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天黑,李魄便組織人手給停在沙灣水道的“探索號”送來了熱食飯菜,還專門殺了一頭豬犒勞遠道而來的海漢民兵。待天黑之後,確定周圍的圍觀民衆都已經散去,四連的民兵們才整隊下船,帶着一部分作戰物資開進了李家莊。而水兵們則是在岸邊就地紮營,以便在需要時可以立刻登船。
李家莊在方圓幾十裡內算是首屈一指的大莊,莊內有居民四百餘戶,共一千四百餘人。其中七成居民都是李氏後裔,祖祖輩輩生活在此,多數都是以務農爲生。兩百多前李繼峰這一房的先人選擇另闢蹊徑從事經商,之後慢慢便發展出了“福瑞豐”這個連鎖大商行。從“福瑞豐”發跡開始,李繼峰這一房便成了李家莊的主事人,不管是李家莊的地方性事務還是李氏族內的各種宗族事務,基本都是由李繼峰這一房的當家人說了算。
最近關於近期將有流寇來襲的傳言已經不再是什麼秘密,李家莊也有點人心惶惶。李繼峰雖然人在廣州,但還是很明智地將李家民團悉數調回到莊上,又把二兒子也派回來主持事務,這才讓民間的各種質疑和擔心的聲音少了一些。
四連隊伍在帶領下悄無聲息地進了莊子,或許是蕭良之前下達的命令起了作用,莊內所有的住所都是關門閉戶,街道上每隔數米便有李家民團的人在站崗,看樣子已經是施行了宵禁。爲了迎接海漢援軍的到來,李魄緊趕慢趕地在莊裡騰出了一個最大的院落給他們當駐地,四連到達的時候,李家的僕人們還在進進出出地收拾地方,畢竟一次要安置這麼多人的食宿生活,需要準備的東西的確挺多。
蕭良和陳一鑫在院落裡裡外外轉了一圈,李魄寸步不離的跟在後面,等着對方提出整改意見——只要是這幫海漢人看過的地方,一定會挑出毛病來,這似乎已經成爲了一種定式。
“廁所要擴建,百十來號人住這裡,就這麼兩個茅坑哪裡夠用……還有,每日都要安排人清掃乾淨,以免發生疫情。”
李魄連聲應道:“是是是,在下會安排好的。”
“睡地鋪不行,就算找不到這麼多牀,也得用磚石把牀板墊起來,不能直接睡地上!至於被褥,我們都自帶了,就不用你們額外再準備了。”
“好好好,在下這便讓人去多準備一些牀板。”
“廚房這髒得……算了,明天開始,我們的伙食不能由同一個廚房供應,另外廚子要身體健康沒病的,懂嗎?”
“懂懂懂,這次在下特地從廣州請了幾個酒樓廚子回來,蕭中尉儘管放心。”李魄早先叫“軍爺”被蕭良訓了一頓,現在也已經跟着改口叫軍銜了。
兩人巡視完院落,挑了七八處需要整改的地方,李魄都一一應下了。好在都是些細小的改動,倒也不需要推牆打洞之類的大動作,執行起來也不算很麻煩。
“給你們提供消息的人,能不能讓我們見見?”回到由堂屋改成的指揮中心,蕭良立刻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那請兩位稍等,在下這便去叫人傳喚。”李魄並沒有回絕蕭良的要求,一口便答應下來。
過了一會兒,李魄領來一名相貌普通的年輕男子,這人在幾天前自行來到李家莊找到莊上的主事人,聲稱有流寇進攻的消息賣給李家莊。這人在拿到了二百兩銀子之後,便將自己掌握的一些消息說了。不過爲了確認這些消息屬實,這人也被暫時軟禁在了莊裡。
當然李家獲得消息的渠道並非只此一條,正是因爲從其他秘密渠道獲得的消息與此人所說的內容相符,李家認爲可信度極高,才向海漢提出了求援。
作爲直接參與行動的軍方人員,蕭良對於李家的盤問技巧並不完全信任,因此堅持要親自審一審消息提供者。當然鑑於對方是爲了錢財主動求合作的態度,上刑之類的手段就不需要了。蕭良主要的目的,還是儘量多掌握一些李家可能忽略掉的細節,並且驗證這些信息的可信度是否值得防禦力量提前進行有針對性的佈置。
這次的聞訊一次持續到午夜,根據蕭良的判斷,基本能夠確定消息屬實,但關於流寇屆時將會如何攻打李家莊,由於當事人已經脫離了流寇隊伍,因此也無法進行預判,難以提前作出針對性的佈置,只能靠防禦部隊自行發揮了。
讓李魄把人帶走之後,蕭良跟陳一鑫開始商量戰略安排:“彙總一下我們現在能夠確定的事情,第一,流寇將於農曆四月廿四,也就是本月二十七日之前發動對李家莊的攻勢,今天已經是二十二日,我們頂多還有五天的準備時間。第二,參與這次進攻的流寇兵力大概不會少於兩千人,至於上限就很難判斷,因爲各支流寇勢力還在串聯當中,或許最後會來四五千也難說,我們要做好苦戰的準備。第三,我們可用的主要兵力是四連加上李家民團,還有河邊的‘探索號’,總計大概四百人上下,而我們的援軍最快也得在二十八九日才能趕到番禺,在那之前我們就只能靠自己了。”
“如果是正面交手,我們現有的部隊要打垮幾千人的土匪應該問題不大。我唯一擔心的是對手會分兵從四面發起圍攻,而我們的兵力太少,顯然不適合分兵作戰。”陳一鑫有些擔憂地說道。
“不不不,你只看到了兵力上的劣勢,但沒有考慮到另一個問題。在戰場上,指揮的效率跟作戰效果是息息相關的,對方如果分兵攻打,你覺得他們如何能做到步調統一?”蕭良再次拿出了先前畫的李家莊平面草圖:“李家莊的佈局基本是一個矩形,我們就假設對方分兵同時攻打相鄰的兩個方向好了,對方兩支部隊之間的距離至少在一千五百米到兩千米之間,你覺得以土匪流寇的作戰水平,在這個距離上如何實現即時的信息溝通?他們的手段頂多就是憑藉鑼鼓加上旗號來表示進攻或者後撤,但要表達更復雜的指揮信息,要協同行動,憑這些原始的手段能做到嗎?”
