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王湯姆到過的朝鮮城市而論,釜山的繁榮程度基本是和漢城在同一檔,甚至在海貿這個領域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畢竟釜山是個正宗的海港城市,而漢城卻離海岸線尚有好幾十裡,並且當地的對於外國人的審查也較釜山嚴格得多,這都在無形中限制了漢城在貿易領域的發展前景。
當然了,對於那些擁有官方背景或是雄厚經濟實力的商家來說,作爲朝鮮京城的漢城地區纔是更好的選擇,所謂的門檻和監管措施在他們面前並不會是問題,在漢城開設商鋪才能更好地展示其商業實力。
海漢商人對這兩種環境顯然都具備了極強的適應性,就王湯姆在釜山所見所聞,海漢商人們的經營狀況都還不錯,這也讓他頗感欣慰。
按照穆光的介紹,在釜山做生意的漢人,特別是來自海漢的商人,在經營手段方面明顯要強過其他國家的競爭對手。類似各種宣傳營銷手段的運用,那可真是要拉開其他同行好幾個檔次了。加之海漢在海漢銷售的商品大多是工業製品或者經過深加工之後的農產品,市場上的同類商品要嘛是成本高出太多,要嘛是品質相差太大,很難與海漢商品形成競爭。
所以在海漢商人進入釜山之後,的確是擠垮了不少同行,而且對一部分高端商品很快就形成了壟斷之勢。比如市場上銷售的高端酒水,如今就幾乎變成了海漢酒的天下,以至於有商人動起了在本地開設釀酒作坊,就地生產就地包裝就地銷售的心思。
相較於其他國家的商人,海漢的商業體系更爲成熟和先進,在大多數經營項目上都有着同行難以追趕的優勢,而且對於各國的市場行情也有更快的信息反饋,因此能在商業競爭中迅速佔領上風也就不足爲怪了。
而相較於光鮮的海漢商鋪,那些日本商館看起來就不免顯得有些老舊了,王湯姆隨意挑了兩家進去轉了轉,所售賣的商品基本都是日本產的一些手工藝品,如漆器、陶器等等。王湯姆對這些東西興趣不大,看看也就作罷了。
穆光介紹道:“有一些日本商人以前會偷偷摸摸跑去舟山做買賣,如今很多海漢貨在釜山也能買到了,這裡不但更近,而且對日本商人沒有設置任何限制,所以來釜山跟我國做買賣的日本商人也是越來越多了。”
從北九州的長崎港到舟山定海港,往返航程達三千餘里,而從長崎港北上到釜山港,往返一趟才幾百裡,壹岐島和對馬島就更是要近得多。單從運費和航海風險來考慮,日本商人到釜山進行貿易顯然更爲划算。
這其實也就相當於是將舟山的一部分貿易轉移到了釜山來完成,不過這對舟山的貿易狀況倒是沒有明顯的影響,反而因爲有了釜山這個轉口港,讓海漢與日本之間的貿易量增大,從而也帶動了舟山港的出口航運。
以目前的發展形勢,王湯姆相信海漢銀行和大型商行船行也會很快跟進,在釜山部署經營機構。等到那些巨無霸涌入釜山,目前的市場應該還會經歷一輪洗牌,與其同一行業的商家大概有相當一部分都會被擠出這個市場。
當然這樣殘酷的市場競爭可不是隻存在於釜山一地,事實上在海漢商人進入的每一處市場都會出現,並且會隨着與海漢相關貿易量的增加而越發激烈。一部分聰明人會迅速意識到這樣的勢頭,抓緊時間轉換身份,把自己變成海漢的供貨商或者分銷商,而手腳慢的人大概會在尚未來得及作出反應的時候就被一波帶走,或破產倒閉,或被吞併收購,淪爲這股商業浪潮的犧牲品。
王湯姆參觀釜山城的時候,申學義也一直跟在他身邊,以便在遇到什麼問題的時候立刻亮明身份進行協調。有關穆光所介紹的這些情況,他也全部都聽在耳中,當下不免感慨海漢人的經商手段實在厲害,竟然能在短短一兩年時間裡經營出眼下的局面。
