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平接着說道:“海漢的各位首長在榆林這地方落腳之後,我崖州百姓也受益頗多。以往誰會願意搬來這流放犯人的天涯海角定居?現在說起三亞,誰不知道這裡是瓊州島數一數二的好地方?李兄儘可到處打聽打聽,這方圓幾十裡之內,可還有窮得吃不起飯的人?”
李清揚默然無語,他並不是那種不知民間疾苦的貴族,普通百姓想要的生活無非就是吃飽穿暖不用打仗,這個道理他還是明白的。海漢人在這方面顯然做得相當不錯,並且在民間已經擁有了相當程度的威信,本地民衆大概有相當一部分人的心中都只有執委會,而沒有朝廷的存在了。
從巡檢司出來之後,林南又帶着李清揚去了水師駐地。說是水師駐地,其實水師在勝利港連一條真正意義上的戰船都沒有。現在海漢如果有什麼大的對外軍事行動,想再像前兩年那樣找崖城水寨借兵看家肯定是行不通了。崖城水寨原本不多的戰船,已經統統改成了貨船,而水兵也紛紛轉職成了水手船員,替鹽販子羅升東將勝利港和鐵爐港出產的海漢鹽販運到全島各處港口。
李清揚跟在林南後面進到水師駐地的院子裡,被眼前看到的情景嚇了一跳。這裡並沒有兵營中的那種肅穆,反倒是跟市場差不多,一大羣人聚在堂前天井裡,正大聲議論着什麼。若不是院子裡維持秩序的人穿着明軍軍服,李清揚真會以爲自己是走錯了地方,進到了某個商會裡面。
林南叫了一名士兵過來問道:“羅參將呢?”
那士兵瞥了一眼林南胸前的銅製安全部徽章,恭敬地應道:“這位首長稍等,小人這便去告知羅大人。”
片刻之後,羅升東便從屋裡出來了,不過院裡這羣人看到他出現,立刻一擁而上。羅升東一邊伸手刨開這些人,一邊大聲說道:“都別擠!誰擠等會誰就沒份!”
這話一出,果然立刻就有了成效,讓他得以順利地穿過人羣,來到林南面前:“林爺,你這大忙人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過來不知是私事還是公務?”
林南笑道:“我帶這位李先生過來認認路,算公務吧!”
羅升東打量了李清揚一下,抱拳道:“崖城水師參將羅升東,見過李先生!”
李清揚連忙也抱拳回禮,羅升東算是他來三亞之後見到的級別最高的大明官員,這禮數還是不能缺了。
羅升東道:“外面日頭大,兩位請隨我到屋裡說話。”
羅升東將二人帶到正面的廳堂中,李清揚赫然發現這裡面雖然是衙門大堂的佈置,但所做的事情卻跟軍中白虎節堂扯不上絲毫的關係。堂中左右各擺着幾張條桌,每張條桌後面都坐着一位帳房先生,正撥打着算盤計算着什麼。
羅升東讓人拿了兩張椅子過來,就加在了案桌後面,然後邀兩人入座。李清揚見這位置有些敏感,連忙推辭,羅升東笑道:“不妨事的,隨便坐,我們這裡不辦公事,只談買賣!”
看到了林南也點了頭,李清揚這才坐下了。羅升東指着堂下噼噼啪啪打算盤的幾個人道:“他們現在正在覈算上個月的食鹽銷售狀況,結算完賬目之後,就開始發放下個月的食鹽配額。在外面院子裡等着的那羣人,就是瓊州島各個州縣趕來取鹽的販子。”
“私鹽?”李清揚立刻就反應過來,向羅升東問道。在大明販賣食鹽可是要得到鹽課提舉司開出來的書面憑證才行,鹽商再憑藉這個東西到鹽場去取相應配額的鹽。而這個流程跟大明水師可扯不上任何關係,更別說由水師衙門來主導食鹽販賣這件事了。不過東南沿海的水師憑藉自己的運力,從事私鹽販運的行跡,李清揚早先也是有所耳聞的,只是沒想到崖州這邊的水師參與私鹽買賣竟然如此的肆無忌憚,直接就在公堂上組織發賣。
羅升東卻搖搖頭道:“對朝廷而言,的確是私鹽,但對瓊州島的民衆而言,這裡賣的鹽就是官鹽!”
