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一點快一點!”王勤掀開轎子布簾,對轎伕催促道:“若是去得晚了,又得一陣好等!”
四名轎伕聞言只得加快了腳步,好在從東城門出來這一截道路都很平整,走起來也還算輕快。出了東門往前走了約莫一里地,便能看到前方那座青瓦高牆的宅院了。轎子在大門口停下之後,王勤匆匆鑽出轎子,見門外已經停着好幾乘轎子,一羣轎伕正坐在牆根下喝水聊天,心知自己還是來得晚了一些。
王勤走到大門口,見有兩名身着黑色短衣的青年在門口一左一右地站着,便上前遞上帖子道:“在下是代表惠州府海豐號,前來拜會貴府。”
其中一名青年結過帖子道:“請稍等。”說完便拿着拜帖返身進了院中,片刻之後出來,請王勤隨他進去。
王勤心裡稍稍鬆了一口氣,不過仍然沒有完全放下心來,因爲他昨天也來過一次,最後卻因爲時間太晚,擔心不能回城而離開了,結果沒能見到此間主人。但今天王勤卻是已經下了決心,無論如何都要等到與對方會面。
果然被帶入院中之後,王勤並沒有立刻見到正主,而是被帶到了一間偏室之中等候,在這裡他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
“高老闆?幸會幸會!”“這不是張掌櫃,您老人家也來了?”
一番寒暄之後,大家才各自重新落座。有僕役爲王勤送上茶水點心,然後請他在此耐心等候。
會在這裡見到幾位同行,王勤半點都沒覺得驚訝。自從幾個月之前,廣州市面上開始出現海漢貨物的時候,滿城的商人便都在尋找這些精巧之物到底是從哪裡販運而來,王勤作爲海豐號在廣州的主事者,自然也不會例外。但發售海漢貨物的“福瑞豐”商行將保密工作做得極好,這麼多人打聽了一兩個月之久,也只知道這批貨是從瓊州方向來的,但具體是由何處而來,卻沒一個人說得清楚。
直到前些日子“海漢書局”在廣州城內開張,商人們才知道原來正主已經不聲不響地到了廣州,於是很多人開始主動到駐廣辦拜訪,謀求能買到那些在市面上十分緊俏的海漢貨。不過這些人的登門求購似乎都進行得不太順利,駐廣辦放出話來,“福瑞豐”是海漢商品在本地的唯一代理商,他們並不打算在廣州出售同樣的商品,但有意與海漢開展貿易的商家,可以自行前往瓊州島的某處港口採購。
大部分聽說這個消息的商人都覺得海漢人是吃錯了藥,我們現在捧着銀子上門求購,你不賣就算了,還讓我們自己去瓊州島那麼偏遠的地方進貨?誰不知道瓊州島那地方一窮二白,島上大部分居民都是黎族蠻夷,怎麼可能製作出那麼精良的玻璃器皿,這幫海漢人一定是有什麼陰謀!說不準他們那地方就是個海盜窩子,等着廣州的商人們裝着滿船的銀子去自投羅網呢!
而對於此事,與海漢人一直保持密切關係的“福瑞豐”卻是沉默應對,並沒有對市面上的各種猜測表態。站在“福瑞豐”的角度上來評價此事的確有些尷尬,一方面他們並不希望有其他的商家成爲海漢的分銷商,來分潤自己目前獨霸的這塊市場;另一方面他們也很清楚海漢人絕不會允許目前這種一家獨大的局面長期持續下去,而且海漢人的分銷策略勢必會帶來勝利港的繁榮,對“福瑞豐”而言其實也有着諸多的好處——否則他們就不會急吼吼地在勝利港圈地投資了。
但“福瑞豐”的這種沉默卻被外界當作了某種心虛的表現,於是除了少數幾家膽大的決定去南海探個究竟之外,絕大部分商行對於海漢人的說法還是保持了觀望姿態,坐等事態發展。
直到數天之前,這批商船從瓊州島返回之後,才一下子引爆了廣州市場的商情。這次組團南下的這些商家,都或多或少地採購到了一些海漢貨物,被稱爲“年度絕版”的限量版玻璃文具套裝,其身價更是在現身的同時就直接翻番上了千兩。於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原來瓊州島上真的有這麼一處尚未發掘的寶藏,那些當初猶豫不決的人更是捶胸頓足,後悔自己不該如此膽小,結果錯過了這一波行情。
而後這些南下的商人又爆出猛料,聲稱當地的港口免除一切稅賦,並且海商也無需額外繳納各種名目的“買路錢”來獲取進港交易的資格。
這個消息一出,大海商們紛紛都坐不住了。他們每年向市舶司繳納的賦稅,少的幾千兩,多的要以萬兩計,如今突然冒出來一個不收稅的港口,這種誘惑力簡直就難以抵抗。雖說這港口距離廣州稍微遠了一些,但即便是算上運費,也比向市舶司納稅划算。何況海漢人也有許多物資要從大陸採購,直接運他們需要的物資過去販賣也是很划算的買賣。