申學義對海漢的這些商業行爲倒也沒什麼反感,他想的是既然海漢人能在這裡賺大錢,那是否能讓自己的家族也從釜山的貿易環境中撈到一些好處。
這兩個月一路相處下來,申學義跟王湯姆的私交也算過得去了,等一行人停下來休息的時候,申學義便問王湯姆,釜山是否有合適的買賣能讓自己入手。
申學義問得如此之直白,王湯姆聽到之後都不禁愣了一下,不過他看申學義的樣子,似乎也不是在向自己索要好處,而是真把自己當做了諮詢問題的對象。
“你不會是真打算要棄官從商吧?”王湯姆搖搖頭道:“以你的家世背景,我認爲還是走仕途更好一些。做買賣雖然能掙大錢,但到了一定的階段,就還是得靠官場上的人脈來支撐才行。”
申學義解釋道:“在下可沒打算棄官,只是正好家中有人從商,所以想聽聽將軍的意見。”
王湯姆聽到這裡便恍然大悟了,申學義這是見着釜山的繁榮景象有些心癢,想讓自己的家族也能進入這個市場撈金。但他作爲外行人,大概也拿不準這裡什麼買賣好做,所以想徵求一下自己的意見,順便試探看看海漢是否能給他提供一些特殊的幫助。
王湯姆笑道:“原來如此。那我就說個最簡單的法子,你自己掂量是不是可行。”
申學義見王湯姆願意指點,連忙拱手謝過。
王湯姆教他的法子的確是簡單粗暴,便是讓他回到漢城後去找城外那處海漢官方設立的商棧,代理一樣他認爲在朝鮮市場前景比較好的海漢商品。至於具體的條件和操作方式,到時候都會有專人負責安排,申學義這邊只要照做就行了。
海漢當初制定這種商業方式,除了擴大商品銷路之外,主要的目的之一便是以此作爲利益輸送方式,給各個國家有權勢的人物提供一個來錢快又幹淨的渠道。這個套路早就在大明、安南等國有過許多成功的例子,商務部也有一套成熟的操作方案,像申學義這樣有背景的官員只要開口,海漢這邊便會有專人替他量身打造商業計劃。
申學義哪裡識得海漢的這些套路,默默在心頭盤算這種做法是否能得到父親的認可,如果申景禛覺得不妥,那前景再好也是白搭。
王湯姆看申學義沉默不語,當下也能猜到幾分對方的心思,便勸慰道:“你也不用着急馬上做出決定,等回到漢城之後,跟你父親再好好合計合計。”
申學義勉強擠出一絲笑意道:“王將軍說得是,此事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待回到漢城再說。”
他們這一行人在城裡轉得差不多的時候,本地官員才終於得到消息匆匆趕來。申學義的官位雖然不算高,但那也是京官,何況他父親是手握大權的兵曹判書。而申學義作陪的這位海漢將軍,隨行護衛竟然是一支規模上千人的武裝艦隊,可想而知身份何等尊貴了。
不過王湯姆卻沒什麼跟本地官員應酬的心思,婉言謝絕了宴請,只說此次是艦隊路過釜山短暫休整,不想打擾地方,所以也就不必有那些繁文縟節了。
艦隊在釜山盤桓兩日後,便再次啓程出發。值得一提的是艦隊出發當天,本地的海漢人幾乎都放下手頭的工作趕到碼頭爲艦隊送行,的確是本地未曾有過的景象。雖然這的確是有人牽頭組織,但所造成的效果卻已經遠遠超越了送行這個舉動本身的意義。
無論是哪一國的人,在看到碼頭送行這一幕之後,都會不約而同地認爲海漢此舉是在對外展示肌肉,表明釜山港是在其武裝艦隊的護衛範圍之內。任何人想在釜山作出對海漢不利的舉動,那就必須得掂量掂量後果了。
而作爲軍事觀察員的申學義看到碼頭上人頭攢動的送行情景,心中不免有一點酸溜溜的,暗想不知道今後本國的水軍艦隊是否能得到這樣的禮遇。
