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馬六甲海峽到中國澳門之間的航程中點,中南半島臨海港口對葡萄牙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爲了能夠在中南半島上建立起新的殖民據點,他們可是下了不少的工夫。
在中南半島上選擇誰作爲合作伙伴,葡萄牙人也是動過一番腦筋的。中南半島東岸的幾股主要勢力分別是北邊鄭氏控制的升龍府政權,中南部阮氏控制的順化府政權,以及南邊的占城國。占城國近幾十年都被安南壓得擡不起頭來,國土大部分已經淪喪,雖然占城人倒是很硬氣地還在主動參與暹羅和馬來人的戰爭,但他們的實力太弱,葡萄牙人並沒有興趣花費寶貴的資源去扶持這樣一個在走下坡路的王朝。
而安南的南北兩方當中,佔據紅河三角洲這塊產糧寶地的北方鄭氏無疑實力是要比南方阮氏強出一截,但唯一的問題就是他們的領土上沒有合適的天然良港,而且也並不處在傳統航路上,反倒是南邊阮氏控制的區域內有好幾處港口城市,更有會安這樣的傳統貿易港存在,又正好處於航路中點。兩廂比較之下,葡萄牙人理所當然地選擇了南越朝廷作爲合作伙伴。
葡萄牙人想要在南越地區獲得更多的利益,首先就得保證南越政權不會覆滅,所以他們向南越出售了大量的軍火,並且協助訓練了使用火器的新式部隊——就如同穿越集團在北越所做的一模一樣。葡萄牙人曾經很樂觀地認爲,有了他們在軍事方面的援助,頂多三五年時間,南越便可以剿滅北方的鄭氏勢力。
但這種觀點在海漢人出現之後就變成了笑話,半年前這股神秘勢力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現在了安南戰場上,以猛烈的炮火打得原本已經佔據勝勢的南越部隊毫無還手之力,在十餘天的戰鬥中,南越方面就損失了超過了兩萬人。而讓南越引以爲傲的新式軍隊,也被打得狼狽不堪,當時如果不是在葡萄牙軍官的建議之下及時後撤,說不定已經被海漢人在爭江北岸的戰場上來了個一鍋端。
雖然這一戰南越輸得很慘,但葡萄牙人很清楚北越已經是強弩之末,並沒有一鼓作氣拿下南越的實力,事情的關鍵還是在於突然蹦出來參與安南內戰的海漢人,如果他們一定要攪合到底,那南越恐怕很難抵抗住那種水陸結合的進攻方式。不過好在海漢人似乎也無心戀戰,將南越軍隊趕回爭江以南之後就沒有再南下追擊,這讓阮氏和葡萄牙人心中都鬆了一口氣。半年的時間過去,南北之間沒有再爆發新的戰事,南越市場上開始出現了大量的海漢貨物,似乎所有人都逐漸忘記了海漢人的威脅,而在南越的葡萄牙人慢慢也失去了向海漢人實施報復的動力。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消失了半年的海漢人居然又殺了出來,而且這次是直接就殺到了南越腹地,葡萄牙人最爲集中的區域會安城。僅僅用了半天多一點,海漢人便攻下了防禦形同虛設的會安城,然後又花了好幾天時間把這座城搬空,走的時候還不忘把城牆給拆了。
海漢人這麼做是什麼意思,以愛德華多爲首的葡萄牙人其實是能理解的——會安是南越地區最主要的商業城市,毀掉了這裡就相當於毀掉了南越的聚寶盆,沒了會安城的南越,將很難有足夠的財力把南北對抗的局面繼續維持下去。
而且海漢人的目的還不止與此,愛德華多也注意到本地的安南商人和西方商人幾乎無一倖免,遭受了海漢民團軍的抄家,但華商卻大多避開了這個劫難,只要能證明自己具有大明的籍貫,幾乎都在這次的災難中絲毫無損。海漢人這樣做看似是對明人的維護,但愛德華多卻明白這是一着狠棋——華商此時已經是會安本地最有錢有勢的一股勢力,然而其他人豈肯眼巴巴地看着他們平安無事?這些華商與入侵本地的外敵有着同樣的外貌,說着同樣的語言,戰後被本地人視爲海漢人的同夥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他們如果想今後活得輕鬆一點,恐怕就得考慮儘快離開這裡了。
葡萄牙人來到會安之後,明裡暗裡鬥得最兇的便是華商了。相比翻過半個地球纔來到這裡的葡萄牙人,華商在會安落腳的時間要早得多,幾乎把持了會安七成以上的對外商貿。葡萄牙人一邊要爭奪更大的市場份額,一邊又不能得罪能夠從大明運來珍稀貨物的華商。但即便是一心要想爭奪會安控制權的葡萄牙人,也並沒有想要把華商徹底趕出會安,因爲那樣做的結果勢必也會傷及到葡萄牙人的自身利益。然而海漢民團並沒有這樣的顧忌,一招欲擒故縱,就已經讓華商在會安地位瞬間跌落。儘管華商們並沒有失去錢財,但卻失去了在此紮根的社會基礎。
亂局比愛德華多預計的來得更快,就在海漢人的船隊離開會安港不到一個時辰,一片瓦礫廢墟的會安城裡就爆發了騷動。
部分在這場洗劫中遭受損失的本地商人和民衆糾集起來,要向毫髮無損的華商討要說法。而口頭聲討很快就失去了控制,演變成大亂鬥。但海漢人或許早就料想到會出現這樣的局面,在離去之前發了不少在城中收繳的刀槍棍棒給本地華商,而城中的武器早就被海漢民團搜繳一空,圍攻華商的本地勢力一時間也找不到武器,只能在廢墟中扒拉磚石來用,雙方在打鬥中都各有死傷。
