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戰工作雖然紛繁複雜,需要軍方、地方官府和民衆之間協調一致,但好在金州各部門和下屬的幾萬居民早就習慣了這樣突如其來的戰事,所以陳一鑫的命令下達之後,各部門便開始分頭有條不紊地組織備戰。
陳一鑫則是抓緊時間草擬了電文,分別發往了大同江基地和三亞勝利堡,說明金州目前所面臨的情況。
如果清軍果真求和不成便翻臉動手,那麼來自大同江基地的軍事支援就很有必要了。雖然目前金州駐防的軍隊就足以守住地峽防線,但如果能夠將特戰團的精銳部隊調到金州來參與佈防,戰事期間能對清軍造成的殺傷也必定會更多,從而更快地瓦解對手的攻勢。
更重要的是在當前這種局面下,陳一鑫通知大同江基地也是他的職責所在。王湯姆和錢天敦雖然現在長期駐防朝鮮,但整個北方戰場的戰略制定和部隊調度,原則上仍是以他們二人的意見爲準。
不過陳一鑫在撰寫電文的時候就基本能夠確定,大同江基地那兩位老哥肯定也不會同意與滿清展開和談。
當初海漢決定出兵遼東,這兩人的意見就在其中起到了關鍵作用。而後與朝鮮國結盟,也是他們在從中操作。要說海漢高層中針對滿清的主戰派,這兩人無疑就是軍方的代表人物了。
近幾年幾乎所有針對滿清展開的軍事行動中,這兩人都是親臨一線指揮,可以說使用軍事手段打擊滿清便是他們常年駐守北方的主要原因之一。對於他們這樣的人來說,在明顯佔據主動的遼東戰場上,議和肯定不會成爲目前需要去認真考慮的選項。
一天之後,大同江基地便發來回電,果然正如陳一鑫所預料的那樣,王湯姆和錢天敦的態度都很強硬,明確表示在滿清目前所給出的條件框架下,不必考慮與其議和。他們還在電文中指示陳一鑫,可以考慮將相關消息透露給大明駐金州的使者,利用這個局面給大明施壓,爲海漢謀取更多的好處。
“薑還是老的辣啊!”陳一鑫看完電文之後,也不禁感慨這兩人的謀算的確是要比自己更爲高明。
滿清不希望讓大明介入和談,那是因爲他們不想節外生枝讓大明阻撓和談,而滿清所忌憚的這一點,卻正好可以被海漢加以利用。
陳一鑫收起電文,將秘書曾曉文叫過來吩咐道:“今晚準備一桌宴席,去請嶽大人過府一敘。”
陳一鑫要宴請的“嶽大人”,便是大明派駐遼東的使者嶽永壽。
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季雖然十分寒冷,但對於嶽永壽來說卻還算過得不錯。海漢人在入冬時發動了針對滿清的軍事行動,並且陳一鑫還邀請他前往地峽防線觀摩了海漢軍在防線以北區域的攻勢。
海漢軍以火炮陣地設伏擊殺清軍騎兵的場景,給嶽永壽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也將其寫入了送回京城的奏摺中。雖然由金州方向發起的攻勢並沒有持續很多天,但嶽永壽卻見證了後期從海上運來一船又一船的遼東漢人,這些都是另一支突襲敵後的海漢部隊從滿清控制下的遼東海岸搶回來的戰利品。
被運至金州的這些戰利品也不全是漢人,嶽永壽去看熱鬧的時候也見到了不少滿人,而這些滿人俘虜並未在本地收押,而是在進行身份鑑別後很快就再次裝船轉運去了別的地方。據知情人的消息,這些滿人將被運往山東登州由海漢控制的區域,在那裡充當苦役礦工。
根據這些情況,嶽永壽判斷海漢在這個冬季所實施的行動規模要遠遠大過他之前的預計,這就意味着大明擔心海漢與滿清之間默契停戰的狀況其實並未發生,海漢仍是將滿清列爲了主要的軍事打擊目標,並且會抓住對方防備鬆懈的時候予以重擊。
