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葡萄牙與海漢化敵爲友,在雙邊貿易甚至是更深層的政治上進行合作,並不是恩裡克這個特使可以直接拍板作出決定的事情,所以執委會倒也沒有指望他經過一夜考慮之後就能代表葡萄牙籤署合作協議。恩裡克現在所能做的,也無非就是儘可能爲自己的利益集團多爭取到一點有利條件,然後把情況報回澳門,讓那邊的理事會來作出最終的裁定。當然了,恩裡克在這件事情上所持的態度,將會在很大程度上將會影響到最終的結果,這也正是執委會投入衆多資源在前期工作上的主要原因。
“各位尊敬的先生,經過昨晚的慎重考慮,我必須承認你們所描繪的合作前景非常具有誘惑力,而且我也沒有找到拒絕你們的理由。”恩裡克以少見的嚴肅態度說道:“但目前我們還不可能簽署任何形式的書面協議,希望你們能夠認識到這種現狀。”
“這個我們已經想到了,這麼大的事,恩裡克先生大概需要起草一封很詳細的報告送回濠鏡澳吧?”陶東來早就已經得到了報告,昨晚恩裡克房間內的燈一夜未熄,想必就是在趕着寫彙報材料。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派船把這封信儘快送往濠鏡澳,交到你們的理事會手裡。”顏楚傑立刻補充了一句:“我們的船隻需要三天就可以到達濠鏡澳。”
“這個……”恩裡克很想拒絕顏楚傑的主動幫忙,但三天時間就能把信送到濠鏡澳,這種效率又讓他難以放棄。如果現在自行找船送信回去,再快也得六七天的時間,看似沒耽擱幾天,但這種事宜早不宜遲,遲則生變,誰知道海漢人過幾天會不會突然後悔?
“你大可放心,實在不行送你走一趟也行啊。”顏楚傑見恩裡克面露猶豫之色,便接着勸道。
這下恩裡克倒是真的動了心,他原本是想寫信送回去,自己留在勝利港與海漢人繼續談判,但書信的描述肯定比不了自己親口說明來得詳細,如果能夠親自回一趟濠鏡澳當面彙報,那麼說服理事會的機率肯定要比送一封信回去大得多。
“事不宜遲,給恩裡克先生安排船吧。”陶東來見恩裡克臉色猶豫不決,立刻便幫他做了決定。
“正好閃電號剛做完船身維護,可以跑一趟。我這就給王湯姆打電話。”顏楚傑沒有再給恩裡克考慮的時間,立刻通知王湯姆去了。
“好吧。”恩裡克咬了咬牙,決定要在這件事上賭一把:“我這就讓僕人回迎賓館去拿我的行李。”
半個小時之後,恩裡克已經上了停靠在勝利港碼頭的“閃電號”,王湯姆本人將親自駕船送他返回澳門。當然,以王湯姆目前的身份地位,他也將順便作爲出訪澳門的海漢代表,與澳門的葡萄牙理事會就軍事合作方面的問題進行會談。
之所以雙方都想要儘快促成這件事,倒是有着不同的理由。恩裡克認爲如果能夠早日實現海漢人所聲稱的合作方式,葡萄牙一方所收穫的可不僅僅是經濟上的利益,雙方能從對抗走向合作,這就意味着葡萄牙在遠東地區少了一個強勁的對手,而多了一個強大的夥伴,這裡外裡的政治收益可不是用金錢能夠衡量的。海漢人挑明瞭願意幫着葡萄牙對抗荷蘭和英國,這種機會並不是隨時會有的。雖然海漢人的實力現在還比較有限,但恩裡克認爲他們今後的發展前景真的只能用“無可限量”來形容,如今有機會能選擇合作,恩裡克就絕對不容許這個機會從自己身邊輕易溜過,再讓雙方進入到敵對的關係當中。
而執委會表現得如此的急切,這倒不是執委們城府太淺藏不住事——要說腹黑的程度,同時代恐怕很難再找出第二個執政團體能與海漢執委會相提並論了。執委會急着處理這件事的原因,除了表面上的說法之外,還有一點就是近期廣東方向的準移民數量出現暴漲,九月前半月涌入到番禺移民營地的民衆就已經超過了前兩月移民之和。要想在短期內將這麼多的移民轉運到三亞這邊,幾乎就需要出動勝利港的全部運力才行。而當地在短期內接納了大量移民之後,物資供應的壓力也陡然加大不少,已經連着打了幾次電報回來請求支援了。
然而澳門這個位置正好就卡在移民轉運的航線上,如果不處理好與葡萄牙人的關係,那轉運流程的風險勢必大大增加,因爲誰也不敢保證在南越遭受重大失敗的葡萄牙人會不會對着海漢移民船這個軟柿子來一發。雖然距離澳門不遠的地方就是萬山港,但海軍住萬山港戰備執勤的戰船就那麼可憐的兩三艘,平時巡邏一下珠江口海域還問題不大,想要在珠江口和勝利港之間進行長距離護航就有點不夠看了。
