣騰騰的海漢兵整治。
當然也有少數心大的人,只想多看幾眼這地方的新奇景象,鞏虎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是遼東都指揮使司下轄廣寧衛的軍戶子弟,前兩年被清軍俘虜後成了最下等的奴隸。鞏虎的家人在惡劣的生存條件下陸續死去,如今就只剩了他一人頑強地活了下來,去年他被轉賣到莊河縣城附近一個屯子裡,給滿人地主種糧幹活。
海漢軍前些天打到莊河縣城的時候,鞏虎偶然聽到滿人地主與其家人商議對策,那地主打算將家中的奴隸帶上,逃到北邊山裡暫避一段時間。有人問如果帶上家中這些奴隸一起避難,那豈不是要白白多費許多糧食,那地主便稱這是讓奴隸把過冬所需的糧食物資運過去,到了地方就把奴隸全數殺了,等明年開春再去買些新的便是,總之不能讓海漢軍把人搶走。
鞏虎平時在這地主家吃不飽穿不暖,幹活時也沒少吃鞭子,完全是被當成牲口在用,而今這地主竟然還要害他性命,他自然不甘心引頸受戮。若是平日他可能還會擔心自己就算逃了也沒法逃出太遠,但今時不同往日,既然不逃就已經活不下去,而且眼下便有離開這鬼地方的辦法,他也就不再猶豫了。
鞏虎當夜便去柴房拿了斧頭,將睡夢中的地主一家盡數殺死,然後將其頭顱砍下,第二天天不亮便提着這幾個頭顱逃離屯子,去縣城外找到了地主所懼怕的海漢軍,拿地主一家的腦袋當了自己的投名狀。
海漢軍在遼東半島沿岸解救了不少漢人,但似鞏虎這般的狠人卻也不多見。高橋南聽說這事後便讓鞏虎帶路,派了一個連的步兵過去,將那屯子裡的民衆不管滿漢盡數打包帶走。
鞏虎不知道什麼是帶路黨,但只要能報復滿人,他就很樂意替這些外國軍人效力。鞏虎帶着海漢軍到了那個屯子,指點他們將屯子裡的滿人一家一家地抓出來,看着那些滿人驚恐萬狀的模樣,終於是讓他有了報復的快感。
不過可惜的是海漢軍並不打算將這些滿人就地處決,而是要將他們押送到海外的某地當礦工,這讓鞏虎在開心之餘也不免有一點遺憾。但鞏虎轉念一想,這似乎跟清軍擄掠大明民衆也沒什麼差別,都是把人搶回自己地盤上當勞動力罷了。
好在海漢軍向包括鞏虎在內的漢人民衆作出了承諾,他們將會在金州得到很好的安置,官府保證他們會得到穩定的生計,並且不會再遭受之前所受到的奴役。
鞏虎雖然有些半信半疑,但也沒有第二條路可供選擇,因爲海漢軍並不打算放任何人離開,而是要將民衆全部押送至海邊,然後登船出海去金州。
鞏虎其實不太清楚目前金州到底是在大明治下,還是被這海漢國佔了去,只要那地方不是滿清做主就好。看這海漢軍兵強馬壯,尤勝當年遼東都司的明軍,想來其國力也肯定不差,接納些許難民應當不難。
和其他民衆一起被帶到海邊之後,鞏虎才意識到海漢人可不是說着玩的,海上不但有數艘體型龐大的戰船,而且還有幾十艘民船停在海邊,就專門用來運走從附近地區集中到這裡的民衆。
鞏虎和其他人一起上了船,然後被運到了距離莊河僅百里的大長山島上。當他們以爲這裡就是自己將被安置的地點,卻在下船後被告知他們只會在島上暫住兩三天,然後會有船來這裡將他們轉運去金州。
海漢人爲何要弄得這麼複雜,對遼東地形有所瞭解的鞏虎隱隱能夠猜到幾分,要用船將這麼多的人運至幾百裡外的金州,這一來一去大概就得五六天了,而運到長山羣島進行中轉,這些船無疑就能多跑幾趟,先把人從陸上搶運出來。反正到了島上之後就跑不出去了,海漢軍便可等騰出運力之後再從容地把島上的人運去金州。
鞏虎也注意到在他們上島前,島上便有許多臨時安置下來的漢人難民,僅他所見估計應該就有上千人之多,而在他們登島之後,後續也還有一船又一船的難民被運到島上,看樣子海漢軍仍未停止行動。不過倒是沒聽說這島上有滿人,想來是被運去了別的島上,以免跟漢人發生衝突。
果不其然沒過兩天,便有數艘帆船來到這裡,將島上的難民裝船運走。而鞏虎因爲在此之前的表現出衆,所以也爲他自己爭取到了先行離開這裡的特殊待遇。
在去往金州的途中,鞏虎才從水手口中瞭解到如今遼東的局勢,金州地峽以南的地區已經被海漢軍長期佔領,而清軍對此也沒有太好的辦法,便以金州地峽爲界,與海漢軍形成了長期對峙的局面。
至於大明嘛,似乎兩邊都得罪不起,而且還得依靠海漢軍在金州牽制清軍來緩解自家的邊防壓力,所以也沒有要向海漢討還金州的意圖。就連一直孤懸海外與滿清作戰的東江鎮軍民,也已經悉數投靠了海漢國,如今都被安置在金州,成了海漢國的臣民。
聽到這樣的情況,鞏虎自然有些驚訝,但很快便認爲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想當初遼東都司的邊軍孤立無援,被清軍逐漸蠶食,朝廷又何曾在意過他們的死活。這東江鎮軍民在海外得不到來自國內的援助,遲早只有一死,能有海漢這根救命稻草可抓,而且還能跟滿清繼續鬥下去,那他們變節也不足爲怪。
不過這海漢國是從何處憑空冒出來的,爲何武力如此強大,竟然能與大明和滿清分庭抗禮,鞏虎確實沒想明白其中奧妙。
鞏虎帶着諸多疑問到了金州,他以前雖然沒來過這地方,但也知道金州是遼東半島上的重鎮,當初大明失了金州,就意味着失去了整個遼東半島。而這海漢人佔下金州不走,又是懷着怎樣的目的?
