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鄭芝龍改換門庭的歷史可並未就此結束,在花費了數年打敗荷蘭人,並整合了內部勢力之後,鄭芝龍徹底控制住了臺灣海峽,並在臺灣島上建立起了屬於鄭家的殖民區。
1644年,被野豬皮打得快要滅國的南明小朝廷冊封鄭芝龍爲南安伯,負責福建全省的抗清事務,第二年他又被加封爲南安侯,掌握了南明的全部兵權。然而這些封賞都並沒能挽救鄭芝龍已經欠費的節操,他在1646年開始主動與佔據勝勢的清朝洽商投降事宜。而正是這個時候,他那個後來成爲民族英雄的兒子鄭成功終於跟他翻了臉,率部出海反清,也算是挽救了鄭家的名聲。
投降清軍的鄭芝龍最終也遭受了自己多行不義的報復,於1655年被彈劾縱子叛國而削爵下獄,過了幾年又被判流放寧古塔。1661年順治一死,鄭芝龍與其親族就被輔政大臣蘇克薩哈矯詔斬首示衆,至此才完結了他經歷豐富的一生。
從頭到尾,鄭芝龍就沒有忠心過任何一個上司或者任何一支勢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自己的利益,幾乎一生都在不斷的投誠與背叛中反覆。對於這樣的一個人物,執委會絕對不敢放心與其合作,誰也不能保證這個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傢伙會不會哪股筋不對就突然生事。
但由於雙方的實力存在着比較大的差距,海漢這邊一直都在避免與“十八芝”發生正面衝突。而“十八芝”的主要精力都集中在對付許心素這件事情上,之前也並沒有任何針對海漢的動作,這次“十八芝”派出使者向駐廣辦表明態度,可以說標誌着雙方的關係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對抗終於從地下轉移到了明面上。
“十八芝”是對手而非潛在的合作伙伴,這一點是早已經在執委會中達成了共識,因此不會有人去考慮改變對“十八芝”的態度,如今需要作出決定的,是如何應對可能將會出現的衝突。
“軍委半年前就已經做了應對的預案,而且每個季度都在根據我們的實際狀況進行修訂,老顏,你給大家說說吧。”陶東來在明確了討論方向之後,便將主導權交給了顏楚傑。
“首先我要聲明一點,我們針對‘十八芝’可能出現的各種突發狀況所做的行動預案,其費用都是在軍費預算之外的,而且與‘十八芝’的軍事對抗大概不會有打南越那麼多的收穫,希望各位能明白這一點。”顏楚傑環視衆人道:“如果在軍費上出現卡殼,那有可能會影響到行動的實際效果。”
軍費預算問題一直都是軍方的痛腳,按照現行的預算規則,軍方所制定的各種緊急預案的實施費用並不在預算當中,因此顏楚傑必須要把醜話說在前面,以免臨到動手因爲軍費問題再跟有關部門扯皮。
“這個不是問題,我們可以依照現行的規則,安全項目採用緊急預算方案,在座的應該也不會有人反對。”財政部長施耐德立刻迴應了這個問題。當然事實上施耐德在會前就與陶東來、顏楚傑碰過頭,就一些關鍵性的問題達成了默契,以避免在這種需要儘快作出決議的會議上再發生意見分歧耽擱時間。
“那麼我就來說說我們制定的應對預案。”顏楚傑起身做了個手勢,立刻有民兵上來將大幅的東南海域地圖掛到了會議室前方的牆上。
“各位,請看用紅筆標識出來的這部分區域。”顏楚傑擡手指向地圖說道。在這張地圖上,從珠江口以東,到福建北端的寧德,包括臺灣西岸在內廣闊地區,都被顯眼的一道紅線圈了起來。
“紅線標識的區域,就是目前‘十八芝’的主要活動範圍。看起來地盤很大是不是?不過大家不用太緊張,這只是他們的活動範圍,而不是能夠實際控制的範圍。”顏楚傑一邊說,一邊用手在紅圈以內又劃出一個稍小一些的圈子:“我們之前曾認爲‘十八芝’的勢力已經控制了珠江口以東的大鵬灣,但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來看,他們的控制範圍卻是在不斷地縮小,匪首劉香已經從大鵬灣向北撤出了一大段,目前其駐地在潮州外圍的南澳島。據參謀部分析,認爲‘十八芝’主動縮小控制區的原因應該還是與福建的戰局不利有關,他們必須要將力量集中到福建沿岸海域,以保持對臺灣海峽航道的控制力。”
顏楚傑接着說道:“說到這裡我必須要提一下目前福建方面的戰局。大家也知道這一年時間我們向許心素集團提供了不少的軍火,這些軍火也的確幫助當地的明軍打敗了‘十八芝’的多次進攻。不過許心素的優勢目前也只能停留在陸地上,如果要出海作戰,整個福建水師捆在一起,恐怕也打不過船多人多的‘十八芝’。因此在聯合許心素打擊‘十八芝’的問題上,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拖住‘十八芝’的兵力,但想要指望他們出海和我們協同作戰就不太現實了。”
