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畫面中,南越的內河小船別說給岸邊的海漢軍陣地製造麻煩了,就連躲都躲不過去,看客們就這樣目瞪口呆地見證了南越“水師”全部被擊沉的過程。如羅升東這樣對水上作戰比較內行的人,早已經被冷汗溼透了後背——這種戰術要是在近岸處用來對付崖州水寨的戰船,結果也將會是一般無二。
以羅升東對海漢民團的瞭解,他能夠從畫面上看出這些岸邊架設的火炮還並非海漢人佈置在港口炮臺上的大口徑岸防炮,僅僅只是一般的陸軍炮而已。然而就是這種小口徑火炮,只要多佈置幾門,也足以封鎖寬度在五六十丈左右的河面了,這無疑要比派船封鎖江面容易得多。
接下來的畫面已經到了順化城外,而這一段是由無人機從高空拍攝的鏡頭,畫面上的人只有螞蟻大小,城外密密麻麻的南越軍陣地讓看客們在頭暈目眩之餘,也都開始暗自猜測這海漢人的法術究竟如何修煉而成,竟然能夠飛到天上觀察敵軍的陣地部署情況。稍通軍事的人此時都已經能夠作出判斷,南越軍連家底都被海漢民團看了個精光,這仗還怎麼可能打得贏?
衆人心中暗自期待着接下來能看到大規模的野外作戰,但下一個鏡頭卻是伴隨着一聲巨響,順化城的城牆一角如山崩一般塌了下來,然後是工兵和民夫扛着木排飛快地架設浮橋,民兵們緊跟其後便列隊通過豁口衝進了城中。但至於這城牆是如何塌了的,畫面上卻並沒有交代這個細節。
這當然是有意識被掐掉的內容,這次的影像展示主要是爲了宣揚武力,展示海漢民團是如何靠着強大的實力碾壓對手,但某些具體的作戰環節,比如爆破城牆這類有一定技術含量的內容,現階段還是需要繼續保密的。
接下來的畫面更加震撼,衆人親眼目睹了順化皇城這座城樓是如何在一陣塵煙升騰之後化作了一片瓦礫。當灰土散盡之後,海漢陣地的對面就已經能夠看到南越的皇宮和城中驚慌失措的守軍了。
“當日我軍攻克順化皇城,只耗時不到一個時辰。南越僞朝廷自禍首阮福源以下,共有三百多名官員被俘。整個順化戰役中,我軍殺敵超過三千人,俘虜近四千人,繳獲各種武器、盔甲無數。”顏楚傑沉聲向在座的看客們宣傳海漢民團在這次戰鬥中所取得的輝煌戰績。當然了,海漢民團在戰後是如何抓緊時間搬空了順化城裡的財物,顏楚傑肯定是不會在這種場合說出來的。
“最後要向各位說明一下,這場戰爭並不是由我們挑起,我們參戰的原因也只是應安南黎氏王朝的邀約作爲盟友參戰,目的是剿滅南越叛軍,讓安南恢復安定統一。當然,最重要的目的,還是保護我海漢在安南國內的利益不受南方叛軍的侵害。各位可以記住我的話,天下凡是有我海漢利益所在的地方,就都是我海漢民團的活動範圍!這不但適用於我們海漢,同時也適用於真心誠意與我們海漢合作的朋友!”
