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冷兵器且缺乏防護措施的純步兵,又沒有遠程火力的掩護,在這種情況下想要通過沖陣來攻打由荷槍實彈火器部隊守衛的防禦工事,基本就是送肉上砧板的下場。個人的武勇在成建制的軍隊武裝面前絲毫派不上用場,雙方在戰鬥力上的差距在這一天兩個會合的戰鬥中暴露無遺。
在下午的這一波攻勢當中,雖然有更多的土匪衝過了鐵絲網抵達了胸牆防線,但並沒能取得什麼實質性的收穫,胸牆後面等待他們的除了上午的鐵矛陣之外,還有火力密度遠遠超過上午的火槍陣。即便是在衝鋒過程中避開了所有子彈的幸運兒,衝到這個位置之後也再無僥倖可言,統統都被密集的鉛子打成了篩子。
而這一波的衝陣土匪顯然沒有上午那波敢死隊的勇氣,雖然人數超過了上午的一倍,但在衝到胸牆前面的先頭部隊被幹掉之後,後方的人羣立刻就炸窩開始往回逃跑,氣得在大後方督戰的匪首們連連跳腳大罵。但要叫他們身先士卒往上衝,那也不太可能,這李家莊的火槍陣可不是鬧着玩的,一天折騰下來已經被打死打傷了好幾百人,傷亡率之高已經讓大部分人都感覺有些膽寒了。
躲在自家樓頂上觀看了整個戰鬥過程的李繼峰現在已經全然沒有了前兩天的緊張模樣,捻着鬍鬚晃着腦袋讚道:“這海漢民團果真虎狼之師,如此戰力,就算流寇再多上一倍,也拿不下我李家莊啊!”
李奈在旁邊輕聲補充道:“海漢民團還尚未使用火炮,若是動了炮,只怕這些流寇早就已經嚇跑了。聽說今日海漢人的戰船在沙灣水道上一槍未發,便將新會縣過來的一路水匪趕跑了,還俘獲了十幾人。”
李繼峰不禁嘆道:“若我大明官軍有此戰力,這些流寇土匪也不至於猖獗至此,可惜啊!”
眼看天色慢慢開始擦黑,流寇也收兵回營不打算再次發動攻擊。李家莊的民夫們抓緊時間開始清理莊外的戰場,有上百具的屍首要處理,對於沒怎麼經歷過這種場面的民夫們來說也是一個不小的考驗。蕭良和陳一鑫分別在各自陣地上佈置好哨兵之後,便率領部下回到了駐地休整。
“援軍要到了。”與正在火速趕來的第二批援軍聯繫之後,蕭良對李家父子宣佈了這個讓他們徹底放心的好消息:“船隊已經過了虎門水域,今晚就能達到李家莊。執委會這次又加派了兩個連過來,這些土匪就算是長出三頭六臂,也肯定要折在這兒了!”