於是駐廣辦立刻再次成爲廣州商界矚目的焦點,各路客商紛紛登門拜訪,要嘛是來詢問勝利港的具體位置,要嘛就是希望能夠加入下一次南下的船隊,王勤從業的“海豐號”也是其中之一。
作爲外地商號,像“海豐號”這樣的商家很難在第一時間搶到廣州市面上的緊俏商品,海漢貨的發售數量一向極其有限,王勤在這幾個月中輾轉弄到的海漢商品甚至還沒“福瑞豐”商行裡擺放的展示品多。而惠州府那邊好幾戶大戶人家都已經跟“海豐號”打過招呼:只要能弄來廣州市場上熱炒的海漢貨,價錢高低不是問題。
王勤當然也想,但一直苦於沒找到貨源,而這次來到廣州之後,正好聽說了海漢港口的事情,便覺得此時是個大好時機,趕緊就抓緊時間登門拜訪。他聽說這海漢人做生意有個習慣,在一個地區往往只找一個商家作爲代理,爲此他們甚至都不會在廣州直接發售那些“福瑞豐”有售的商品,若是這次因爲手腳慢被其他惠州府同行搶在了前面,那就真的悔之晚矣了。
王勤見在座這幾位都是廣州本地的商家,心裡也稍稍平靜了一些,主動開口道:“在下自以爲今早等着開城門出來,就能排到最前面,想不到各位的轎伕腳程如此之快,竟然早早就已經到了。”
那高老闆道:“我跟張掌櫃都是昨晚便在城外的莊子歇的,今天天色剛亮便過來了,雖比你早一些,但在我們之前還有更早的。”
王勤訝然道:“那豈不知天不亮就已經來了?不知是哪家的掌櫃如此急切?”
“不止一家,是兩家。”張掌櫃接過話頭道:“潮州府的澄海行聽說過吧?據說澄海行的劉大掌櫃親自從潮州過來了,昨晚便歇在這裡,今天一早就開始接着談生意。”
“原來是澄海行啊!”王勤默默地點了點頭,這家商行也是廣東行省內數得上號的大商行,根基在潮州府,規模與廣州本地的“福瑞豐”不相上下。
“那不知還有一家是?”王勤見張掌櫃沒有繼續往下說,便忍不住主動問道。
“還有一家……”張掌櫃壓低了聲音道:“據說是府衙來的人,多半是來要這個的……”
張掌櫃說罷食指拇指捏了圓圈,王勤懂得這手勢是指銅錢,當下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以海漢商品在市面上的火熱程度,本地官府自然不會忽視駐廣辦的存在。而海漢人在本地除了一個書局之外,並沒有其他的直接銷售渠道,所有的商品都是交給了其他商家在賣,地方官府甚至連海漢人的稅都收不到,這種現象肯定是不太合理的——王勤忽然想到,海漢人執意要讓大陸商家去他們的港口進貨,莫非其中也有爲了躲過本地官府的稅賦徵收這個原因?
但不管海漢人有沒有納稅,他們口袋裡有錢這事大家都知道,而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從海漢人口袋中掏出錢的,大概也只有本地官府了。即便沒有稅賦,但還會有各種名目的“自願”捐獻,比如修橋補路、挖河築堤、剿匪救災,官府總會有很多理由讓地方士紳捐出錢財,這對於商家們來說已經是屬於常態。只要認捐,那麼就你好我好大家好,如果有誰不從,官府自然會有一百種方法來慢慢修理刺頭。
王勤坐下一盞茶還沒喝完,後續又連着來了三家商行的代表,既有廣州本地的,也有如王勤這樣從外地來的。衆商家閒等着無事,便開始交流各地的商情。當然,主題仍然是大家最關注的海漢商品。
如今海漢商品在廣州省內已經有了一定的名號,而玻璃文具和銀鏡,更是有極少量流入到了江浙一帶。由於海漢商品的供貨量一直很少,因此這些緊俏品在外地的價格遠遠超出了廣州,離廣州越遠,價格就越高。如最低檔的白玻璃海漢毛筆,在廣州只需一兩到一兩五錢銀子就能買到,但到了緊鄰的惠州府,售價就翻了一番,而遠離廣州的廉州府,已經賣到了五兩銀子一支,相比廣州可謂是天價了。至於產量更低的海漢銀鏡,其地域價格差距比文具更加懸殊,前次去勝利港買到銀鏡的幾個商家,都沒有在廣州本地發賣這批貨物,而是直接轉運去了其他州府,以謀求更高的售價。
一直快等到午時,王勤的肚子都差不多被茶水和點心填滿了,才終於輪到了會面時間。不過這段時間對於王勤來說並不難混,不但通過其他商家的介紹瞭解到了各地的商情,而且還見識了一下海漢人正在推廣的“衛生潔具”系統。不得不說這套傢什非常稱王勤的心,如果不是價格太貴,王勤都很有立刻購買一套的衝動。
在僕役的帶領之下,王勤來到了位於第二進院子中的會客廳,在這裡他終於見到了這裡的主人——駐廣辦的一二把手施耐德和何夕。
