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直接租我又何必找你們!”
聽到陶東來的答覆之後,托馬斯心中就只剩下這個念頭了。澳門理事會不是沒有考慮過這個路子,但實在是成功的可能性太低,這纔會選擇向海漢求助的辦法。是的沒錯,雖然這次會晤明面上說是互通信息,但實質就是希望能由海漢出面跟安南朝廷交涉,代爲搞定這件事。
托馬斯堅信老奸巨猾的陶東來肯定已經明白了己方的意圖,然而對方卻依然一如既往地跟自己玩兜圈子的遊戲,這讓托馬斯心中的鬱悶之氣又增加了不少。他很想站起來揪住陶東來的衣領,問問他爲什麼要這麼難爲自己,但站在外交使者的立場上,他只能把這種憤懣憋迴心裡,老老實實地跟陶東來討價還價。
“陶總,我國與現今的安南朝廷在交涉方面存在着一些障礙,相信貴方也是知道的。即便我們向安南提出租借地皮的請求,他們也未必肯答應。”托馬斯頓了頓,感覺這種說法的份量仍然不太夠,便繼續加碼道:“我方希望在安南南部設立停靠點也並非僅僅只是出於自身利益的考慮,近半年來往返於滿剌加與三亞之間的航運已經因此而受到明顯的影響,這種局面再繼續持續下去,同樣也會妨礙到我們現在合作的生意,我想貴方也並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狀況出現吧?”
托馬斯知道海漢這羣人非常現實,與其跟他們講大道理,倒不如直接把利害關係擺出來比較有用。果然陶東來聽完之後沉吟道:“影響航運這件事,倒是得想辦法解決……”
托馬斯心中一喜,但陶東來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又讓他的心再次沉了下去:“……既然貴方在航運能力方面有所欠缺,那我們多出一點力也是應該的。托馬斯先生不要着急,今年我們就會組建船隊前往滿剌加,協助貴方運輸貨物。”
趁火打劫!這絕對是赤裸裸的趁火打劫!托馬斯對於海漢人的做事底線算是又有了新的認識。
托馬斯瞬間就把海漢人在安南內戰結束後的種種異常表現跟眼下陶東來所說的話結合到了一起——海漢人正準備以這樣一個時機作爲切入點,參與到南海的航運競爭中來。
在這個時代,葡萄牙人的商船幾乎已經駛遍了全球大洋,葡萄牙航海家們賴以成名的優勢除了勇氣與堅持之類的個人素質之外,還有他們所掌握的先進航海技術,在本土所打造的可靠船隻,以及數代航海人通過實踐在茫茫大海上所找到的最佳航線。即便是能夠與他們競爭的荷蘭、西班牙、英國等對手,在這些方面也並沒有什麼優勢可言。
然而海漢人絕對算是托馬斯所知的一個異類,這幫來歷不明的人對於航海方面的知識儲備簡直可怕。托馬斯曾有幸在搭乘海漢船隻的時候見過他們所使用的海圖,那可比葡萄牙商船上抽象的海圖要精緻多了。而且海漢人手裡還有某種十分精確的海上計時工具,這讓他們能夠在遙遠的航程中迅速而精確地計算出航速和航程。諸如此類的先進手段在海漢人的船上還有許多,有一些工具托馬斯根本都看不明白其用途何在。
而海漢人的造船技術更是毋庸置疑,他們所打造的帆船可以說兼具了東西方帆船的優點於一身,在船體設計上有很多獨到之處,就算是一向以葡萄牙帆船爲傲的托馬斯也不得不帶着一絲酸味承認,海漢帆船在海上的航行性能上的確是要勝過葡萄牙現有的商船。
至於戰船,托馬斯只是在進港時驚鴻一瞥,暫時還無法進行評價。但葡萄牙在馬六甲海峽以東地區並沒有部署任何的戰船,頂多也就是武裝商船而已,在戰鬥力方面肯定沒法和海漢打造的專業戰船相提並論,所以也基本沒有比較的價值。