“執委會這次對李家莊出手相助的恩情,在下銘記在心!不知這次帶隊過來的又是哪位長官?”李繼峰小心翼翼地問道。
雖然海漢第二波援軍抵達的消息讓人振奮,但李繼峰卻開始生出了些許擔心,俗話說匪過如梳,兵過如篦,要論搜刮地方的本事,這當兵的可比土匪狠多了,海漢人一口氣派來這麼多的部隊,要打跑李家莊外的土匪已經綽綽有餘,李繼峰有些擔心這幫人萬一想不過味,直接又把槍口對準了李家莊,那可就真是麻煩大了——以海漢民團的作戰能力,要拿下李家莊簡直毫無懸念。
海漢人練的兵雖然還是掛着民團的旗號,但李繼峰見過之後,就知道這幫人可並沒有把自己當作普通民團的覺悟,從軍服、武器配備到指揮體系,標準都遠遠超過了一般民團,除了沒有打出旗號之外,其實就是一支建制完整的正規軍隊。雖說李家與海漢人合作關係非常密切,但保不齊這軍中有人見錢眼開,知道李家莊上有的是銀子,就打上了別的歪主意。當然如果海漢那邊來了有名有號的高官壓陣,或許就不會出現這種亂象了。
蕭良倒是沒想到李繼峰心裡有這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聽他問起便答道:“這次帶隊的是我們民團水軍總指揮王湯姆上尉,屆時他也將接管本地作戰部隊的最高指揮權。”
王湯姆曾經多次執行到廣州的押運任務,李繼峰倒也曾經跟他碰過面,知道這位姓王的軍官在海漢軍中的地位也非常高,當下便應道:“老夫前次與王長官會面之時,便覺得他精幹過人,必成大才,想不到如此之快就已經升遷到了水軍總指揮的位子上,待他抵達之後,老夫再當面恭賀一下。”
蕭良接着又道:“爲了不驚擾敵軍,我們的船隊會在天黑之後再進入沙灣水道,李老闆你安排好人手,提前到東邊的河岸接應一下。”
“在下這便去安排此事。”李魄不等李繼峰發話,便立刻攬下了這個任務。
李繼峰道:“在下今晚備了幾桌水酒,慰勞各位長官,既然王上尉也快到了,那就順便爲他接風洗塵吧!”
王湯姆帶領的船隊在天黑之前便已經到達了珠江和沙灣水道的匯合處,然後在李家家人的引領之下,兩個連隊的陸軍悄無聲息地進入了李家莊。
“緊趕慢趕,還是錯過了這場好戲啊!”王湯姆聽完蕭良和陳一鑫的作戰報告之後,忍不住感嘆道:“這次我還特地把這幫見習軍官全帶過來了,就是想讓他們多積累一點實戰的經驗,沒想到你們下手這麼快!”
這次王湯姆帶過來的隊伍除了兩個連的海漢陸軍和兩艘“探索級”戰船上的實習水兵之外,還有近期入學的軍官進修班的幾十名軍官,其中甚至也包括了北越留學生鄭廷等人。軍方認爲這次的作戰對象實力相對較弱,正是讓這些軍官們實地檢驗海漢作戰方式的好機會,因此便讓他們隨隊出發,專門來廣州觀摩海漢民團的作戰。不過戰鬥的進程顯然比大本營預計的要快得多,王湯姆聽完他們的戰況彙報,基本可以認定這些攻打李家莊的土匪流寇已經在今天的戰鬥中傷到了元氣,只是還不確定他們是否會放棄目標,選擇連夜撤退。
“這可不是我們下手快,是對方趕着來送死而已。整個過程我們都是一直處於被動防禦狀態,並沒有主動出擊過,這一點李家的各位都可以作證。”蕭良立刻替自己分辯道。
“他們也未必會撤,畢竟我們也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留下。”陳一鑫也笑着接話道:“蕭哥特別叮囑了不能用炮,就是怕嚇跑了他們。畢竟每次進攻都能攻到我們的防禦牆所在的位置,看起來就是差那麼一點點力就能攻進莊子裡。如果現在就放棄的話,那他們死傷了這麼多人可就白損失了。”
“但願如此,我可不想坐了幾天的船來這裡白跑一趟。”王湯姆對此並沒有報以太大的希望,說不定明早起來,就會發現這些流寇已經撤了個乾乾淨淨。
衆人正談論着軍情,一名海漢民兵進來敬了個軍禮道:“報告,我們抓到的一名活口被莊上的民兵認出來,以前就是這裡的人,這個人說有重要軍情要報告!”
王湯姆看了看面前的酒席,實在說不出“大家別吃了先去審犯人”這種話,乾咳了一聲道:“那就把人押過來吧!反正這裡也沒外人,大家也一起聽聽。”
很快被五花大綁的俘虜就被民兵們推搡着押到了宴會廳中,不過沒等民兵們用腳踹,這個俘虜非常識相地自行跪下了:“各位軍爺,小的是好人,是好人啊!”