“而關於我們自己的海軍實力,在這裡就順便向各位執委報備一下了。”顏楚傑擡手指向了旁聽會議的王湯姆:“請湯姆給大家說下吧。”
王湯姆站起身道:“目前民團海軍編制下共有‘探險級’戰船兩艘,其中二號船的舾裝已經結束,正處於試航驗收階段。‘探索級’戰船八艘,已全部入列服役。以上爲主力作戰船隻,另有各類補給船、運兵船、偵察船共十二艘。水兵編制850人,不過目前炮手崗位還存在人員缺口。海軍的人手現在主要駐紮在勝利港和萬山港兩個據點,彈藥和物資的保障都沒有問題。”
“黑土港的人手算進去了嗎?”寧崎打了個岔問道。
“黑土港軍區的作戰部隊編制都是單獨列編的,現在那邊的水上部隊是掛在黑土港特戰營的名下,暫時沒有算在民團海軍的編制之內。”王湯姆向他解釋道:“而且黑土港的造船水平還比較有限,像‘探索級’的戰船,目前都沒有建造的條件,只能以一些近海小型船隻爲主,承擔日常巡邏、運兵之類的作戰任務倒是可以,但如果是海上對戰,那效果就很堪憂了。當然,如果真的有必要的話,我們也可以調集那邊的人員參與行動。”
王湯姆介紹完之後,顏楚傑接過了話頭:“我們的海軍要對付南越是夠用了,但要跟‘十八芝’這個海上巨無霸比起來,兵力還是太單薄了。和海盜相比,我們的戰船火炮有一定的火力優勢,但我們承受不起船隻或者兵員的損失,在海上正面對敵對我們而言風險太大。因此我們所準備的預案,還是以港口據點爲中心建立防禦網。”
顏楚傑指向地圖道:“從地圖上我們可以很直觀地看到,目前‘十八芝’的實際控制範圍與三亞之間的直線超過500海里,想到勝利港周邊海域來進行軍事行動,單程至少得要七八天,光是路途中所需的補給就相當麻煩,而且這邊對他們來說完全就是陌生海域,想要提前制定好作戰計劃幾乎不太可能。就福建方面膠着的戰況來看,鄭芝龍不太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派出一支規模龐大的船隊襲擊我們的大本營,倒是珠江口的萬山港有可能會成爲他們的第一目標,畢竟那邊距離他們的控制區要近多了。”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十八芝’要跟我們翻臉動手,那麼最有可能遭受到攻擊的目標,就是珠江口的萬山港了?”任亮開口問道。
顏楚傑點頭應道:“沒錯,如果‘十八芝’想對付我們,最有可能下手的就是看起來比較容易攻打的萬山港,而且當地每天都有商船進進出出,對外界也很難有什麼秘密可言。只要‘十八芝’的人不聾不瞎,應該很容易就知道那裡是我們與大陸貿易的一個重要轉運港口,而且地理位置絕佳,可以監控出入廣州的航道,那羣老海盜不會不明白其中的意義。”
“那麼軍委的行動方案是什麼?”任亮接着問道。
“軍委認爲有必要把作戰船隻儘快調往珠江口駐紮,島上的駐守民兵規模也需要進一步的增加。另外相關的情報部門也需要開動起來,儘可能多蒐集一些‘十八芝’近期的動向消息,以便讓軍方作出正確的判斷。”顏楚傑望向在座的執委道:“各位,這次的作戰對手可不是之前幾乎沒什麼還手之力的南越,而是能夠跟大明正面進行軍事對抗的武裝力量,我希望大家對此都能有足夠的重視,並給予軍方配合和支持。”
會議開到最後,其實顏楚傑也並沒有向執委們詳細介紹兵力部署和作戰計劃安排,因爲這些東西專業性太強,如果要一一向執委們解釋清楚,這個會恐怕得開上兩三天了。而召開緊急碰頭會的目的是爲了統一大家的思想認識,並不是戰術討論會,因此在通過了緊急預算案之後,陶東來便宣佈散場,各個單位開始厲兵秣馬進行備戰。
1628年11月1日,大明崇禎元年十月初六,廣州城。
劉信在客房中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不時擡頭看一看窗外的天空——外面正下着傾盆大雨,如同天河倒懸一般,將整個廣州城都沖刷得乾乾淨淨。
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已經連續下了兩天,一解廣州附近的乾旱狀況,只是這場雨實在來得太晚了一些,早已經過了糧田需要灌溉的季節,而因爲夏糧欠收而破產的農民,如今這場雨也不會讓他們的生活發生什麼轉機,反倒是大風大雨摧毀了不少貧苦人家的茅草棚屋,讓更多的人陷入到離家逃難的境地中。