相比派出戰船護航,設法化解雙方的敵對關係無疑是成本更低的方案,何況執委會早在派兵攻打會安之前就已經有了與葡萄牙合作的意向。執委會盡快地與葡萄牙人達成合作,就能儘早派出大量船隻去番禺裝運移民了,這對於急着擴大治下地區人口基數的執委會來說,可是一件等不起的重要任務。
“閃電號”帶着恩裡克前腳出發,後腳執委會就發佈了緊急通知,暫停所有前往北越和中南半島的貨運航班,將港區內的海船都集中起來,準備前往番禺刷一波移民轉運大潮。而建設部也盡力將建築隊從現有的工地調到了新劃出的移民安置區,開始緊急施工擴建。數千人的到港,就意味着要搭建起成百上千的臨時住所以及相應的基礎生活設施才行,如果沒有各個部門的協調配合,將很難在短時間內完成這樣大的工程量。
至於糧食、衣物方面,民政部門的庫存倒是相當充足,足夠供應近萬人使用,短期內應該不會出現物資方面的短缺。執委會對本地接待工作唯一比較擔心的就是衛生防疫,以前每批幾百幾百的到港,最多的時候也就一千人左右,倒是比較好安排,但一次性到港數千人的話,這對於衛生防疫工作的要求可就不一樣了。商務部門已經開始聯絡商家,從廣州和瓊州島北部等城市大量採集各種常用的藥材,爲即將到來的移民潮作好準備。
九月十七日,番禺,李家莊移民營地。
在經過三個多月的建設之後,李家莊外面臨近沙灣水道的移民營地已經從最初的三十多畝地擴展到了近兩百畝地的面積,接待的移民也由最初的四五百人規模擴展到了現在的數千人——當然,目前這種接待規模其實已經大大超過了營地的實際運行能力。
“馬大姐,廣州運過來的藥材到了,我已經清點過了,你給簽收一下吧?”沙喜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將一紙文書遞到了馬玉面前。
馬玉看了一下便拿筆在上面簽了字,又叮囑了一句:“小沙,你讓人把藥材都搬到醫務室這邊來,還有,再調二十個人給我,磨藥的人手不夠了。”
“好好好,我這就去辦。”沙喜抓起文書急匆匆地出去了。
由於李家莊移民營地在近期涌入大量民衆,本地的移民幹部已經不夠用,駐廣辦不得不派出了援兵,讓主管醫療衛生的馬玉和主管移民事務的沙喜到這邊來坐鎮協調。除了他們之外,比較熟悉本地狀況的蕭良也被調了過來,配合他行動的還有來自萬山港兩個排編制的民兵,以維護移民營的治安秩序。
這波移民潮並不是無緣無故而起的,自今年五月開始,珠江三角洲的大部分地區就再一次陷入到了旱災之中。不過一直拖到夏收之後,旱情的危害纔開始逐步顯現出來,多地出現了民衆因爲借錢買糧而破產的狀況,本來已經開始平息的流民潮又開始壯大了。
廣州的高官們對此並沒有特別好的辦法,省內的農田因爲天災人禍導致年年欠收,官府的糧倉裡其實也沒有多少餘糧可以用於救災,無非就只能動員地方鄉紳富商,放糧賑災。而這樣做的效果是極其有限的,即便是有些家底的富商願意做這個善事,也有很多具體的困難。
首先這賑濟災民的糧食就很難在本地大量採買,而且日漸高漲的糧價也讓這種賑濟顯得很不划算,但如果從外地購入米糧,運送到廣州附近的市鎮上又需要相當一段時日。其次往往某處一有開倉放糧的消息,附近方圓數十里的災民都會很快蜂擁而至,小家小戶的鄉紳救濟個百八十口人還行,如果上千人涌上門來討要糧食,他們哪抵得住這種架勢?這一旦場面失控,就很容易演變成哄搶之類的暴力事件。
另外也有不少人爲了求一口飯吃,選擇了落草爲寇這條老路,一時間原本被李家莊一役打壓下去的各路山賊似乎又開始有了蠢蠢欲動的跡象,甚至已經開始組織劫掠一些偏遠的山村小鎮,這些消息彙集到總督衙門,讓剛上任沒幾個月的王總督很是撓頭。
這種時候當然就會有幕僚給王尊德獻計——這災民層出不窮,官府又無力賑濟,只能依靠民間力量盡力疏導災民。而目前兩廣地區最有實力,又願意做善事的商家就是“瓊聯發”,只要讓他們去出這個頭,必定可以讓省內越發嚴重的糧荒暫時得到一定的緩解。
至於這中間有沒有什麼弊端,“瓊聯發”到底會把這些移民安排去哪裡,幕僚沒有多這個嘴,王大人也沒這個閒工夫去慢慢琢磨。兩廣若是一亂,那就是要上奏摺奏報朝廷的大事,不管怎樣都必須儘量先把局面穩定下來再說。至於這麼做的負面作用,這個節骨眼上已經沒人能顧得上了。