隨着顏楚傑的話音落下,牆上的畫面終止,屋內的燈光又重新亮起。儘管這個經過剪輯的紀錄片長度只有短短數分鐘,在場的看客們卻都如同做了一場黃粱大夢一樣,海漢民團自一月派出海軍,二月陸軍出征,四月全軍凱旋歸來,這一段時間的戰鬥過程大多體現在了剛纔的短片當中。看客們就如同隨軍出征了一趟,親眼見證了這場持續數月戰役中的幾乎所有關鍵節點。
海漢人是如何將這些戰場上的景象實錄下來再投射到牆上,這已經不是看客們所關心的重點了,反正海漢人會的法術那麼多,多了這麼一項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大家所在意的問題,基本都是集中在了海漢民團的驚人戰鬥力上。
照顏楚傑先前的介紹,海漢民團這次出征的部隊規模只有不到三千,然而就這麼一點兵力,居然可以跨海攻破一方政權的都城,這就相當可怕了。當然顏楚傑也是故意沒有提及到海漢民團駐紮在安南地區的部隊也有參加這次的戰役,並且後期多少也有北越軍的參與和配合。在看客們的認知當中,海漢民團就是以一己之力,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裡滅掉了統轄千里江山的南越政權,這種戰鬥力別說民團,就算把十倍的大明官軍拉出來也辦不到——想當初大明討伐安南,折在那一方的大明官軍可是數以萬計,最後還沒能從戰場上討得了好,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認了安南的獨立。
大明官軍都做不到的事情,這偏居三亞一隅的海漢民團卻僅僅花了數月時間就做到了,雙方的實際戰鬥力似乎也能從這窺到一絲端倪。一部分原本還對海漢實力略有猜疑的人,在看過這個紀錄片之後,基本便已經路人轉粉,成爲了海漢民團不可戰勝理論的擁護者。對於跟海漢有着深度合作的商人來說,海漢民團的實力越強,他們反而會越覺得踏實有安全感。至於說海漢民團的槍口下次會對準誰,那並不重要,他們只要需要知道自己的利益能夠得到海漢民團的保護就足夠了。
有人看了覺得開心,但也有人看完會覺得心塞。比如葡萄牙駐三亞特使恩裡克,在看完這段紀錄片之後就明顯高興不起來。儘管葡萄牙和海漢現在已經達成了貿易協作夥伴的關係,甚至已經在軍火貿易這個非常敏感的項目上展開了實質性的合作,但站在恩裡克的角度,他並不想看到這個集體如此之快地在南海地區崛起。
葡萄牙作爲老牌海上強國,最早進入遠東地區的殖民大戶,近些年來卻是一直在走下坡路,地盤被後來居上的荷蘭人一點一點的蠶食,辛辛苦苦建立起與大明的貿易關係,現在也要被西班牙人和荷蘭人分走一大塊。輸給這兩個競爭對手也就罷了,畢竟人家的塊頭擺在那兒,打不過就是打不過,輸得也不算冤。然而海漢這個後起之秀出現在瓊州島纔不過兩年時間,已經穩穩有了滅國之力,單論南海地區武裝力量的實力,恩裡克不得不承認海漢已在葡萄牙之上了。
當初澳門理事會同意中斷與南越朝廷的合作,並且全面撤出南越地區,除了考慮到海漢的武力威脅之外,其實也有一些等着看海漢倒黴的小心思在裡面。理事會認爲以海漢民團的規模,哪怕武器裝備絕對佔優,也很難在短時間內打垮擁有千里疆域,數十萬臣民的南越政權,而這兩家如果陷入到漫長的拉鋸戰當中,對於旁觀的葡萄牙來說無疑是有利的。