除了這些之外,海漢人還有可怕的組織協調能力和行動力,他們決定要去做的事情,幾乎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可以完成準備工作並開始實施。相比於海漢執委會,托馬斯只能給澳門理事會的辦事效率打出不及格的分數,一步慢,步步慢,要是去年上半年安南內戰剛結束的時候就開始有針對性地採取行動,現在葡萄牙也不至於落到如此被動的境地。
不讓海漢人介入南海的海運市場顯然是不可能的,他們所擁有的船隊日漸龐大,航路遲早都會輻射到更遠的範圍,對此托馬斯還是有很明確的認識。只是海漢人所選擇的這個切入時機和方式實在讓托馬斯感到難以接受,但爲了葡萄牙的利益,他還不得不繼續和海漢周旋下去。
“陶總,我方並不缺乏海上的運力,當前所遇到的主要難題是在安南南部海岸線上沒有穩定的停靠補給港口,如果貴方能協助解決這個問題,那麼我方的貨船完全可以承擔起三亞至滿剌加之間的航運任務。”托馬斯還是很努力地想將局面扳回一點。
然而他還是低估了陶東來的腹黑程度,陶東來緩緩地搖搖頭道:“這件事我方真的是愛莫能助,雖然我方在安南已經圈定了幾個地方修建港口,但因爲人手方面的原因,我們暫時沒有工程人員能夠派往當地督造港口碼頭,所以……”
陶東來頓了頓,接着說道:“……所以貴方如果想要停靠補給的港口,我看不妨派人手到我方劃定的地盤上先修建一點臨時設施用着,托馬斯先生覺得如何?”
托馬斯一聽,覺得這個主意倒是還有點靠譜,正準備要開口答應,忽然意識到了其中的陷阱——這地方可是海漢人的租界,建了碼頭之後,那這地方的歸屬權該怎麼辦?
當下托馬斯很謹慎地追問道:“那如果我方在當地修建了碼頭和其他設施,這歸屬權……”
“歸屬權當然都是我們海漢的。”陶東來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應道:“歸屬權在我,使用權在你,不過當地的各種法規,還是得按照我們制定的標準來執行。”
托馬斯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光有使用權,那不是等於說海漢人想什麼時候奪走使用權都行了?哪天這幫海漢人一個不高興,不允許葡萄牙船隻進港停靠,那前期的建設工作不就白忙活了?
這個陶東來!托馬斯暗自慶幸自己頭腦還算清醒,沒有被海漢人拋出的條件給誘惑。雖然這個條件相當苛刻,但托馬斯認爲既然陶東來主動拋出了這個方案,那應該就還是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在,因此他還是繼續商量道:“如果我方來組織營建碼頭,那這歸屬權理應也分給我方至少一半才行!”
“一半?”陶東來像是聽到了某種可笑的事情,嗤笑了一聲應道:“托馬斯先生,我想你應該是搞錯了一些事情,現在並不是在談合作開發港口,而是我們站在貿易合作伙伴的基礎上,給予遇到困難的貴方一些仁慈的幫助。讓你們在當地建立碼頭和設施,是我們的善意,善意是不能用來討價還價的。如果你覺得這種做法不合適,那麼就當我沒有提過好了。”
陶東來對此的確是有恃無恐,儘管安南的南方四港開發工程到目前爲止都還仍處於停滯狀態,但海漢的造船業卻並沒有一天停下過發展。在安南內戰結束的同時,海運部就已經開始在考慮開發從三亞至馬六甲海峽的遠洋航線了。
中南半島沿岸的港口固然很重要,但海運部也未雨綢繆地考慮到了船隻自身的續航能力,並且開始建造以“探險級”戰船爲設計基礎的民用版本帆船。