李清揚不解地追問道:“官是官,私是私,何以有兩種說法?”
“瓊州島現在就只有海漢的鹽場在產鹽,只此一家,不在這裡買還能去哪裡買?瓊州府城的官老爺們也都是吃這裡的鹽,可沒誰敢提把海漢的鹽給禁了,你說這是私鹽還是官鹽?”羅升東一臉傲然地應道。
隨着鶯歌海鹽場的投產,海漢的食鹽生產能力已經遠遠超過了瓊州島二十多萬人口的消耗所需,而瓊州島北邊的儋州鹽場早就已經被海漢食鹽的低價傾銷給打垮,整個瓊州島的食鹽來源都已經集中到了海漢手中。雖然是私鹽的性質,但已經可以在市面上公開販售了,官府也並沒有要查禁的意思——當然了,這跟各州縣的分銷商大多都具有官方背景也有極大的關係。
私鹽這門生意,從來不是靠幾個私鹽販子就能玩起來的,這其中必定涉及到很多人的利益,李清揚出身江浙,本就是鹽商彙集之地,他也知道鹽業買賣中的各種貓膩,因此對於羅升東的這種說法,李清揚一聽便已經明白了。不過對於海漢人竟然掌控了瓊州島的鹽業買賣這件事,李清揚還是有些不服:“本地官鹽供應不足,難道就沒有鹽商從大陸販運過來發賣?”
這話一出,羅升東和林南都忍不住笑出聲來,李清揚不知自己哪裡說錯,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們笑完。
“李先生,不瞞你說,現在廣東市面上的官鹽,其實有將近一半都是海漢這邊賣出去的。”羅升東指了指外面天井裡站着的人:“那羣人裡面,有不少是從大陸過來的鹽商,你覺得他們會不會先把鹽運回大陸,再拉回瓊州島來賣一次?”
“那他們爲何不在三亞買了鹽之後就近發賣?”李清揚追問道。
羅升東豎起拇指,指了指自己:“瓊州島的鹽,都是老子負責的,沒得到許可,其他任何人不得在瓊州島賣鹽!他們在這裡買的鹽,只能運回大陸去賣!”
海漢目前的鹽業生產體系主要是由三大鹽場加上負責統一銷售的鹽業公司組成,爲了節約人力和運力,鹽業公司下面還有不少像羅升東這樣的區域代理商。當然在所有的代理商中,羅升東算是比較特殊的一家,因爲他“從龍”的時間早,所以管轄的地盤幾乎是所有代理商裡最大的一家。羅升東爲了能夠照顧到瓊州島北邊的生意,今年還特地向海運部買了兩條替換下來的四百料海船,並且已經向海運部下訂單,訂了兩艘明年年初才能交貨的“探索級”商船。
本來給這些大陸鹽商的配額發放並不是羅升東的事情,不過最近鹽業公司的辦公地點從勝利堡搬了出來,但還沒來得及完成內部裝修,暫時無法辦公,因此水師衙門就暫時代理了鹽業公司的部分職能,將趕來三亞買鹽的大陸代理商們集中到這個院子裡等待配額發放。
羅升東倒是覺得無所謂,反正水師衙門現在已經沒什麼正事可做,就連出海巡邏這種事情,也早就是由海漢海軍代勞了。
很快有屬下過來奏報,稱賬目已經結算完畢,可以開始發放配額了。羅升東點點頭道:“那就開始弄吧,你們鹽業公司自己把賬算清楚,出了差錯我這邊可不負責!”
這些清理賬目,發放領鹽憑證的事情,全都是由鹽業公司的工作人員實施,羅升東這邊並不直接插手,也就是出個辦公場所,幫着維持一下秩序而已。
接下來便有人站到門口,按照地域開始叫號:“永安所……樂民所……海康所……海安所……錦囊所,叫到名字的進屋辦理手續!”