“各位鄉親,你們所在的地方是海漢國下轄的金州地區,今後你們也將得到成爲海漢國民的機會。但在那之前,你們需要在本地安頓下來,用你們的勞動來證明你們是對海漢國有用的人!”
上岸集合之後,便有一名軍官出現,同樣也是拿着鐵皮喇叭,向他們宣講接下來的安排。
“你們將會被打散分配到金州的各個村鎮進行安置,所需從事的勞作主要是農田耕種。如果是有手藝的匠人,或者是有特殊的技能,也將會分配到相應的差事。你們無需擔心住處和食物,我們會統一進行分配。”
“在金州待滿一年之後,只要沒有違反本地法規,就可以申請入籍我國,成爲我國的正式國民,並將得到我國軍隊的庇護!”
衆人靜靜地聽着,其實這些內容他們在來時的船上便已經聽人反覆說過好幾遍了,該怎麼做,各人心裡也早就有了打算。對他們來說其實沒有拒絕的選項,只能指望海漢給出的待遇能夠稍好一些,讓他們無需爲生計發愁。
而鞏虎則是在等另一個選項,他知道海漢國給難民的待遇不只是這樣而已,除了當農民屯田種地,他應該還有別的路可走。
果然片刻之後,那名軍官便提及了鞏虎所關心的內容:“……我國還爲有志從軍的人提供了特別待遇,只要選擇參軍入伍,完成新兵訓練之後便自動成爲我國國民,享受豐厚軍餉,家人也會連帶受益。原東江鎮所屬的部隊中,便有大部分人轉入了我海漢軍服役,不管出身如何,只要立下軍功,一樣可以在我海漢軍中獲得升遷!”
那名軍官犀利的眼神從難民們的臉上緩緩掃過,彷彿是要從他們當中挑選出適合從軍的人員,然後接着說道:“願意從軍的,稍後在分配去處的時候主動提出來,我們就會給予安排。”
這正是鞏虎在等待的另一個選項。他知道海漢軍大費周章解救包括自己在內的這些人,當然不是爲了送他們回大明,而是要讓他們今後爲海漢國效力。如果對此表示拒絕,那接下來的安排很可能就是跟那些滿人一樣,會被送去某處礦場裡做苦力做到死爲止。
既然沒有拒絕的選項,那就要設法爲今後謀求一條好的出路。鞏虎知道自己從來都不是幹農活的好手,也沒有什麼賴以爲生的手藝,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擅長的特點,那大概就只有膽大心狠不怕事了。
他本就是衛所軍戶出身,雖未正式從軍,但也多少接受過一些軍事訓練,當兵入伍對來說本來就是人生規劃的一部分。如果不是遼東都司被滿清所滅,他應該已經是在廣寧衛的某個千戶所服役了。
回到大明從軍的可能性在眼下看來已經不大了,但投效海漢軍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鞏虎在莊河見識過海漢軍是如何對付滿人,單就對待滿清的態度而言,他甚至認爲海漢比大明更爲積極主動。
而且這海漢軍的武器裝備明顯強於大明和滿清,如果在海漢從軍入伍,那至少不會像當初在廣寧衛那麼窩囊。當然如果今後能夠有機會上戰場多殺幾個滿清韃子,那就最好不過了。
在軍官宣講完安排之後,也沒有給難民們留下發問的機會,便立刻開始進行人員分配了。
按照金州民政部門的安排,難民們將被打散分配到金州下轄的二十多個村鎮,再由各個村鎮具體負責他們的安置事務。而有一技之長的人員,則將另行安排,以便給他們提供施展技能的空間。
至於自願從軍的人員,則可以在這個環節直接向民政官示意,然後便會由軍方接手登記手續。
在鞏虎之前便有幾人表示願意從軍,接着便被帶離隊伍在一旁等候軍方接手。鞏虎見狀,心想還是有同道中人,看來自己的想法也不算太離譜。他卻不知這海漢軍中有一大半的人都跟他一樣曾是大明子民,明人投效海漢軍是半點也不稀奇。
輪到鞏虎接受分配的時候,他就趕緊表明態度,稱自己願意入伍從軍。當下就有人將他也帶到一邊,與另外幾名報名從軍的青壯男子一同候着。
有人低聲說道:“各位有沒有聽說,這次同來金州的民衆之中,有人在莊河砍了好幾個韃子腦袋當投名狀的?”
衆人頓時議論起來,都說此人膽識了得,必是日後能在軍中出頭的狠角色。唯獨鞏虎只是一臉苦笑,卻不作評價。
有人見他笑而不語,便要求他也說說看法,鞏虎推脫不過,只好老實應道:“不瞞各位,在下就如剛纔這位老兄所說,砍了韃子地主全家的腦袋,提到莊河縣城去找海漢軍投效。那韃子一家實在欺人太甚,我若不動手,便沒法活着來金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