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歸玩笑,但該做的工作還是必須得做。作爲軍方派來的代表,王湯姆不但要負責考察沿途海況、航道、港口等方面,而且要對目標地區作出專業的軍事評估,並就可能會採取的軍事手段提供行動建議。換句話說,即便最後擔任武力收服儋州的部隊是陸軍,這事前的考察準備工作也還是得由王湯姆來主導完成。
即便是海陸兩軍存在着內部競爭,對手實力也羸弱如雞,但軍令如山,王湯姆也並不會把偵察任務當作兒戲,依然會按照嚴格的行動規程來操作。一行人進到儋州城內,在駐儋辦簡單用餐之後,王湯姆便帶了幾個人,又讓張新派兩名可靠的歸化民帶路,出門查看城防狀況去了。而何夕則跟張新一起,前去拜訪本地官場和文化界的一些頭面人物。
當晚兩路人馬回到駐儋辦,就白天所收集到的信息進行彙總。
“城防的狀況跟我們的預計和駐儋辦之前報上來的信息基本一致,這裡的駐軍只能說比崖城略強一點點,但還不至於給民團造成大的麻煩。”王湯姆在桌上攤開手繪地圖,向兩人解說道:“儋州駐軍在儋州灣沿岸一共設有四處瞭望崗哨,這也是官方在城外地區僅有的預警手段,這對我們來說很容易解決。倒是奪取城門之後要向城內推進的話,會有一點麻煩。”
“是因爲城內的建築?”何夕看了看手繪地圖,發現這小小的城裡除了東西、南北兩條主幹道之外,倒是有不少彎七拐八的巷子。
“不光是建築的問題。”王湯姆搖搖頭道:“我今天在城裡轉了幾圈,留意到這城裡的書院實在是太多了,至少有十幾間!如果守軍採取抵抗,逼得我們用重火力強攻,那肯定會有書院要被殃及到。”
“戰時大局爲重,當初在順化城裡,聽說你們可是靠着炮火硬生生強拆出了一條路。”何夕打趣道。
“順化當時情況不一樣啊!那城裡全部可以視爲敵人,而且又不是漢人,死多少也不用我們心疼。這儋州城打下來以後可都是我們的人了,何況這地方讀書人又多,如果因此影響到我們海漢的聲譽,這鍋可就大了。”王湯姆解釋道。他並不是一個婆婆媽媽的人,但今天出去看到整條街的書院和衆多的讀書人,他也還是對之前的武力平推設想產生了疑慮。
“打仗,總是得死人的……”何夕說了一句覺得味道不對:“我們倆到底誰是軍方的人?我來這裡是考察和平收服儋州的可能性,怎麼感覺現在我倒成了主戰派?”
“那先說說你這邊的收穫吧。”王湯姆也適時地收住了話頭。
“一句話,都是些見錢眼開的傢伙!”何夕的表情很是有些不屑的意味:“見了幾個書院的院長,聽說我是從三亞過來的幹部,大多都是忙着向我打聽今年對儋州的文化界有沒有什麼新的贊助項目。”
“哦?那你怎麼答覆的?”王湯姆饒有興趣地追問道。
“我又不是寧崎,哪能替他在外面亂立flag。”何夕搖搖頭道:“他們文教系統的事,我不好插手。”
何夕當時倒是很想說要不今年搞一個“我愛海漢”徵文大賽之類的活動,大不了老子私人拿錢出來發獎,不過想想這玩意兒萬一刺激到本地文人的自尊心和愛國熱情,那效果反而倒適得其反了,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個不太實際的念頭。
“那官府的人什麼態度?”王湯姆想想何夕說的話也有道理,便轉而詢問官方的情況。
“都沒直接出面,全都是派的幕僚、師爺之類的人。”說到這個話題,何夕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有些陰沉:“看樣子這兩年真是把這些地方官的胃口越喂越大了,事都還沒說,一個個開口閉口就是銀子!也不怕有命拿錢沒命花!”
張新這時候應聲道:“何總,每年用在收買地方官員上的經費,這都是經過了執委會批准的。”
何夕擺擺手道:“我說這話不是怪駐儋辦這邊沒把事情辦好,在儋州官場上花出去的錢,安全部那邊也有賬本的,你別多心。儋州這幫當官的,架子比廣州的官還大,等我們拿下儋州的時候,我倒真是很想看看這些人會是什麼嘴臉!”
