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經貴進入商務部之後,除了擔任施耐德的私人助理之外,也開始逐步地接手一些與安南相關的貿易事務。作爲目前與海漢間的貿易量僅次於大明,在移民輸入方面甚至與大明平起平坐的主要貿易伙伴,海漢對於安南的重視程度還是相當高的。在商務部裡有專設的安南事務處,負責處理海漢與安南之間的日常貿易。
與海漢在大明所採取的貿易策略有所不同,商務部門並不是通過走私的方式來打開安南的貿易大門,而是一開始就跟安南的統治階級達成了貿易協議,以公開的方式向安南輸入工業品。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得益於安南當時正陷入戰爭泥坑的狀況,大量的勞動力被迫徵發去前線爲戰爭服務,甚至連食鹽都需要從海漢大規模地進口。如今安南內戰雖然已經宣告結束,但這兩年來質優價廉的海漢精鹽已經佔據了原北越地區的主要市場,雙方的每一次貿易協議修訂,也都還是會將食鹽作爲主要的商品列入到協議當中去。
伴隨着食鹽一起進入安南的,還有其他爲數衆多的工業產品,如玻璃器、香皂、火柴、鐵製農具等等。不僅如此,就連廉價的農業產品,也被商務部門想方設法地折騰出了名堂,以高價賣到安南。比如今年纔開始出產的棕櫚油,由於產量較少,商務部門便打出了“皇家食用油“的招牌噱頭,向安南的貴族們進行推銷。這種據說只有純正海漢人才有資格享用的高級食用油在安南國內一經推出便獲得熱銷,每噸棕櫚油的價格是商務部門在廣州試銷時的整整三倍之多。
不過這也難怪,海漢這個名號在安南的權威性可比在大明強多了,畢竟是能夠改變安南內戰局面的強者,不管是普通民衆還是社會高層,都樂於模仿海漢式的生活方式。至於價錢,這種定位明確的商品本來就不會賣給窮人,其銷售對象在購買時也不會過多地考慮價格問題,他們早就在過往的兩年裡形成了一定的思維定勢——只要海漢人說是好東西,那肯定不會差。
而提出這個銷售方案的人,正是加入商務部不久的阮經貴。雖然當時的南越朝廷並沒有與海漢建立起官方的貿易關係,但將海漢商品從勝利港源源不斷運往南越販賣的大明海商卻是從未斷絕過,因此南越當時的風氣其實也有類似的地方,有時候甚至因爲貨源緊缺,同樣的商品在南越的緊俏程度還大大地超過了北方。南越的權貴雖然在朝堂上都對海漢參與安南內戰義憤填膺,但幾乎每個人家中都有收藏海漢出產的高級玻璃文具。正是出於對安南國內狀況的瞭解,阮經貴才提出了這樣的銷售方式。
靠着概念炒作來提升逼格,進而拉動產品價格上升,這種商業操作模式在另一個時空中自然不是什麼新鮮事,市面上所謂的直銷企業都是用的這個套路。但在這個時代,阮經貴能夠無師自通地想出來這套銷售策略,卻也足見他的確在商業方面有些過人的天賦。施耐德在確認了這件事之後,便將對越商貿策略的籌劃工作交給了阮經貴來跟進。
阮經貴倒也真沒有辜負施耐德的信任,很快便照着這個路數,又理出了其他農業品的炒作方案。在商務部門做出了相應的調整之後,上半年出口到安南的農業品比預計的收入增加了兩倍有餘。這可不是路邊的雜貨鋪子多賣少賣幾瓶油幾斤醋的概念,農業品銷售策略調整所帶來的效益增長足以讓海軍在年內再添兩艘大船了。
正是因爲在商務部近半年時間內的優異表現,阮經貴終於得到了執委會的信任,委派他以海漢商務代表的身份前往峴港,負責交涉處理當地的貿易狀況,並參與籌劃當地的港口商貿區建設。
原本按照海漢與安南朝廷之間達成的協議,在順化戰役後得到海漢庇護的南越遺臣都不可再返回安南國內。不過由於海漢租界可享受治外法權,像阮經貴這種身份即便到了峴港,只要他不故意離開租界範圍,安南官方也只能裝作什麼都沒有看到。
而對於阮經貴來說,能夠有幸再次踏上安南國土,已經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當初在順化城外登船的時候,他曾以爲自己大概不會有機會再回到這片土地上。沒想到僅僅纔過去了半年,自己就回到了故土——當然了,這片地方已經不再姓阮,而是改姓鄭了。
阮經貴雖然肩負着海漢執委會委任的職務,但說實話也並沒有衣錦還鄉的感覺,反倒很像是被髮配去窮鄉僻壤當縣官的落魄者。峴港的地理環境雖然不錯,但以前的南越朝廷並沒有足夠的能力來對其進行大規模的商業開發,因此在很長一段時期內這裡都是出於近乎原始的狀態,直到最近兩個月,這裡才陸陸續續地有人搬來定居。
這些人並不是機緣巧合之下才來到這裡,事實上他們就是安南朝廷爲海漢所準備的勞工。按照雙方協議,這些勞工在完成了本地的建設工程之後,將會有自行選擇是否加入海漢作一個海漢歸化民的權力。可以說這個工程的本質就是安南朝廷用人口來換一個由海漢負責建設,海漢實際控制,安南只享有名義上的歸屬權和一部分使用權的港口。
安南不但得忍氣吞聲地吃下這個虧,而且還得設法讓海漢人儘快地開始實施峴港的開發計劃,因爲南越地區的海上貿易停滯,對於國庫收入嚴重不足的安南朝廷來說絕對是一個必須解決的大問題。
