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隔海相望的安南國,執委會從一開始就沒抱有對其進行直接統治的打算,而是希望通過施加軍事、經濟、政治、文化等諸多方面的影響力,來實現對安南政權的間接控制,最終將其定位爲海漢政權的僕從國。現階段對北越朝廷提供的各類軍事援助,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爲了實現這個遠景目標。
安南國內的情況是權臣當政,南北都是如此,只不過北邊是武將當家,南邊是文臣做主,而皇位上的黎氏帝王都只是傀儡而已。海漢選擇了扶持北越,自然也就將北越的軍隊系統作爲了重點對象,通過不斷地爲北越培養新軍和高級軍官,來逐步增加海漢在北越軍中的影響力。
這樣的措施的確具有一定的效果,例如首批接受海漢培訓的北越軍官鄭廷等人,現在在北越軍中已陸續進入到前線主戰部隊的高層。雖然這些北越軍人對於海漢的某些做法並不一定認同,甚至還抱有一定的警惕性,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接受過海漢式培訓的軍官幾乎都已經言必稱海漢如何如何,以海漢的模式爲衡量標準——畢竟海漢民團自從出現就一直戰無不勝,這樣無可挑剔的範本也沒有第二家可選了。
就現階段軍援所取得的成果來看,儘管海漢暫時還無法左右北越的軍事動向,但在北越軍方的影響力已經初具規模,特別是在軍火貿易方面,海漢基本上已經壟斷了北越的軍火市場。現在除了火槍、火炮以及相應的彈藥和零配件之外,海漢還開始向其大量出口腰刀、矛尖、板甲、鐵絲網等武器裝備。這些東西的技術含量不高,而海漢大本營就有鐵礦,再加上先進的生產模式,可以將成本控制在一個較低的水平上,向北越的出口價格甚至要比其自己生產的成本低了近四分之一。
在價格、質量都相差不多的水平下,軍方高層自然會更傾向於選擇象徵着強大戰鬥力的海漢裝備,於是現在北越軍中新購入的武器裝備有八成以上都是進口貨,小到精鐵製的皮帶扣,大到重逾千斤的火炮,統統都打着“海漢製造”的烙印。從去年開始花費重金組建的北越護****,目前算得上是北越手中的王牌精銳部隊,其裝備更是清一色的海漢造,甚至連軍隊編制也由原來的明式改爲了海漢式,連排級軍官都是出身於塗山訓練營,而營級以上的軍官全部都要分批到勝利港接受進修培訓,獲得勝利港軍校頒發的結業證書已經開始成爲了北越軍官們晉升高級軍銜的必備資歷。
如果不是迫於經濟壓力,北越軍方甚至還想向海漢採購幾艘勝利港造船廠出產的“探索級”戰船。早在上半年的援越行動結束之後,北越軍方就已經打聽過這種先進戰船的價錢,但海漢方面的報價直接讓他們打消了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配備了完整海漢風帆和舵輪體系,以及全部艦炮的“探索級”戰船,報價竟然高達每艘兩萬五千兩白銀!
要價這麼高,海漢這邊也是有充分理由的,船上總共有左右各五前後各一共計十二門艦炮,這十二門炮加上特製的機械制退炮座,價值就超過一萬五千兩了,再加上海漢戰船獨有的帆桅和舵輪,這個報價已經很“良心”了。爲了能讓北越軍方的高層人員瞭解這種戰船的性能,錢天敦甚至還特地從大本營調了一艘戰船過去,邀請了北越軍方的高層人員乘坐這艘船出海並進行軍事演習,以證明這種戰船的性能對得起它的高昂價格。
海漢這報價中的水分到底有多少,北越軍方並不清楚,但有一件事很明確,那就是北越軍方現在口袋裡沒錢。儘管對海漢戰船的性能非常眼饞,但軍費早就捉襟見肘的北越軍方已經拿不出更多的錢來組建自己的艦隊了——哪怕是買一艘回來當旗艦使用都已經沒有足夠的經費了。因此儘管海漢這邊使用了各種手段來進行推銷,但最終仍然沒能拿到來自北越的訂單。
不過“海漢軍工”的負責人白克思倒是一直沒有放棄這個項目,據說近期已經和勝利港造船廠、海漢銀行溝通好,打算向北越推出軍備貿易專項貸款,以北越沿海地區的幾個租界的永久歸屬權爲抵押,由海漢銀行提供購船貸款。正好這次鄭柞上門談判,白克思也摩拳擦掌地準備好好地忽悠他一把。
“說到實際影響力這事,我也有話說。”寧崎看到幾個武官系統的人討論得熱火朝天,當然也不願被他們佔去了全部風頭。
“北越雖然是個軍政府,但我們也不能只引進軍人背景的短期留學生,應該效仿我們現在對大明的做法,讓北越的達官顯貴們把家裡的子弟也送來這邊接受我們的教育。當北越的整個社會上層對我們的看法趨向友善的時候,影響力自然而然就有了。”寧崎顯然對此也早就打好了腹稿,不慌不忙地說道:“現在各級教育機構中本來就已經有留學生的編制,再增加一個招生對象也不會很麻煩,無非就是民政部門多一道審查登記的手續而已,但這樣的做的好處卻顯而易見。”