這場戰鬥很快就從一兩戶遭到攻擊的華商擴大到全城範圍,於是城內的多處華商會館成爲了華人避難所,數千在會安定居的華人華商不得不在這樣的形勢之下抱團取暖,抵禦本地民衆的攻擊。到當天晚間,死於不同陣營之間械鬥的人數已經上升至過百人,海漢民團的撤離非但沒有給會安帶來和平,反倒是引發了進一步的嚴重暴力衝突。
第二天城內的亂戰繼續,死傷比起第一天更多,不少曾經的生意夥伴在這兩天當中反目成仇,甚至出現了多起親戚決裂的狀況。西方國家的商人則是較爲理智地躲到了城外,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已經意識到,不管最後誰勝誰負,這一地區的安南人和華人已經勢成水火,今後恐怕都沒有辦法再和平共處了。而會安城以往的繁華,很可能也會因爲這種新出現的仇恨而無法再得到復原。
到了第三天清晨,幾個大的華商商會開始組織起來向城外突圍,冒着磚石襲擊撤到河邊,開始登船撤離會安城。至於他們目前所能去的地方,大概也就只有兩條路,要嘛返回大明,亦或是去海漢人的地盤上謀生路。
海漢民團佔領會安城期間,幾乎每個華商家裡都來了海漢軍官造訪,他們除了勸說華商們不要與海漢民團作對之外,同時也給他們留下了海圖,讓他們可以在必要時離開會安,去瓊州島的勝利港落腳。當然了,最好就是跟着民團的船隊一起撤離此地,一路上還可以得到免費的護送。
但最終只有極少數眼光者意識到了會安城將要發生的形勢變化,選擇收拾家產與海漢民團一起撤離會安。而抱着幻想留下的人,則經歷了地獄般的兩天兩夜,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在這場騷亂中失去了家產甚至親人,而這份仇恨他們也無法將其記在海漢民團頭上,畢竟在這兩天中作惡的並非海漢,而是已經紅了眼的本地人。
葡萄牙人的會館倒是沒有遭受到本地暴民的攻擊,這當然不是他們有什麼高高在上的威嚴,而是他們的財產也同樣被海漢人搶了個精光,連會館也給拆得七零八落,現在根本就沒什麼油水可言。除了海漢民團撤離時“仁慈”地留下了兩千多斤糧食,在會安的葡萄牙人可以說已經一無所有,連他們在碼頭上的船都全部被海漢人以徵用的名義給帶走了。根據愛德華多的估計,僅僅是葡萄牙人在這場災難中的直接經濟損失,至少就已經超過白銀二十萬兩。如果要算上整個會安城,愛德華多都很難推算出海漢人究竟在這一票買賣中撈了多少。
但有一件事已經確定無疑——失去了鉅額財富和華商的會安城,很快就會成爲一座死城。別說南越朝廷沒有閒錢來重建會安城,就算有,也很難再恢復會安城以往的繁華了。
愛德華多也知道澳門的理事會在跟海漢人進行接觸,但很顯然這種接觸並沒能改變海漢人對南越的態度,甚至有可能是被海漢人當作了示弱。愛德華多認爲這次會安遭到洗劫之後,葡萄牙人先前在本地所做的各種措施,甚至包括軍援南越朝廷,都已經變得意義不大。不過他同時也能感覺到,海漢人對自己這邊並沒有趕盡殺絕的惡意,除了最初那幾個自尋死路的倒黴鬼之外,海漢人沒有再虐待或者殺死任何一名葡萄牙人。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海漢軍官的直接表態,愛德華多記得那位會說葡萄牙語的軍官在離開前對自己說過,只要葡萄牙人置身事外,不再幹涉安南國內的事情,那麼一切都好商量。但如果選擇繼續支持南越朝廷,那海漢方面就不能保證今後不會對葡萄牙人採取某些必要的手段。
至於是什麼樣的必要手段,王湯姆沒有明說,愛德華多自己倒也能猜出幾分。海漢人既然是打算要徹底斷掉南越朝廷的財路,那光斷了華商自然不夠,肯定要想辦法讓葡萄牙人也退出這個棋局。王湯姆的話即是警告,同時也是一種提示。海漢人既然具有跨海作戰的能力,那麼整個安南的東海岸都可以視作其攻擊範圍,而偏偏南越又拿不出像樣的海上防禦力量,除非是葡萄牙人派自己的船隊幫他們出頭,否則今後南越也別想再有類似會安這樣的海貿港口城市出現了。
葡萄牙人會爲了南越的利益,派自己的船隊跟海漢人幹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儘管愛德華多自己在這場災難中也被洗劫得相當肉疼,但他仍然認爲這並不足以構成讓葡萄牙與海漢進入交戰狀態的充分理由。雖說在此之前已經知道海漢人具有一定的海上作戰能力,並且在一月的時候成功深入爭江上游和南越海岸搞了好幾次破襲戰,但當愛德華多親眼確認了海漢人的戰船和作戰方式之後,他認爲有必要將己方對海漢軍事實力的認識再上調一級。
雖然愛德華多以前從未見過海漢的戰船,但他好歹也是踏足過半個地球的人,看一支艦隊的作戰潛力還是能看出來的。海漢人的戰船並非大明那種粗笨的樣式,外形顯得簡潔明快,類似西式的帆具,但在外形上又有着顯著的差別,這種戰船一看就知道並非普通民船,甚至不是由商船改裝而來,而是實實在在爲了海上戰鬥而設計的戰船。換句話說,海漢人可不是鬧着玩的,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民間組織的私人武裝,而是實打實的軍隊!