王湯姆其實不怎麼在乎這些“表演環節”,他在離港時象徵性地朝岸上揮了幾下手,便鑽進了船長室,開始整理自己這趟出行期間的航海日記。
雖然王湯姆的漢字書寫水平很是普通,字跡可以說是難看,平時寫文件多是讓作戰參謀代勞,但航海日記這種東西,他還是不想假別人之手來寫,都是每天花時間親自完成。他的航海日記中還夾雜着不少英文和拉丁文的術語和地名,大概也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這些日記的內容。
離開釜山之後,艦隊沒有急於向西行進,而是先向南駛去了對馬島。釜山的日本商人有相當一部分都是來自對馬島,這使得王湯姆也想順路去看看這個地方。
對馬島距離釜山大約百里,正好處於朝鮮與日本之間的海峽中部,地形狹長,陸地面積約七百平方公里。天氣晴好的時候,從對馬島北端的高處便能望見釜山的地平線。
早在晉朝陳壽所著的《三國志》中,便對這個島有較爲詳細的記載。書中有云:所居絕島,方可四百餘里,土地山險,多深林,道路如禽鹿徑。有千餘戶,無良田,食海物自活,乖船南北巿糴。
這描寫就基本說明了對馬島的特殊環境,島上全是山林,沒有可供耕作的農田,所以基本上都是以捕魚爲生,而其他的生活物資則是通過貿易從北邊的朝鮮和南邊的日本獲得。
這個島在歷史上的絕大部分時間都是接受日本統治,而元朝兩次渡海討伐日本的戰爭中,都曾攻佔過對馬島作爲攻打日本的前進基地。
在十五世紀的時候,朝鮮以討伐倭寇的名義向對馬島派出過軍隊,並且短暫佔領了對馬島,這段歷史被日本稱爲應永外寇,而朝鮮則稱之爲乙亥東征。這也是朝鮮歷史上爲數不多主動對外發動戰爭且取得勝利的記錄。
當時世代統治對馬島的宗氏家族甚至還接受了朝鮮的官職,代理朝鮮與日本之間的跨國貿易。不過這樣的情況沒有持續太長時間,也沒從實質上改變對馬島的歸屬。朝鮮只爲這次行動準備了兩個月的糧草,根本無法長期駐守對馬島以對抗日本的反撲,所以在得到當時對馬島大名宗貞盛的和平承諾後,朝鮮軍便撤退回國了。
朝鮮領議政申叔舟在1471年所著的《海東諸國紀》中,也很明確地記載了對馬島屬於日本國西海道。而統治這個島的,便是由宗氏家族擔任大名的對馬藩了。
當然出來混都是要還的,1592年豐臣秀吉出兵攻打朝鮮的時候,對馬島便成了日本登陸朝鮮的前進基地。如果不是後來大明出兵救助,李氏朝鮮在那次戰爭中便已經宣告終結了。
戰爭結束後,對馬藩很快便又爭取到了朝鮮與日本雙方的支持,充當中間人在釜山開設倭館從事貿易活動。對馬藩的絕大部分財政收入,便是來自於兩國間的貿易活動。
客觀地說,依賴兩國貿易存活的對馬藩一直以來的立場都是比較中立的,對朝鮮的態度甚至可以用友好來形容,所以王湯姆的艦隊在靠近對馬島的時候,也沒有魯莽地直接闖入港口,而是先派船靠岸與島上的官方溝通。
不過或許是去年平戶藩的悽慘下場讓對馬藩有所警惕,島上官府對於海漢這羣不速之客的到來並沒有表現出歡迎的態度,而是謝絕了艦隊入港停靠的申請,只允許派出小艇入港獲取他們所需的補給。
這樣的態度,當然就是提防着海漢艦隊突然發起登陸,攻打其治所金石城。王湯姆收到回覆之後也有些無可奈何,他這趟行程中已經不是第一次遭到類似的拒絕了,之前在佐渡島也有過同樣的經歷,看得出日本人對外來勢力的警惕性頗高,而海漢顯然已經成爲了對馬藩重點防範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