“這個可以有。”陶東來對寧崎的建議十分贊同,連連點頭道:“上半年就忙着打仗的事情了,文化傳播這一塊的工作有所放鬆,現在趁着形勢比較好,要抓緊時間把這個工作抓起來,最好是能把招收留學人員常態化,制度化。今後我們控制的地區肯定不止現在這一點,以後就可以把這套成熟的經驗推廣到其他的國家和地區。”
目前海漢對外的文化推廣工作,成效比較明顯的當屬大明。在相關部門的運作之下,目前勝利港地區的教育機構已經接收了超過百名留學生,年齡段從七八歲到二十出頭不等。其中絕大部分留學人員都是來自於跟海漢有商貿來往的各個商家,而這些人選擇到三亞留學的目的大多也是爲了日後能夠學到海漢的各種獨門生產技術,希望能將帶回大明。
當然執委會並不擔心這些生產技術外泄之後會給自家的生意帶來競爭者,事實上被列入職業培訓的生產項目基本都不太可能依靠手工作坊式來進行大規模生產,例如玻璃器之類,就算在大明境內能夠仿製出來,其生產成本也根本無法降低到海漢現有的水平,想要跟海漢貨爭奪一線市場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教育部門則是希望通過這種職業培訓,逐步培養出一些真正對海漢文化感興趣的留學人員,等這些人學成回到大明之後,就會成爲海漢文化的義務宣傳員,從而吸引更多的人來到海漢統治區從事貿易、學習甚至定居。
“你們軍方、文化界都表態了,那我就代表工商界也簡單說幾句。”等衆人討論完寧崎提出的意見之後,施耐德也開口切入了話題:“我們和北越的貿易已經開展了一年多的時間了,有句講句,我們對北越的貿易順差的確太大了一點,有時候連我都感覺快要把北越給榨乾了。北越現在能向我們出口的產品很少,就只有糧食、木材、藥材、皮毛等有限的幾個種類,有些技術含量不高的加工項目,比如木材、藥材之類的粗加工,我覺得完全可以放在當地進行,無非就是投錢辦一些手工作坊而已。這樣一來節約我們有限的運力,二來也扶持一下當地的經濟。”
“幫北越搞粗加工產業沒什麼問題,但這麼做也解決不了現在貿易量不平等的狀況,除非能在北越找到更多的高價值商品。”寧崎對施耐德的說法提出了質疑。
“那邊並不是沒有好東西,只是我們暫時還沒有能力去開採而已。”對於這個問題,白克思可是早就已經做過了研究,聞言便接過了話頭:“越南中部的多樂、達農、昆嵩、林同幾個地方,有大量的鋁土礦可以開採,根據我們手上所掌握的資料,我剛纔說的這幾個地方加起來,鋁土礦的儲量已經超過40億噸,以現有的生產能力足夠開採幾百年了。另外北越沿海地區有相當多的鈦礦,既有原生礦,也有風化殘積礦和濱海砂礦,從北邊的芒街、清化到中部的順化、歸仁,一直到中南半島南端的頭頓、河仙都有分佈,富礦品位能達到30%以上,很有開採價值。至於鐵礦就不用多說了,河靜石溪鐵礦的儲量比我們一直念念不忘的石碌鐵礦還多了三分之二,而且礦石的含鐵量更高,也同樣能夠進行露天開採。除此之外,那邊的鉛、鋅、磷等礦藏也有不少,有條件了可以一一進行開發,根本不愁沒有出口的商品。”
“開礦這事還是不要太急了,海南島上的礦都還有一大片沒開呢!”對於白克思所表現出來的熱切,陶東來並不是很認同。在執委會的規劃當中,海南島西部的石碌鐵礦一直都是未來的重點開發項目,至於海外其他國家的礦產,執委會的態度就是暫時只開發具有戰略價值的地方,例如黑土港的煤礦。至於那些海南島本土就有開發條件的礦產,陶東來認爲並沒有繞遠路去他國進口的必要。
休整了一夜之後,第二天鄭柞與執委會展開了正式的談判。
按照鄭柞的提法,北越朝廷是希望海漢這邊出兵相助實現安南的完全統一,相應的軍費和交換條件,也希望海漢能夠拿出一個比較具體的方案。對此在經過了前一天的內部會議之後,執委會已經有了比較統一的認識。
陶東來道:“關於出兵援助貴國剿滅叛軍,實現統一這件事,我們原則上是樂見其成的。但考慮到作戰週期會比較長,戰場局面又瞬息萬變,現在很難作出適當的軍費預算,我們討論之後,作出了以下的建議,貴方可以作爲參考。”
“首先說說貴國最關心的軍費問題,軍費依然是依照以前的標準,以作戰時長和作戰消耗進行綜合計算,但考慮到貴國目前所面臨的經濟困難,我們可以適當延長償付的期限,從之前的一年放寬到五年,同時也不再需要貴方在戰前就付出大量的訂金。”
沒等鄭柞臉上露出笑意,陶東來又接着繼續說道:“這樣做其實是由我方提前墊付了軍費,實質上就是由我方向貴國提供了相當數目的戰爭貸款,爲了避免風險,我方也要求貴方提供一定的實物抵押。”
鄭柞皺眉道:“不知道貴方所要求的實物抵押是什麼意思?”