海漢人去年攻打會安的時候,帶走了當地幾乎所有的大明商人,並且還趕跑了唯一的西方合作伙伴葡萄牙人,可以說直接就扼殺了當時的南越海上貿易。如果從那時候安南朝廷的立場來說,海漢人的做法沒有絲毫的問題,而且可謂是非常出色,一舉就斷絕了南越朝廷最大的經濟來源。但這事到了戰後,就逐漸顯現出了弊端。
安南朝廷不是沒有嘗試過自己挽袖子上場,然而能搭上關係的大明海商都表示如果沒有海漢人的認可,他們並不想再冒着經歷戰爭的風險去安南做生意。而葡萄牙人的說法更爲直接,他們認爲海漢是比安南更重要的合作伙伴,在海漢沒有做出明確的表態之前,葡萄牙不會單方面與安南商談貿易合作。
當然葡萄牙人可並不是出於對海漢的尊重纔會有這樣的表現,更多的恐怕還是敬畏的成分居多。在葡萄牙人成爲海漢的軍火代理商之後,他們已經販運了大量的海漢槍炮送去歐洲戰場。不是沒有人想過乾脆就用這些武器來對付海漢人,然而去參觀過海漢靶場的葡萄牙人都知道,海漢人手裡還有許多並不出售的先進武器,裝備了這些先進武器的海漢民團要對付只有火繩槍和小口徑滑膛炮的敵人,就如同提着棒子的大人欺負赤手空拳的小孩一樣容易。更何況海漢人的海軍力量也並不弱,招惹到他們,那麼常駐在澳門地區的葡萄牙人就前途堪憂了,海漢人依託萬山港和番禺李家莊兩個地方,就可以很容易地對澳門地區包括周邊海域進行封鎖。屆時葡萄牙人別說做生意,就連能不能在遠東地區繼續待下去都會成爲問題。
安南朝廷沒法說動大明海商和葡萄牙人直接與自己合作,所以他們唯一能夠選擇的合作對象就只有海漢。哪怕海漢提出的條件十分苛刻,安南朝廷現在也只能打掉牙往肚子裡咽。
這次安南朝廷派到峴港地區處理具體事務的官員仍是與海漢關係較好的鄭林,儘管他上次去三亞與海漢人商議合作開發南方四港的結果並不算理想,但安南朝廷認爲現在暫時也找不到比鄭林更爲適合的人選,所以關於南方四港開發的後續事宜,仍然是由鄭林來負責與海漢進行接洽溝通。
這個任務說不上有多艱鉅,但也絕不輕鬆。鄭林跟海漢人打交道已經有差不多兩年的時間,他很清楚這些海漢人雖然很講究商業信用,但問題是他們壓榨別人的技巧實在是防不勝防。安南現在之所以在商業合作的過程中處於相當被動的位置,甚至不得不捨棄一部分利益來換取海漢的妥協,原因就是最初商訂各種合作協議的時候讓海漢人鑽了太多的空子,以至於現在要額外付出更多來爲之前的草率而買單。
“在下海漢商務部安南事務處專員阮經貴,見過鄭特使!“阮經貴下船之後,便有人向他引見了鄭林。
鄭林微微拱手道:“久仰久仰!阮專員聽說就是本地人士啊!“
阮經貴聽出這話中帶着的一絲嘲諷意味,面不改色地應道:“在下現在的身份是海漢歸化民,並不講究出身地域。爲執委會做事,從不問出身,只需忠誠!“
鄭林冷哼一聲道:“忠誠?沒自殺殉國,也敢妄談忠誠!“
“殉國?我若殉國,那你們鄭家的******又是什麼?“阮經貴一下就抓住了鄭林話裡的漏洞。
鄭林話一出口,也自知失言,當下趕緊轉移話題道:“聽說這次帶隊的是海漢專司工程營造的劉大人,爲何還未下船?“
“劉首長正在接收執委會發來的消息,稍後纔會下船。“說到這事,阮經貴臉色也多了幾分肅然。海漢人手中的這種隔空傳遞消息的本事,在外人看來更像是一種神奇的法術,阮經貴雖然多少知道海漢人是利用一種奇妙的工具來做到這種效果,但依然是對此充滿了敬畏。
鄭林所知的情況其實也跟阮經貴差不多,他在黑土港居住的期間,多次在近距離看到過海漢人使用電臺、步話機等裝備實現隔空對話,但原理如何,該怎樣操作,他卻是半點不懂。不過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海漢人在進行隔空通話的時候,是不允許旁人打擾的。如果劉山夏的確是在跟執委會通話,那別說他鄭林,就算是清都王親自來了,劉山夏也未必就會賣這個面子馬上中斷通話。
這兩人的身份放在半年之前,那就是你死我活的對手,如今雖然內戰結束,但一邊贏得不夠徹底,另外一邊輸得不服,偏偏又會在這種需要合作的場合遇到。兩人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肯先輸了心氣。
就這樣無語地沉默了十來分鐘之後,劉山夏終於從船上下來了。他剛纔倒不是耍大牌擺架子,而是真的在接收大本營發來的電文。雖然只是每天的例行通話,但劉山夏也不會爲了岸上等待的安南特使就改變自己的安排,這一點倒是根鄭林所估計的情況一模一樣。
劉山夏下船之後,見到這兩人的表情都不是太對。他大致知道阮經貴的背景,鄭林早前就在黑土港見過,也不算陌生,一轉念之下就已經明白了眼前這冷場的局面是怎麼回事,當下打個哈哈道:“鄭特使久等啦!“
鄭林忙抱拳躬身道:“劉大人客氣,些許片刻而已,還是劉大人跨海而來,一路辛苦了。在下備了一桌接風酒,還望劉大人莫要嫌棄,務必賞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