但劉信對於這場雨會給老百姓帶來什麼後果並不在意,他只知道自己所肩負的重任由此已經耽擱了整整兩天。因爲雨勢太大,廣州城內所有的載人工具都暫時停止了營業,以至於劉信沒有辦法出城去拜訪海漢人的駐廣辦機構——除非他願意挽起褲腳,不計形象地趟過客棧外面深度幾乎盈尺的大水坑,再踏着滿是泥濘的道路步行去登門拜訪。
這當然是不行的,劉信就算不怎麼在意自己的形象,也得顧及到自家老闆的名聲——他可是代表“十八芝”大頭目之一的劉香來找海漢人談判的,雖說海上混飯吃的漢子都很粗獷,但上了岸之後該講究形象的地方也不能太馬虎,以免被人當作上不了檯面的泥腿子看待。
劉信在入夥之前讀過幾天私塾,會讀書識字,在海盜團伙當中也算是有文化的人,因此在劉香身邊一直都是充當幕僚角色,爲劉香出謀劃策。一年前海漢貨物剛開始出現在廣東市面上的時候,他便已經注意到了,並且建議劉香通過地下渠道購買這類貨物販往福建。但由於當時的海漢貨的出貨量極少,又是獨家代理,行情十分緊俏,劉香並沒有能從這種走私生意中撈取到太多的好處。而海漢軍火通過某些渠道被販賣到福建這件事,劉香並非沒有發現,而是出於自身的考慮,不願把這些事情放到檯面上來說。
“十八芝”是東南沿海勢力最大的海盜團伙,但這個海盜團伙也並不是鄭芝龍一個人說了算,而是有楊天生、施大瑄、鍾斌、李國柱、劉香、李魁奇等十幾名頭領,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屬下和地盤。攻打福建境內的明軍,這件事在“十八芝”內部就並非意見一致,比如主要地盤都在廣東沿海的劉香,對於鄭芝龍一心想要打敗福建水師的執念就有些不太感冒。
鄭芝龍如果打下了中左所,攻破了漳州、泉州,那也是他得了好處的大頭,對於劉香並沒有太大的實際利益可言。而海漢人出產的武器流向許心素一方,反倒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磨鄭芝龍的實力,本來就有些看不慣鄭芝龍的劉香對此就一直是睜隻眼閉隻眼的態度。當然他也曾有過購買海漢武器的念頭,但奈何人家根本就不賣第二家,出再高的價錢也沒用。直到今年上半年“瓊聯發”成立之後,海漢人開始放開了武器出口的限制,公司股東也有了購買武器裝備自家民團的權力,劉香纔想方設法用高價買到了一批海漢火繩槍。
鄭芝龍能當上“十八芝”的首領,自然也不是什麼蠢人,劉香能發現的事情,他同樣也會發現。自打知道許心素麾下部隊的武器是來自海漢人之後,他就已經向劉香下達過命令,讓他在廣東海域儘可能截擊販運武器的商船。但這種命令並沒有什麼效果,因爲“福瑞豐”也早就防着了這一天,將武器運輸方式由海運改爲了陸運爲主。
而此時海漢民團因爲李家莊一役,其戰鬥力強橫的名聲已經傳播開來。加上民團不聲不響地就端掉了擔杆島上那夥給劉香供貨的海盜,充分展示了肌肉,劉香不願冒着風險去招惹這幫武裝到牙齒的傢伙,因此並沒有爆發當時讓執委會擔心的武裝衝突。
由於“十八芝”在福建沿海的戰事不利,死傷頗多,鄭芝龍不得不下令讓各家頭領都必須出人出力參與進來,於是被抽走部分人手船隻的劉香不得不放棄了原來的一部分勢力範圍,將控制區縮小到廣東北部沿海地區。而這個時候他的心態就開始發生了變化——之前福建戰場上打生打死,那都是鄭芝龍的人,可現在自己的兄弟也踏入了那個戰場,那就不能再放任海漢軍火流入福建了。
劉香與身邊的智囊團經過商量之後,認爲還是不要冒然撕破臉比較好,畢竟海漢人也並非什麼軟柿子,打起來容易,收場就難了。於是劉香便委託了劉信作爲使者,前往廣州與海漢人進行直接接觸。劉香的要求也很簡單,就是讓海漢一方立刻終止向福建販賣軍火。
劉信雖然在此之前就蒐集了不少關於海漢的情報,幾乎也算是半個海漢通了,但有些事情不親身經歷一次是無法體會到的,比如海漢人兜圈子打太極的功夫,就讓劉信難以適應。劉信在駐廣辦談了幾次,雙方都說得口乾舌燥,然而到最後卻什麼實質性的結論都沒有得出。特別是那個姓馬的海漢頭目,每次談判都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其中還夾雜着大量劉信根本不明其意的詞彙,往往讓他辯無可辯,無從下手。
當然劉信也不是沒有打過“給海漢人一點顏色瞧瞧”之類的主意,但當他第一次登門就看到駐廣辦裡駐紮着不少荷槍實彈的民兵之後,就放棄了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他主子手裡雖然也有一支火槍兵,但那可是被當作寶貝一樣藏着,根本不會拉出來在外面展示,更別說跟名氣極大的海漢民團剛正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