“和以前一樣,用土地作爲抵押品。”陶東來向他解釋道:“不過之前我們要求的地方都在北邊,但這次我們打算要南邊的幾個地方。”
南邊的地方現在都還在阮氏手裡,別人的東西送出去不心疼,鄭柞心中一寬,點點頭道:“陶總但說無妨。”
陶東來道:“順化以南的峴港、歸仁、金蘭、頭頓,這幾個地方的要作爲租界租給我方,租期爲五十年,費用標準照黑土港租界計算。如果貴國在統一戰爭結束五年內不能全額償還我方的戰爭欠款,那麼這幾個地方的歸屬權就作爲貸款抵押品,由我方獲得。”
鄭柞這次沒有急着應聲,而是開始在腦子裡回想這幾個地方所在的位置。峴港、歸仁還好理解,畢竟這兩個地方都有天然港口,對於善做海貿的海漢人非常具有誘惑力。但金蘭、頭頓卻是屬於南邊的占城國與安南的爭議地區——這兩個地方原屬占城國,但後來是被安南所佔領。如果北越將這兩個地方交給了海漢人,那無疑到時候又會引起占城國的反彈。
鄭柞猶豫一陣纔開口問道:“陶總可知這金蘭、頭頓兩地的歸屬權,在我國與占城國之間還尚存爭議?”
陶東來故作愕然道:“有爭議嗎?那這個事可就不好辦了……要不今天先談到這裡,小王爺回去好好休息,容我們這邊再開會研究研究。”
鄭柞一聽這“研究研究”便覺得頭大,這海漢人其他什麼都好,就是做事拖沓,屁大點事都得一堆人開會研究。雖然陶東來看似海漢人的首腦,但卻沒有掌握決斷之權,也不知道這幫海漢人是怎麼執政的。如果是別的時候,或許鄭柞就順手推舟應下來了,但眼下每耽擱一天,北越所承受的壓力就要大一分,深知己方窘迫的鄭柞根本就沒有多等兩天的耐心,趕緊應道:“其實不必開會,所謂爭議,也是占城國一家之言,當不得真的。這金蘭、頭頓兩地,自然是我大黎朝的領土。”
海漢早就跟南邊的占城國搭上了鉤,甚至已經賣了不少的武器給他們,讓占城軍隊能夠從南邊再給岌岌可危的順化府政權添上一把火。關於金蘭和頭頓的歸屬權爭議,海漢這邊自然是早就知情。但正因爲存在着爭議,執委會纔有意將其作爲了交換條件之一向鄭柞提出來。
如果戰事順利,安南統一有很大機率在明年就能實現,而執委會並不想看到安南就此安頓下來——製造地區緊張局勢,一直都是大國向小國施加影響力的手段之一。雖然海漢現在並不是大國,甚至連正式的政權都還沒有建立,但執委會的思維模式已經是站在居高臨下的角度來看待中南半島的局勢。
沒了南越這個對手之後,執委會決定要給升龍府扶持一個新的對手,以便讓其繼續保持對海漢的軍事依賴性。而與安南有着領土糾紛的占城國無疑就是一個理想的選擇。儘管海漢現在與占城也有貿易往來,但這並不會妨礙執委會坑它一把的念頭,誰讓它地勢這麼好,偏偏就緊挨着安南國呢?
至於說現階段海漢與占城國之間的軍火貿易到時候會不會因爲安南這個盟友而造成尷尬局面,執委會倒是一點都不擔心——後世拿着同一國出產的武器互乾的國家多了去了,也沒見這些國家跟武器出口國翻臉過。何況執委會爲了實施這個計劃,甚至都已經找到了下家代理商,是的沒錯,就是爲了賺錢可以徹底放棄節操和立場的葡萄牙人。
等安南跟占城發生軍事衝突之後,海漢這邊大概會出於對盟友的照顧,暫停對占城的軍售。然後由葡萄牙人接過接力棒,來代替海漢完成剩下的部分。只要貨物從左手轉到右手就能獲得不錯的收益,這對於擅長海上貿易的葡萄牙人來說,簡直就是最簡單不過的賺錢買賣,他們將會很樂意從海漢手裡接下這個任務。
至於說日後會不會有安南強大之後將佔城滅國的一天,執委會也並不擔心,就算有那一天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占城的西邊還有暹羅國,暹羅的西邊還有東籲王國緬甸,不怕找不到新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