嶽永壽當然也沒忘了在奏摺中爲自己表功,強調海漢軍隊的行動是自己憑藉與海漢將領的私交,堅持與其反覆磋商之後才得以促成,而此次行動對滿清所造成的沉重打擊,將會有效遏制其針對大明的軍事行動云云。
這其中有兩個重點,其一是嶽永壽促成此事對大明意義重大,其二是嶽永壽與海漢將領有私交情誼。強調這兩點的目的在於穩穩攬下功勞的同時,還要鞏固他自己的特使地位,免得朝中有人見這功勞好拿,便另行安排人頂替他了。
嶽永壽很清楚,僅是促成海漢發動冬季攻勢這一條,就極有可能會得到朝廷的升遷嘉獎,像這種送上門的好處,他估計今後每年都還會出現,所以在奏摺的最後他也表明了自己的決心,要爲國戍邊,紮根金州,督促海漢人繼續對滿清用兵,以此來減輕大明所面臨的外部軍事壓力。
當然金州的環境其實也沒有嶽永壽在奏摺裡描述的那麼艱苦和危險,甚至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在金州的生活水平可能比在京城還更好一些。
嶽永壽在金州的住處是距離地峽防線二十里的一個三進院落,與他同住的是兩名跟隨他多年的老僕,一個年輕書童,還有兩名小校兼任護衛和儀仗。以特使的身份來衡量這個人員配置的確顯得有些寒酸,但金州本是戰地,海漢也不會允許大明特使帶着大批人馬進駐,所以最後嶽永壽來的時候就帶了這麼幾個人在身邊。
來到這裡之後的馬伕、廚子、僕婦,全是海漢幫着張羅的,並且這些額外人員的費用都由海漢包攬下來,無需嶽永壽掏腰包負擔。此外海漢官方還會按月給嶽永壽發放一筆所謂的“辦公經費”,這筆錢比朝廷發給他的俸祿要多出不少,如今已經成爲了他的收入中佔比最大的一部分。
而他的住處雖然離前線已經很近,但其實一年當中的多數時候都基本感受不到兵荒馬亂的戰爭氣氛。雖然每次前線發生戰事的時候,整個金州地區都要進入到軍事管制狀態,但一般短就兩三天,長也不過十天半個月,而且也從未有過物資供應不足或者前線戰事吃緊的情況。所以本地的社會秩序一直保持得十分良好,在嶽永壽看來與大明多數地區也並無差異,更是遠遠勝過了同爲邊陲的九邊重鎮。
嶽永壽還悄悄跑去看過被安置在金州的原東江鎮民衆,這些已經逐步脫離明籍的百姓如今大多都入了海漢籍,而且只要入籍就能從官府得到分配的田地,不願種田的也會有官府安排的其他生計,雖然還沒到豐衣足食的程度,但至少已經能夠保證基本生活所需,遠遠勝過他們當初在皮島的苦日子。纔不過短短一兩年時間,這裡已經沒什麼人再懷念大明子民的身份了,民衆言必稱“我海漢國”如何如何,儼然已經將自己視作了海漢的一員。
至於文教、律法、錢幣、乃至戶籍編制這些社會根本,也全都已經在按照海漢的標準在執行。嶽永壽毫不懷疑只要再過一兩代人,金州民衆肯定會十分篤定自己的身份歸屬,到時候就完全沒有大明什麼事了。
當然關於這些不太妙的情況,嶽永壽並不會在提交給朝廷的報告中詳細表述,畢竟海漢人在提供辦公經費的時候就已經明示過他,對於可能破壞兩國外交關係的情況,希望他能“酌情上報”。至於怎麼個酌情法,嶽永壽也心知肚明——海漢人想佔大明的便宜,卻又不想讓兩國關係因此而趨於緊張,那就只能儘量對大明朝廷隱瞞真相了。
海漢在金州所用的這些手段,正在逐漸將金州從大明剝離出去。嶽永壽雖然不服,但以他的個人能力也的確沒有辦法能去改變這種趨勢,就算想爲大明做點什麼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更何況海漢人給的實在太多了,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他也只能對金州的現狀睜隻眼閉隻眼,安慰自己這都是爲了維繫兩國保持現狀而不得不採取的妥協。