然而事實證明理事會當初的判斷並不準確,海漢人並沒有陷入到與南越的漫長拉鋸戰當中,僅僅三個月的時間,當初被葡萄牙人誇獎過的中南半島第一雄城便失陷在海漢民團的炮口之下。恩裡克對於這樣的戰果非常失望,他原本以爲這場戰爭至少會持續到下半年。二月初的時候他還送過一封密信回澳門,讓理事會加緊對萬山港和李家莊的監控,看看海漢人是否有從當地撤離駐軍的跡象——以海漢民團的兵力規模,一旦在南越地區的戰事不順,大概也只能從廣州附近抽調部隊過去補充了。
看到海漢民團在紀錄片中的戰鬥過程,恩裡克自然而然地將其作爲了自家軍隊的假想敵,在腦海中進行了一下簡單的戰術推演。然後他就很沮喪地發現,如果要與海漢民團一戰,那己方的軍隊恐怕得達到四五倍的兵力才行,而葡萄牙目前在遠東地區的所有人員加在一起恐怕都湊不夠這麼大的數字。
更讓恩裡克絕望的是,雙方的差距並不僅僅只是體現在兵力和武器性能上而已,戰前的準備工作,戰時的後勤保障,戰後的各種物質和精神獎勵,海漢人的手段似乎都全面超過了他所知的西方同行。這些在戰爭中困擾每一位高級指揮官的事務,在海漢人的手底下卻處理得井井有條,一直以極高的效率在進行運作。而葡萄牙在遠東地區的軍事反應速度一向都慢得嚇人,去年理事會通過了退出南越地區的決議,並派船送信去了果阿通知當地的總督,然而到現在半年過去,果阿方面的答覆居然還沒送回來,這要真是爆發全面戰爭的話,只怕澳門的葡萄牙人早就被海漢民團給殺完了。
最讓恩裡克覺得無解的是,海漢人居然能夠從空中俯瞰敵人的軍隊部署狀況,這種可怕的法術在戰爭中的作用簡直就可以用無敵來形容。當自家部隊在戰場上的一舉一動都會被敵人盡收眼底的時候,恩裡克真的想象不出還能有什麼辦法去戰勝原本實力就不弱於自己的對手。在恩裡克看來,海漢人所掌握的這門法術纔是他們敢於跨海去陌生環境作戰的主要原因,畢竟有了這個倚仗,海漢民團基本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
當然了,根本無需去詢問,恩裡克就知道這種神奇的技能絕對是海漢人的非賣品。儘管海漢人現在向葡萄人開放了火繩槍和小口徑火炮的購買權,但仍然有大量的武器和裝備沒有被列入到出售清單上,比如現在海漢民團所裝備的後膛式步槍、短筒霰彈槍、高倍望遠鏡等等,恩裡克早就已經垂涎多時了。而如今這個禁售清單上顯然又要添加新的一項內容了,一想到這裡就讓恩裡克心裡有股怨氣難以平息——憑什麼好東西都讓這羣海漢人得到了?這羣無神論者爲什麼能夠得到上天的眷顧?作爲上帝忠實信徒的葡萄牙人現在居然要爲一幫無神論者服務,這簡直就是荒謬絕倫的事情。
“恩裡克先生,你有什麼想說的嗎?”回到酒桌上的顏楚傑很快就注意到了恩裡克那難看的臉色,但他偏偏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故作不知去詢問恩裡克的感受。
“貴軍的戰鬥力真是讓人驚歎!”恩裡克語氣中不無酸楚地評價道:“我不得不承認,在目前的南海地區,恐怕很難找出一支能夠在正面戰場上與貴軍旗鼓相當的軍隊。”
坐他旁邊的羅升東此時正端起杯飲酒,聽到這話手上只是稍稍停頓了一下,便若無其事地將酒喝了下去。對於戰鬥力的評點,羅升東並不想多說什麼,畢竟事實就擺在面前,而且他現在還得靠着海漢人吃飯,在這種敏感問題上還是裝聾作啞比較好。
不過他不想主動說,不等於恩裡克就會放過他。作完評點之後,恩裡克便將羅升東拖下了水:“羅參將,你對此有什麼看法?”