“這恐怕很難。”陳一鑫隱隱有點明白了蕭良的意思:“即便是我們的部隊,在沒有接受專門訓練的情況下也難以在這樣的距離下保持作戰行動的一致性。如果對手同時從多個方向發起進攻,那戰場信息溝通不暢反倒會成爲他們的一大劣勢。”
“沒錯。而這個劣勢對我們來說是不存在的。”蕭良輕輕晃了晃手裡的步話機:“我們在指揮上的效率就足以彌補兵力上的劣勢了。當然了,僅僅只靠這個是不夠的,除了武器裝備之外,我們的軍事理論水平也要比對手足足領先了四百年,藉着這個機會,我們可以好好給李家民團演示一下什麼纔是作戰!”
軍警部大部分在崗的作戰人員都直接參與了前次的安南戰役,但遠在廣州的蕭良和虞堯二人卻因爲職務所限,錯過了這次立下軍功的機會。而這次李家主動找上門求海漢出兵救援,對他們來說可謂是一次絕佳的表現機會。但由於駐廣辦也需要駐留軍事人員,兩人當中不得不有一人留下來看家,最後還是執委會點將解決了這個難題,幸運的蕭良得以出現在李家莊成爲作戰指揮官,而他也決心要在此次戰鬥中打出漂亮的戰績來證明自己的能力。
第二天一早,一些扮成普通百姓模樣的年輕男子便分批離開了李家莊。這些人都是李家民團的民兵,他們按照蕭良的命令,喬裝之後結隊外出打探軍情,以便在第一時間掌握到流寇的通向。蕭良交給他們的任務很簡單,並不需要他們去打聽流寇行動的詳細情況,只要知道附近二三十里內哪裡有大股的武裝人員開始集結,然後將消息回報就可以了。這一偵察行動的目的並不是爲了出擊來犯的流寇,而是讓莊上的防禦部隊能夠有提前進入戰備狀態的反應時間而已。
蕭良和陳一鑫則是分頭開始在東南西北幾處進出李家莊的交通要道佈置修建防禦工事,爲此李魄對莊上的民衆進行了緊急動員,但凡家裡有勞力的都必須出工參與。而老弱婦女也全都動員起來,作爲後勤人員參與到這次的防禦作戰中來。
在李家莊對外的四條主要通道附近,蕭良打算都要修築起簡易的土製炮臺,用來佈置重型火力裝備。作爲早期的海漢武器經銷商,李家在海漢人的默許之下,自己也留了幾門小型6磅炮在莊子裡,這次也總算是有機會能派上用場了。而除此之外,海漢民團也不是打着空手來的,他們也同樣帶來了一批威力強大的武器。
這次“探索號”北上的時候,將軍委原本配發給大萬山島岸防工事的十門火炮連帶彈藥也給全部裝了過來。因爲用途不同,這些12磅火炮的身管長度要比陸軍使用的版本長出兩尺,射程也比同口徑陸軍炮超出近半,幾乎是李家莊那幾門6磅小炮的一倍了。但缺陷是因爲這些岸防炮的設計初衷是在永固炮臺上安裝,並沒有配備相應的活動炮架,所以架設和移動起來會比較麻煩。
蕭良準備把這十幾門火炮集中佈置到敵人最有可能出現的西、北兩個方向,以形成密集火力優勢。莊子東邊因爲距離珠江僅有數裡,水利條件較好,幾乎都是種植的水稻作物,放眼望去全是無邊無盡的泥塘,敵方從這邊發起大規模進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莊子南邊距離沙灣水道還不到兩裡地,如果敵方敢在江岸邊集結大隊伍,那就等着吃“探索號”上發射的炮彈吧。
除了炮臺之外,在幾處進出莊子的關口外面,民工們還將修建起一道稍矮的土坯胸牆,屆時佈置在土牆之外的火槍部隊,就將以這道胸牆爲掩護,利用武器的射程優勢對來犯的敵人進行射擊。
爲了以防萬一,多餘的勞力在莊子內部的街道上也開始修築各種街壘,搬運各種木架磚石,將一些小巷子給堵住,只留出一兩條在莊內快速調兵需要用得到的主通道。如果戰事不利,火槍部隊退入到莊子裡進行巷戰,也同樣能夠堅持較長的抵抗時間。援軍到達李家莊的第二天,整個李家莊就變成了一個大工地。
當天中午,李繼峰帶着小兒子李奈、管事賀強,押運着一批物資回到了李家莊。這樣一來,李家的重要人物除了李繼峰常駐在福建的大兒子李發之外,基本都回到了李家莊上,也充分表現出了他們要與李家莊共存亡的決心。