只要能升官發財,眼下跟海漢人演幾年戲又有什麼大不了的,更何況海漢人也十分上道,要跟清軍開打之前還會特地知會他一聲,將不要錢的功勞雙手奉上,這等好差事哪還有別處能找到。
這天嶽永壽正在家中閒坐,下人來報有本地官府的人登門拜訪,嶽永壽看了來人遞上的名帖,連忙讓下人把來客請進了書房接待。
來人正是陳一鑫的秘書曾曉文,他先是奉上了一份禮單,倒也不是什麼貴重禮物,不過是茶、米、蔬果等等,但這些物資都是從南方運來的好東西,尋常人在市面上根本就買不到。
雖然來的是個秘書,但嶽永壽可不敢有絲毫怠慢,他知道這位是陳一鑫身邊親信,還兼有幕僚的身份,在陳一鑫那邊的影響力不可忽視,當下也是以貴客之禮相待,收下禮單之後連忙表示了謝意。
在知道了曾曉文來意之後,嶽永壽還是有些詫異,他雖然在奏摺裡吹自己跟陳一鑫有不錯的私交,但實際上兩人的關係基本就維持在公務來往的水平,談不上有什麼私人交情,像這種私人宴請更是少之又少。陳一鑫主動發出邀請,在他看來這肯定不是對方閒得沒事做,而是要藉此機會跟自己商量某些事情。
嶽永壽決定先向曾曉文探聽一下口風,看看能不能獲得一些有用的信息:“曾先生,不知將軍今天還宴請了哪些客人?”
曾曉文道:“我不清楚將軍有沒有宴請其他客人,但我所接到的命令,便是專程來邀請嶽大人。”
嶽永壽心道只要沒請東江鎮的人,那一切都好說。他到金州之後跟東江鎮的沈世魁等人也曾照過面,雙方都不免會覺得有些尷尬。嚴格說來東江鎮投靠海漢的行爲就是叛國,但如今大明在遼東需要海漢牽制滿清,而東江鎮的軍民投靠海漢之後也仍在與滿清對抗,所以大明也沒有公開追究東江鎮的罪責。
至於宴請嶽永壽的原因,他雖然左右試探幾次,曾曉文卻沒有提供更多的信息了。嶽永壽見狀也就罷手,免得讓對方多心。
送走曾曉文之後,嶽永壽喚來下人,讓他們準備熱水,沐浴更衣,換一身乾淨行頭去赴約。
晚間嶽永壽來到陳一鑫府邸,才發現今天的宴請對象竟然就只有他一人,席上也只有曾曉文一人作陪,頓時便料到今天相談之事恐怕不簡單。不過陳一鑫不主動提及,他也很知趣地沒有冒然詢問,雙方推杯換盞,先喝過三輪再說。
酒過三巡,陳一鑫放下筷子道:“嶽大人,實不相瞞,今天請嶽大人過來赴宴,其實是有要事相商。”
嶽永壽見狀也連忙放下筷子,拿餐巾擦了擦嘴,然後應道:“請將軍但說無妨。”
陳一鑫道:“關於這個冬天我軍對滿清採取的軍事打擊行動,嶽大人也見證了其中一部分,相信嶽大人對這次行動的打擊效果和意義應該不會有懷疑吧?”
嶽永壽道:“這是自然。貴國軍隊打擊清軍不遺餘力了,在下都是親眼所見,而且也已將此上奏了朝廷。相信等開春之後,朝廷就會對貴國的作爲有所表示。”
陳一鑫道:“嶽大人有心了。不過現在有一個新的情況,我必須要向你通報一下。”
嶽永壽見陳一鑫的語氣和表情都突然變得凝重起來,心中也不免生出了不好的預感。
“我們這一次的行動,可以說已經將金州至鴨綠江口的這幾百裡海岸進行了一次比較徹底的清剿,距離海岸線二三十里甚至更靠近內陸的村鎮,基本上都被我們以拉網式的行動清理了一遍,這幾百裡地也差不多變成了無人區。之前陸陸續續送來金州的幾千俘虜,全都是來自這次行動。”
“雖然這次行動戰果豐碩,但滿清好像已經輸不起了。所以他們派了使者過來,想與我國停戰議和。”陳一鑫一邊說,一邊留意着嶽永壽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