最近這些天可是把這兩人忙得夠嗆,每天要會見的各路拜訪者從天亮一直排到天黑,口水都不知道說幹了多少次。而且這些拜訪者也是五花八門,登門的目的無奇不有,經常搞得他們二人哭笑不得。像州衙派來打秋風的都還好辦,無非是拿點銀子買個清靜罷了。譬如那些上門來求學玻璃製造技術的,來與他們討論勝利港與廣州港之優劣比較的,向他們推銷鄉下田地的,亂七八糟不一而足。更有甚者昨天還來了個喬裝打扮的道士,進門便說他們二人印堂發黑,近期必有禍事云云,沒等他把自己的出身門派報完,直接就被正好來旁聽的虞堯和蕭良給踢出去了。
如果依照駐廣辦早期的運作方式,這種會見商談,一般一個人處理就可以了,人多的時候施耐德和何夕甚至可以分別接見拜訪者。但第二梯隊來了之後,駐廣辦的日常運作也開始規範化起來,其中一條便是會見拜訪者時必須要有兩人或兩人以上在場,原則上不允許單獨會面——整個駐廣辦只有何夕因爲其工作性質,特殊情況下可以不必遵守這條規定。
執委會對駐外單位增加這麼一條規定,也是爲了防止駐外單位在遠離大本營的情況之下出現人心變化。大本營這裡的一切資源都在執委會的掌控之下,每個人吃多少用多少那都是有計劃的,就算有人貪腐,其實也沒什麼能夠額外享受到的好處——就連“福瑞豐”在勝利港開的青樓,那也是憑執委會計劃發放的特別票據入場消費,想憑着自己手頭流通券多就多嫖幾次都是做夢。
勝利港可以執行嚴格的計劃經濟,但駐外單位肯定是不行的,特別是像駐廣辦這樣遠離大本營又處在廣州這種十七世紀的花花世界當中,加之與當地各行各界有大量的利益往來,其實很容易就會出現不可控的狀況。要知道這些穿越者可不是什麼意志堅定的革命者,在種種外界誘惑之下,恐怕相當一部分人都不見得能保持住自己的節操。因此執委會纔對駐外單位增加了若干管理條例,以保證將駐外人員遭受外界腐蝕收買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雖然執行起來很麻煩,但規定就是規定。第二梯隊當中的虞堯、蕭良,他們身上除了擔負駐廣辦人員的安全保衛使命之外,還有一部分的任務是對內的,那就是監督駐外單位管理條例的施行狀況。不願意照辦的人當然也不至於被抓進勞改營去,但肯定會被調回大本營,從此被記入執委會的黑名單小本本當中。深知其中厲害的施耐德和何夕也一改過去的自由散漫,開始作起了遵紀守法的表率。
不過這樣一來,接見拜訪者的速度就慢多了,因此最近幾天駐廣辦都出現了門庭若市的熱鬧景象。施耐德抓緊時間喝了一口水,便趕緊與王勤展開了會談。
王勤雖然是第一次與海漢人面對面地打交道,但他在此之前已經聽聞過不少海漢人的傳聞,也知道他們商談事情時喜歡開門見山直入主題,便直接道明瞭來意:一是想要向駐廣辦求購海漢商品,二則是想派船去崖州勝利港。
施耐德道:“王老闆有所不知,我們這個駐廣辦只談生意,並不直接出售商品。若是王老闆有什麼想購買的貨物,可以在我們這裡下訂單,然後自行到勝利港裝船就是。”
王勤猶豫道:“可在下聽說貴方的貨物數量極其有限,在這邊下了訂單,去到勝利港若是無貨,豈不是耽擱時間?”
“這你可以放心,我們這裡下訂單下的是現貨,不是期貨。換句話說,勝利港那邊的庫房裡已經有真實存在的貨物,你才能在我們這裡下訂單,而且我們絕對不會貨賣兩家,你抵達勝利港的十二個時辰之內,就可以完成交貨裝船的手續,不會出現你所顧慮的狀況。”施耐德很耐心地解釋道。
王勤聽得心動,又問道:“那貨款如何支付給貴方?”
施耐德笑道:“如果要你現在一次付清,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你只需要向我們支付訂單總金額一成的定金就行,剩下的部分到勝利港提貨時再付清。當然了,王老闆也清楚我們的貨物是很緊俏的,所以繳納訂金之後的提貨期只有三十天,如果三十天之內沒有到港提貨,那麼這批貨物我們就有權賣給其他商家了。”
“那若是超出提貨期未能到港提貨,訂金怎麼辦?”王勤聽了這話有些緊張地問道。畢竟是跑海吃飯,誰都說不好在海上會不會出現意外狀況,要是船出了問題,那也有可能會超出海漢人所說的提貨期。
“如果願意繼續訂貨,那麼訂金依然有效,如果不願繼續訂貨,那訂金退還一半。這也是爲了防止有人惡意訂貨,相信王老闆也能理解我們的苦衷。”施耐德滴水不漏地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