這類將軍用技術運用到民用領域的做法,在穿越前的那個時空中屢見不鮮,幾乎所有高精尖的技術都會在開發出來之後首先運用到軍事領域,然後經過一段時期後再轉向民用領域。而在這個時空中,這樣的做法倒還算得上是領先於這個時代。
海漢造船廠除了早期仿製過一批廣船福船,從“探索級”下水到後來的“探險級”建成,都是以軍用型號爲藍本來對船型進行改造,不但開發時間短,而且實用性也強過另行設計。而這種將在未來用於南洋方向的遠洋貨船,目前已經有四艘完成了下水,近期便可投入使用了。
由於海漢式帆船在航速方面所具備的優勢,同等航程所需的時間起碼要比同時代的帆船減少兩到三成,這就意味着搭載同等數量的補給品出發,海漢式帆船的的理論續航能力也會大大超出同時代的競爭對手。而這種“探險級”民用版帆船的巡航能力,在海況正常的情況下足以維持其完成三亞至馬六甲海峽的航程而無需在途中進行靠岸補給。
退一萬步說,即便是考慮到可能出現的補給問題,現在海軍所使用的專業補給船也非常好用,大不了就是在船隊當中加上一到兩艘專門搭載補給品的貨船,即便因此而多出一部分開支,對於利潤豐厚的這條航線而言還是很划算的。
這種費用相比建設港口和碼頭的耗費,那就真的是九牛一毛了。因此執委會寧可讓港口開發工程暫時停滯,轉而採用更好的海運船隻來度過這一段運力緊張期。
而托馬斯的擔心也並非杞人憂天,海漢執委會的確是存了心思要將航線南擴,這一方面是通過降低運輸成本來增加海貿的利潤,另一方面也是爲今後幾年逐步控制南海地區關鍵航道做準備。目前在巽他海峽旁邊巴達維亞的情報站已經開始了正常的運作節奏,而另一處進入南海的要道馬六甲海峽,自然也是執委會的主要目標。
儘管馬六甲海峽暫時還在葡萄牙人手裡掌握着,但知悉歷史發展進程的海漢一方卻知道要是己方不及時介入的話,很快這個地方就會被荷蘭人所奪走,到時候荷蘭人一舉掌控馬六甲海峽和巽他海峽兩個連接南海和印度洋的咽喉要道,那可就不是執委會所願意看到的局面了。與其讓葡萄牙人白白丟掉這個戰略要地,執委會認爲倒不如早一點想辦法拿過來自己掌控,最差至少也要在當地形成駐軍,協助葡萄牙人抵禦荷蘭人的擴張步伐。
執委會並不打算用武力方式來奪取馬六甲海峽的控制權,因爲那樣勢必會傷及到目前與葡萄牙之間還算良好的合作關係,而葡萄牙是海漢通往西方世界的唯一一扇窗口,執委會並不想過早地拋棄這個還能起到很多作用的工具。如果能夠用別的軟手段來脅迫葡萄牙主動交出馬六甲地區的控制權,那就再好不過。
這次托馬斯代表澳門理事會主動提出了求助的要求,陶東來很敏感地意識到這就是一個契機,雖然並不可能立刻實現執委會對馬六甲地區的計劃,但至少能夠爲海漢派出船隊前往當地開展貿易找到一個合適的契機。
至於葡萄牙人所提出的要求,陶東來也已經在心裡有了下一步的打算——這地方是肯定不可能讓葡萄牙人佔去的,中南半島的永久居留地只能由海漢掌控,其他任何西方國家想要獲得這種待遇,除非是他們能夠先從軍事上擊敗海漢。鑑於跟葡萄牙的合作關係一貫保持得不錯,陶東來認爲頂多就是港口建成之後,仿造三亞港的運營模式,給葡萄牙人劃定幾個固定的碼頭泊位使用就是了。
至於托馬斯想要得到的歸屬權,陶東來只認爲他的確是想多了。就算葡萄牙人真打算自己出力,在海漢租界內修建基礎的港口設施,海漢這邊也絕對不會把歸屬權拿出來作爲談判的籌碼。就算有磨不過面子的時候,海漢這邊也還有退路——這地可是安南國的地,你們真想要歸屬權,那跟安南朝廷去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