葡萄牙人在安南地區只有一支規模很小的軍事顧問團,爲南越朝廷提供服務。但這支隊伍常駐在北邊的順化府,遠水救不了近火——當然即便他們適逢其會,愛德華多也不認爲他們能夠在正面戰場上抗擊近千人規模的海漢民團。至於海軍就更不用指望了,滿剌加以東就沒有葡萄牙海軍的存在,只有七八條武裝商船會定期押送貨船航行在澳門——會安——滿剌加——果阿這條遠東航線上,而武裝商船要對付海漢人的戰船,似乎並沒有任何的優勢可言。
當然能夠殖民全球的葡萄牙人並非手裡沒有戰船,只是離得稍微遠了一點。目前距離會安最近的海軍部隊,駐紮在印度西海岸的果阿——從那裡到會安的航程超過6000海里,戰船要航行差不多兩個月左右的時間才能到達,果阿總督絕不可能爲了一幫商人的損失,就讓自己的寶貝戰艦跑這麼遠來打一場目標不明而且毫無把握的海戰。
就算暫時勝負不論,出動戰船跑這麼遠一趟的軍費也是一個極爲可怕的數字,會安本地的葡萄牙商人這次被洗劫一空,短時間內根本湊不出錢搬救兵了。退一萬步講,就算能湊出錢收買果阿總督出兵,這一去一來,加上中間各種事務的耽擱,等救兵來這邊的時候大概也得半年後了,到時候海漢人的海軍會發展成什麼規模,自家的海軍能不能打得過他們,誰都不敢打這個包票。
愛德華多也並不是純粹的酒囊飯袋,他很快就作出了相應的決定。首先派出使者,去順化府向軍事顧問團報信,告知他們會安城所發生的災難,然後由順化府那邊派船,分頭北上南下到澳門和滿剌加的據點報信,再由滿剌加那邊向果阿派船完成接力——會安港稍微大點能出海的船全被海漢人和華商帶走了,現在要找艘船過秋盆河都不太容易,想要報信也只能兜一個大圈子。
其次就是組織起本地的葡萄牙人,暫時避開會安城的暴亂——大部分的華商撤離之後,會安城裡已經徹底地失去了社會秩序,人們爲了城中有限的糧食和無主的財富開始互相殺戮。一部分先前逃出會安城進入西北山區的散兵遊勇,在海漢人民團離開之後返回會安城,但這些人並沒能起到維護秩序的作用,反而迅速加入到暴亂當中,衝殺在第一線。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所有的明眼人都知道會安城徹底完了。即便是像愛德華多這樣曾經堅定地支持南越朝廷,並且說服了其他商人向南越提供軍事援助的死硬派,現在也不得不轉變思想,考慮應該如何另尋出路了。不僅僅是需不需要另行選址再建貿易港的問題,而是要考慮是否應該繼續支持南越朝廷,選擇一條跟海漢人繼續對着幹下去的道路。
海漢人已經把態度表現得很明白了,南越與海漢之間所存在的利益衝突是無法調和的,像會安這樣的貿易港,海漢人毀掉了第一個,同樣的事情肯定還會再次發生。如果南越朝廷不具備自我保護的能力,那麼再建一個貿易港的下場大概也會跟這裡一樣。更何況會安的事情傳播出去之後,大概也不會再有大明來的華商在南越地區定居了。
直到海漢人撤離會安五天之後,從北邊順化府趕來的救兵終於出現了。只是他們實在來得太遲了一些,所看到的會安城已經徹底成爲了一片廢墟。這個曾經的貿易港在十來天的時間裡先後經受了炮轟、封城、全城大抄家、拆毀城牆、暴亂、縱火、搶劫等等一系列的暴力洗禮,帶隊的南越將官甚至都無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