羅升東是在一個多月之前才榮升的參將,他的新上司上任還沒坐滿半年時間,便因爲“南洋海盜襲擾崖州”在戰鬥中不幸“犧牲”。當然了,這種藉口也只是爲了寫公文應付瓊州府而已,那位上任之後不願與海漢合作的參將大人當然沒有在與海盜的戰鬥中喪命,而是被秘密抓捕送去了隔海相望的黑土港挖煤,並且將會在那裡度過他的餘生。
這也是海漢入主崖州以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被“處理”的大明官員。執委會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並沒有刻意隱瞞,現在在任的知州、同知、判官、城防軍千戶甚至錦衣衛的人都知道這事,但也並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保持沉默的人每年都能得到執委會贈予的一筆不菲的“辦公經費”,而想要跳出來表現自我刷下存在感的人,下場就只能與那位桀驁的參將大人一樣,被送去海外的礦坑裡挖煤挖到死。
羅升東對於這事的經過是最爲清楚的,因爲抓捕這位頂頭上司的行動就是他帶着幾名親兵下的手。陶東來當時給他說得很清楚,拔了這個釘子,下任參將就是你——即便不是你,我們也會想辦法把人選變成你。至於想什麼辦法才能達成這樣的效果,羅升東根本不需要再追問,無非就是再來一次“海盜攻城”的把戲而已。
羅升東自己掏了四千兩,執委會贊助了四千兩,老丈人章青贊助了兩千兩,總共湊了一萬兩銀子去打通關節,再加上羅升東“作戰英勇,剿滅匪首,一舉爲前任參將報仇雪恨”,軍功加上白花花的銀子,終於是換來了他夢寐以求的參將職位。不僅如此,就連駐紮在鐵爐港以北陵水縣的少量水軍,也作爲戰損補充一併劃給了他指揮。
羅升東當初還是一個百總的時候,心中就嚮往着有朝一日能夠當上參將,但真當他坐上這個位置之後,又覺得有些索然無味。如今從東邊的鐵爐港到西邊的鶯歌海,整個瓊州島南邊的海岸線巡防任務基本都被海漢民團的戰船把控了。崖州水寨原本不多的幾艘大船,現在全部都是在幫“海漢鹽業公司”跑運輸,日夜往返於瓊州島各處港口之間。如今水師已經成了兼職,鹽販子才成了正職,有心繼續從軍的人幾乎都去入了海漢民團的水師,而剩下的人則選擇了跟着羅升東當職業鹽販,畢竟這一行的收入還是頗爲豐厚的,遠遠勝過以前吃軍糧的日子。
如今羅升東就只掛着個“大明水師參將”的名號,一個月都難得有一次出現在崖州水寨的時候,絕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勝利港,每天就在港口碼頭翹着二郎腿喝着茶,監督着民工裝船發貨。至於武官這個身份,羅升東也只有在現在這種需要穿着官服出席的場合纔會重新撿起來了。
羅升東並不傻,聽恩裡克問話這口氣,就知道他是想故意在自己和顏楚傑之間製造難堪。如果放在去年,羅升東真可能會覺得放不下面子,但現在很多事情他都已經看開了,聞言笑了笑應道:“在下的看法與恩先生一樣,海漢民團訓練有素,裝備先進,軍紀嚴明,實乃我崖州百姓之福啊!”
羅升東馬屁拍得飛起,恩裡克卻仍然不肯繞過他,繼續追問道:“羅參將,海漢民團現在乾的事情,似乎與你所率領的大明水師的職能有所重疊啊?難道你身爲朝廷命官,就沒有對此有過擔心?”
羅升東心裡暗罵了一句,臉上卻是表情不變:“恩先生這話就有失偏頗了,海漢民團是經過兩廣總督大人批准的民間武裝,本來就有安境保民的責任,他們做得越多越好,這有什麼可讓人擔心的?”
顏楚傑就笑着看這兩人脣槍舌劍,也不插話阻止他們。
眼看恩裡克還要繼續不依不饒,羅升東便搶先開口道:“海漢民團變得這麼強大,看樣子恩先生是很不放心了?剛纔顏總可是說過,只要是合作伙伴,同樣也能得到海漢民團的保護,看來你並沒有把海漢真正當作合作伙伴看待了?”
恩裡克到嘴邊的話立刻就被憋了回去,趕緊搖手否認道:“不不不,我完全沒有這樣的想法,上帝可以作證,海漢就是我們最好的合作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