“李毛仔,是你?”李奈眼尖,一下便認出了跪在地上這人的身份,忍不住怒斥道:“你這賊人,被我李家莊逐出,竟然投了匪幫!你說,這攻打李家莊的匪幫,可是由你引來的?”
這李毛仔也算是命大,下午的攻勢中,他被廖大鼻強行充作了先鋒隊負責衝陣,在踏着木板衝過鐵絲網之後,他終於看到了胸牆後面黑壓壓一片舉着火槍等着自己的民兵,甚至還看到了幾門火炮。在那一刻,李毛仔便知道廖大鼻和他的小夥們這次死定了,李家莊分明就是一個大陷阱,等着這些人自己跑步往坑裡跳。不過廖大鼻雖然死定了,但李毛仔認爲自己還可以搶救一下,所以他很明智地選擇了趕在槍聲響起之前就倒地裝死,反正當時混亂的局面下也不會有人去檢查他是否真的中槍了。
不過李毛仔這一倒下去就沒有再站起來的機會,跟在他後面的幾人沒那麼好命,統統都被隨後飛過來的子彈擊中,倒下後直接壓在了他的身上,讓他動彈不得。最後還是民夫打掃戰場的時候,搬開了上面的六七具屍體,才把壓得半死不活的李毛仔拖了出來。雖然當時他已經滿臉血污,但還是被莊上的民夫給認出了身份,結果很快就被上報到了軍官這裡。
李毛仔連聲否認道:“三少爺切莫冤枉好人,小人可用性命擔保,絕沒有做過引賊之事!小人雖然因爲一時糊塗犯下錯誤,被逐出李家莊,但從未記恨。近日聽說有外地流寇準備攻打李家莊,小人冒死遷入流寇營中,想要打探消息之後趕回來示警,誰知這些賊人看防極嚴,小人一時無法脫身,今日還被逼着上陣參與攻打,可小人並無此心啊!”
“你這廝巧舌如簧,誰會信你!”李奈顯然對於李毛仔的說辭並沒有輕易採信:“各位長官,此人以前便慣於偷雞摸狗的勾當,數月前因盜竊宗族財物,被開除了籍貫逐出李家莊。此人一貫謊話連篇,各位切不可信他所說!”
李毛仔還待叫冤,李繼峰一把抄起酒杯便砸到了他頭上:“你這狗賊,還敢狡辯!來人,將他拖出去沉江!”
“慢着!”王湯姆出聲阻止了李繼峰的處置:“就算這個人真是罪魁禍首,那也無妨,我倒想聽聽他有什麼情報能救他自己的命。”
李毛仔見風使舵的本領無疑已臻化境,聞言立刻便接道:“這位軍爺,小人潛伏賊營多日,已探知各支賊人的頭領,待小人一一道來。這次流寇聚衆攻打李家莊,爲首之人是從化、清遠一帶的匪首廖大鼻,除了他之外,還有匪首賴丁髻、張唯衝、曾阿牛等人蔘與。這廖大鼻所率的人馬共計兩千餘人,負責主攻西路……”
李毛仔這時候爲了保住性命,直接竹筒倒豆子,將廖大鼻爲首的匪幫賣了一乾二淨,連這些匪幫從何而來,如何分工合作,如何進行聯絡,乃至準備如何分配戰後的繳獲,都統統招了出來。王湯姆也不打斷他,任由他一直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倒是李家父子在旁邊聽得暗自心驚,以李毛仔所說的情況來看,這次圍攻李家莊的流寇土匪可能有近五千人之多,如果不是海漢民團趕來增援,僅憑李家民團自己的本事,能不能守得住李家莊還真的不太好說。而今天的作戰成果雖然看起來不錯,但莊外的匪幫仍然還有三四千人之多,仍然大意不得——當然現在新的一批援軍已經進莊,接下來的戰鬥中產生意外的可能性基本已經消滅了。
“我問你,以你對這些匪幫的瞭解,你覺得他們會連夜撤走嗎?”王湯姆所關心的問題並不是匪幫的兵力多少,而是自己大老遠帶着隊伍跨海而來,到底還有沒有派上用場的機會。
“這個……”李毛仔也摸不清對方問自己這話的意圖究竟爲何,一時有些猶豫不決。
“我就問了這麼一句,你也答不上來,那留下你能有什麼用?”王湯姆冷笑着恐嚇李毛仔。
李毛仔立刻就從猶豫中清醒過來,咬咬牙應道:“以小人所見,這幫賊人都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今日雖然戰局不利,但他們明日定會傾巢而出,發力攻打李家莊!”