於是總督府一紙文書送到“瓊聯發”,這邊的股東老闆們自然不敢私自作出決定,連夜就將原件送到了駐廣辦。馬力科一看頓時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一方面可以大量地引入移民,另一方面也可以藉此在民間爲海漢塑造出更好的口碑,以後即便是不作特殊的宣傳,尋求生計的民衆自然而然就知道出路在哪裡。
當然這個事是肯定不能由駐廣辦來出面主持操辦的,還是得交給“瓊聯發”及其相關的十幾家商行來運作才行。而官府爲了把這苦差事甩給“瓊聯發”,倒也很痛快地給予了不少方便——凡是運往番禺移民營的米糧和生活物資,一律免收所有的過路費和賦稅,凡是前往番禺移民營的民衆,一律免查路引,凡是“瓊聯發”在各州縣組織的移民賑濟點,一律由官府衙役協助維持秩序,並出具相應的安民告示證實其可靠性。
這麼一來,大量的移民便開始源源不斷地從省內各個州縣向着番禺縣集中,其速度遠超馬力科等人最初的預計,以至於他們不得不向大本營求援,要求儘管派船運送物資並接走即將爆棚的移民。
目前暫住在移民區的各路民衆已經接近五千人之多,光是每天吃掉的糧食就要以千斤計算,消耗藥材和其他生活物資也是數目巨大,僅僅靠着駐廣辦撐着根本不是辦法。而且這麼多的人擠着住在一起,很容易會爆發大型的疫病,一旦發生這種惡性事故,那今後海漢還想組織大規模的移民,恐怕就不是那麼容易得到民衆的認可了。
九月十八日,王湯姆駕着“閃電號”將恩裡克送到了澳門,並開始參與到雙方進一步的會談當中。在經過雙方的緊急磋商之後,澳門葡萄牙理事會同意海漢的申請,在雙方達成進一步的合作協議之前,在珠江口水域保證所有海漢移民船的出入安全。這個消息在通過電報發回大本營之後,執委們統統都是鬆了一口氣。
三天之後,緊跟着“閃電號”出發的第一批移民船就抵達了番禺,卸下了大量的物資,並裝運了七百餘名移民離開這裡,南下返回勝利港。然而這已經遠遠跟不上各地民衆進入移民營的速度,這批船還沒出珠江口,移民營的人數就已經突破了七千,並且在短期內似乎還有上漲的趨勢。
九月二十二日,穿越之後規模最大的一支外派船隊駛進珠江口,抵達了沙灣水道的碼頭。七十餘條大大小小的海船甚至根本無法盡數進入到沙灣水道當中,一大半的船隻能在珠江沿岸停靠。
這些船不但集中了海運部名下的大部分貨船、移民船,同時也調用了海軍幾乎所有的戰船,另外還有“瓊聯發”以及其他一些商家被臨時徵用、租用的船隻,甚至連崖城水寨裡幾條狀況較好的戰船也被抓了壯丁。如果不是駐廣辦和“瓊聯發”提前給廣州官府和駐軍報備,駐紮在珠江口的明軍大概會誤以爲這是大股海盜要準備上岸攻打內陸了。
原本住在移民營中惴惴不安的民衆們看到這麼大一支船隊的到來,終於是放下了心。雖然他們在來到這裡之後就知道會被運往瓊州島定居,但等候多日一直沒有看到船隊出現,也難免有些不安。畢竟海漢人在瓊州島的一切故事都只是傳說,就算歸化民幹部再怎麼形容得天花亂墜,對這些還沒有去過勝利港的民衆來說也只是虛幻的所在。
由於這次需要轉運的民衆數量實在太多,而沙灣碼頭的停靠規模又很有限,以至於組織移民登船都不得不分作了兩天來進行。頭一天裝運完移民的船隻就先行出發,前往珠江口的萬山港停靠過夜。而第二天的移民船裝運完人口之後就不作停歇,直接駛出珠江口,與頭一天出發的船隊會合之後一起返回三亞。
根據李家莊移民營的數據統計,在兩天當中共計有民衆五千一百餘人登船,堪稱穿越之後人口最多的一次海上輸送。幾乎所有的船都裝得滿滿的,船艙中塞滿了移民,讓人不僅聯想起西方國家運送奴隸的船隻。而這種匆匆忙忙的大規模人口運輸的惡果也無法避免,大量體質較弱的民衆在出海之後很快就出現了各種不適狀況。出海第二天,因爲身體原因死在船上的民衆就多達十七人。這些人的屍身自然無法得到收斂,只能被立刻拋入到大海當中。
死在途中的倒黴鬼並不止這一些,在七天之後船隊到達勝利港的時候,總共有二百七十三人死在途中,這個紀錄也堪稱穿越之後海上運輸的最大死亡數字了。當然這樣的狀況絲毫不能責怪醫護人員,相關部門雖然傾盡全力,但仍然無法保證每條船上都能配備足夠的醫護力量——事實上整條船隊一共也只配備了三十多名醫生和七十多名護工,算下來平均一條船上還分不到一個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