李清揚一聽,這地域竟然是按照衛所編制來劃分的,不想可知這些所謂的鹽商們大概多少都有一些官方的背景。如果對廣東海岸比較熟悉的話,他就能聽出來剛纔叫到的這些地方,都是在雷州府的境內。
這些鹽商先前已經將購買食鹽的錢款存入到海漢銀行的指定帳戶,現在拿着銀行的收據,到這裡來領取取鹽憑證,然後再自行去三大鹽場運鹽。
其實單就流程而言,鹽業公司出售食鹽跟大明鹽課提舉司所採用的方式相差無幾,都是先交錢,再領鹽。一定要說有什麼不同之處,那大概就是鹽業公司這邊不會直接接觸到現錢,在一定程度上杜絕了經辦人員徇私舞弊,中飽私囊的可能性。
李清揚見這水師衙門的公堂,居然就這樣明目張膽地開始販售私鹽,一時也是感覺啼笑皆非。但他也很清楚這門買賣所涉及的利益有多驚人,淮揚鹽商的富足他是見識過的,而海漢私鹽所覆蓋的地區,至少也有幾十萬人口之多,其利潤必定也相當可觀了。
李清揚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羅升東,他以前倒是見過不少官宦家人去做鹽商的,但爲官者擼袖子親自上陣,而且還是一名參將武官,這的確有點打破了他過去的認知。
羅升東似乎是感受到了李清揚的注視,主動開口道:“李先生要是有什麼不明的地方,儘管問,能說的我都不會隱瞞。”
與魏平不同,羅升東是在兩天前就已經得到了通知,讓他“配合”一下安全部的勸降工作。羅升東自己就是從投降派這麼走過來的,焉能不懂這中間的門道,當下就拍了胸脯答應下來。
李清揚開口問道:“羅參將將精力都放在這私鹽生意上,敢問本地的海防如何?”
羅升東笑了笑道:“海防如何?我也不怕跟你說實話,從萬曆年間開始,到現在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崖城水寨除了每年的餉錢之外,就沒再得到過兵部的撥款!水寨裡最新的戰船,還是萬曆十七年打造的,到現在快四十年了!讓你駕着這種快散架的破船出海巡邏,你敢去嗎?如今瓊州島南邊的海防,都是由海漢民團負責,人家有錢有船,有槍有炮,護得住港口,打得了海盜,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們這種閒着沒事做的人,就乾脆出來幫執委會賣賣鹽,跑跑腿,賺點小錢,大家和睦相處,有什麼不好的?”
李清揚聽完之後也是一時無語。駐守崖城的大明水師居然窮困成這樣,的確是他事前所沒有想到的。這樣的水師當然不會有底氣去跟財大氣粗,船堅炮利的海漢人進行對抗,而海漢人似乎也並沒有讓大明水師徹底消失的打算,居然還分了一部分私鹽生意讓這幫兵痞去跑腿。正如羅升東所說的那樣,雙方已經在利益面前選擇了妥協,神奇地做到了和睦相處。
當然了,窮已經是過去式,如今這位羅參將可是本地數得上號的富商了。自從抱上了海漢這條大腿,羅升東幾乎便沒有再爲錢的事情發過愁。三亞新城剛推出花園洋房的時候,羅升東也是第一批下訂單的客戶之一。而曾經的崖城水寨的船隊,現在也已經慢慢變成了羅升東的私人船隊。如果不是執委會還需要他繼續掛着這個參將的頭銜,他大概早就已經脫了這身皮,退出行伍專心當私鹽販子了。
羅升東見李清揚默不作聲,便接着說道:“你也不用覺得灰心喪氣,海漢的首長們從未說過要跟大明對着幹,執委會把這裡治理好了,受益最多的可不還是大明的百姓嗎?”
李清揚心道就是不知這些百姓是否還把大明當作自己的歸屬,起碼就目前所見的情況來看,本地民衆對於這地方到底是歸大明還是歸海漢,並沒有顯得特別在意。
“想必你現在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情,這其實也正常,纔來這裡的人都跟你差不多。”羅升東笑道:“你在這地方多待些日子,自然就明白這裡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