“爲什麼?有他們理由讓他們肯繼續來送死?”王湯姆追問道。
李毛仔嚥下一口唾沫道:“據說……這些匪首聽說……李家莊有數不清的財寶,打下李家莊之後,每人都能分到千八百兩銀子。有這麼多的銀子放在面前,若是不拿下李家莊,這些賊人如何能夠甘心退去?”
“聽起來似乎有點道理啊!”王湯姆點點頭,不過他所贊同並不是李毛仔的理由,而是對方會選擇繼續進攻這件事。
“王上尉,此人性子狡詐,多有虛言,切不可全信啊!”李繼峰被李毛仔的說法嚇了一跳,趕緊對王湯姆勸說道。他原本就有些擔心海漢兵來了之後會動別樣心思,這李毛仔居然還有意聲稱李家莊的銀子是吸引賊人的目標,這豈不是故意給李家莊找麻煩?要是海漢人藉着保護的名義,讓李家把銀子交給他們保管,那到時候是合作還是不合作?
王湯姆點點頭道:“李老闆放心,我自有分寸。人先押下去關起來,可別拉去沉江,這勞動力也不要白白浪費了。正好我們這邊在珠江口有個在建的工地,需要大量的勞力,這次抓到的流寇俘虜,就全部交給我方處理,李老闆覺得怎麼樣?”
李繼峰心道正好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些抓到的賊人,擅自殺了又怕日後惹出不必要的麻煩,關起來又覺得浪費糧食,既然海漢人願意把這個麻煩事攬過去,那就正好求之不得了。
李繼峰當下便應道:“此次護衛李家莊,貴方民團居功至偉,這處置俘虜一事,王上尉說了便是,老夫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跪在地上的李毛仔當下也長出了一口氣,這麼折騰了幾個來回,總算是暫時保住了性命。雖然聽這軍官所說,似乎要被拉去某處工地上服苦役,但那也總比白白丟了性命的好。
民兵押走了李毛仔之後,王湯姆收起笑意,對李繼峰道:“李老闆,剛纔聽了這個俘虜所說的情況,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李繼峰心中一緊,趕緊應道:“王上尉但說無妨。”
“那我就直說了。”王湯姆應道:“你們李家的生意做得大,在廣東也算是小有名氣,這次來攻打李家莊的土匪流寇,有很多都是從幾百裡地之外來的。他們爲什麼會長途跋涉來番禺縣攻打你們,剛纔這個俘虜所說的話其實很有代表性,就是爲了你們李家莊的財富,爲了搶你們的銀子……”
李繼峰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妙,聽王湯姆這個口氣,似乎已經打上了李家莊的主意。他原本以爲自己曾與王湯姆打過交道,對方也不會抹下臉來硬吃李家莊,想不到最終還是自己一廂情願而已。既然對方已經開了口,那李家莊恐怕不出點血是過不了這一關了。
李繼峰強作鎮定道:“這李毛仔本是李家莊的叛徒,所說的話難免有些不實之處,王上尉也不必盡數當真。至於銀子嘛,哪會有他說的如此誇張……”
“沒有嗎?你們李家家大業大,賺了那麼多錢,總得找地方存放才行。廣州城肯定放了一部分,但李家莊是你們李家的根子,這裡肯定也少不了有銀庫之類的設置,我沒猜錯吧?”王湯姆笑着迴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