“李繼峰還是有點魄力的!”蕭良對於李繼峰趕在開戰之前回到李家莊的表現給予了肯定。如果是膽小怕事的人,這個節骨眼上肯定會躲在安全的廣州城裡,等待事情過去之後再作打算。即便李家莊被流寇攻破,只要“福瑞豐”李家還在,那終究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要是在李家莊被人一鍋給端了,那事情可就沒有迴轉的餘地了。
“好歹也是家大業大的民營企業家,隨便放在哪個時代來看也算是成功人士了,沒點魄力肯定是到不了今天這個高度的。”陳一鑫也跟着打趣道。
李繼峰迴到莊上的第一件事,便是當衆宣佈拿出五千兩銀子,重獎參與此次防禦戰的李家民團士兵,而且這還只是戰前鼓舞士氣的獎勵,戰後還另有封賞。這重獎一出,果然民衆的情緒也都高漲起來——這些民團兵幾乎都是出身於李家莊,這筆獎勵基本上家家戶戶都能沾到一些油水。
李繼峰辦的第二件事,便是將這兩天封莊之後清查到的一些身份不明的外來人員拉出來處理。在昨天開始全面封鎖李家莊進出通道之後,莊內總共查獲外來人員十七人,其中有幾人是來李家莊走親訪友,或是長期在李家莊附近活動的貨郎商販,很快被排除了嫌疑。但仍有七人的來歷和意圖很可疑,在莊上又沒有任何人可以爲其作證,於是便被當成了流寇的奸細抓了起來。
那些流寇就算再怎麼業餘,攻打李家莊這樣大的莊子,肯定也會提前派人進莊偵察。抓住這幾個傢伙當中有沒有冤枉的,誰都不敢肯定,但如果全都放了,那倒是肯定會有漏網之魚。
照李繼峰的意思,現在審不審也沒多大的必要了,就應該動用私刑把這幾個有嫌疑的傢伙直接打到死,但陳一鑫勸阻了他的做法:“何必傷及無辜,給我一炷香的時間,我就把奸細全都挑出來。”
李繼峰雖然對這個細皮嫩肉的海漢軍官是否有這本事還將信將疑,但還是給了他這個面子。陳一鑫和蕭良嘀咕了幾句,又將手下的幾個得力人員叫到一起吩咐一番,便將這七名嫌犯分別提走了。
不過片刻工夫,陳一鑫等人回到現場,互相一覈對信息,便迅速確定了其中有四人是流寇派來的探子。李繼峰見狀奇道:“陳中尉是如何得知這幾人便是奸細?”
“很簡單,我和同事分別提審這些人,並告訴他們,誰先招出同黨,誰就不用死。”陳一鑫指了指被招出來的幾個人道:“不過是一羣烏合之衆而已,結果這四個人沒一個嘴硬的,全都招了。探子就他們四個,李老闆你看着處理吧。”
陳一鑫的這一招簡單之極,但又直指人性弱點。如果直接拷問這幾人,或許會有屈打成招又或是死活不招的狀況出現,但這麼分開一審,誰都不敢保證除了自己之外的另幾名同夥會不會貪生怕死,能不能堅守秘密。在這種情況之下,最有把握保住性命的辦法並不是守口如瓶打死不招,而是要比同夥們招得更快更徹底!
這些探子並非受過針對性訓練的專業人員,以前也不過是鄉下農民而已,論膽識、頭腦都根本架不住陳一鑫的這種審法,權衡利弊之後全都選擇了立刻招供。而大家審出來的結果互相一比對,自然就很容易確定哪幾個人是探子了。
“那若是這四名探子全都指認那無辜的三人,豈不是就冤枉好人了?”旁聽了陳一鑫解說的李奈忍不住問道。
陳一鑫笑笑道:“你說的這種可能的確存在,但關鍵是他們沒有慢慢去想明白其中道理的時間。對他們而言,當時只有兩種選擇,自己招,活;別人招,死。生死關頭,你是信自己還是信別人?”
李奈恍然道:“原來如此,在下受教了!”
幾名探子立刻被押了下去,等待他們的將是漫長的囚禁,如果運氣足夠好,沒有在這段時間內被李家莊的人虐待至死,那麼他們或許還有機會活着離開這裡,被運到海南島或者北越去服苦役。而其他的外來人員出於保密需要也只能暫時留在這裡,待戰事結束之後才能離開李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