“要錢不要命,那纔有得談嘛!”王湯姆卻並沒有何夕那麼大的怨氣:“既然是死要錢,那什麼事都可以談談價錢,讓他們到時候開城投降,大概也是可以談一談的。”
聽到這話,何夕面色稍稍放鬆了一些:“直接開城投降估計有點難,畢竟這些當官的還是要名聲的。但如果可能的話,讓他們放棄抵抗,或者說到時候裝一下樣子再投降,那倒是有可能實現的。”
何夕和王湯姆在儋州只停留了兩天,然後原路返回海邊,登船出港繼續向北,繞過海南島西北角之後折向東方,直接駛往瓊州府城。這沿岸雖然還有臨高、澄邁兩縣,但根據掌握的情況來看,這兩座縣城的城防都只能用簡陋來形容,還不足以對海漢的計劃造成妨礙,因此何夕和王湯姆決定直奔主題,直接就衝着瓊州府城去了。
瓊州府城始建於北宋開寶五年,距今已經有六百多年的歷史,而正是由那個時候開始,瓊州島的治所由崖州變爲了這座新城。不過直到明洪武二年,兵部侍郎孫安率部進駐瓊州島,瓊州才升格爲府,由這座府城來對全島實施統治。
而爲了能夠符合一府治所的地位,這座城市再次進行了擴建工程,而且施工工期長達九年。建成之後的瓊州府城城圍達1253丈,高兩丈七,厚兩丈八,城牆上建有稚堞1843個,開有東南西三道城門,分別爲朝陽門、靖南門和順化門,北邊雖然沒有開設城門,但城牆上建有一座輔助防守的望海樓。到洪武十七年的時候,海南衛指揮桑昭又主導了一次擴建工程,在西門外增築了周長三百八十丈的土城作爲子城,這才基本宣告了瓊州府城的築城工程告一段落。城外有護城河,外來的船隻可由南渡江的水道一直駛抵到城下。
瓊州府城是瓊州島上的第一大城,單以城防設施來看,瓊州府城也要比他們先前考察的儋州要強出不少,畢竟這地方是整個瓊州島的政治和軍事中心,防衛的力度肯定要比其他的邊陲小城嚴密得多。
到了瓊州首府,兩人行事也就沒有再像儋州那樣大搖大擺了,在聽取了駐府城辦事處人員的情況介紹之後,兩人各自花了幾天時間在城裡進行實地考查。
瓊州府城的情況要比海漢先前所滲透的城市複雜得多,主要是因爲這裡的人口要比島上其他地方多出不少。城內加上週邊地區的人口,幾乎是島上其他城池加起來人口數量的總和了。何夕在兩年前曾來過這裡,不過這次故地重遊,還是能感受到這個城市有了一些顯著的變化。
市面上能看到不少由海漢製造的日用品,從高檔的玻璃鏡到便宜的肥皂、火柴,只要是三亞那邊有賣的,這裡基本上應有盡有——當然價格至少比三亞翻了一兩倍就是了。民衆看到他的一身海漢打扮,也並沒有再像兩年前那樣好奇地圍觀。偶爾有那麼一兩個小孩湊過來跟着,很快就被家長一邊責罵一邊拉走:“看什麼看,沒見過海漢老爺嗎?”
遇到這樣的狀況,何夕有些啼笑皆非,海漢駐府城辦事處的穿越者其實也就兩三個人,但辦事處下屬的人員卻是有三十多人,而這些人基本都是歸化民,其中有不少鐵了心跟着海漢乾的人,就選擇了剃頭易裝的方式來表明自己的忠誠態度。只要進了海漢體系時間稍長一些,氣質和精神面貌自然而然地就與大明的普通民衆產生了差別,而這些民衆又分不清哪些是真海漢人,哪些只是歸化民,但對他們而言,海漢人已經不算什麼稀奇事,幾乎每天都能在街上看到幾個,完全沒必要圍觀。
海漢在府城並沒有開設零售類的商鋪,這也是現階段海漢商業系統在外運作的一個很顯著的特徵——絕大部分商品都通過經銷商、代理商的方式來建立銷售渠道,讓大明的商人能夠從海漢的工業化生產方式中分得一杯羹。而這些大明代理商的存在,也爲海漢商品進入大明的市場掃清了最後一道障礙,甚至可以在特定條件下成爲執委會手中一支可用的力量。
例如駐府城辦事處雖然正式人員編制還不到四十人,但整個瓊州府城接受海漢僱傭,爲海漢跑腿辦事,以及直接利益相關者,少說也有兩三千人之多。這些人在數萬的府城人口中看起來比例不大,但不可忽略的是他們背後那些隱藏的間接相關者。
如海漢私鹽在本地的經銷權,就掌握在海南衛指揮使的小舅子手裡,這門生意每年至少可以給他家帶去五千兩銀子的收益;而總攬了海漢玻璃文具在本地銷售渠道的,則是知府大人的親外甥,這門生意真的可以說是躺在家裡就把錢給掙了。其他的諸如此類的關係戶還有至少十幾家,幾乎包攬了所有的海漢商品在府城的經銷權,這些既得利益者並不會反感海漢商業體系在本地的運作,反倒是期盼着三亞那邊能夠定期地推出新的產品,以便能讓他們的商鋪有新的炒作點。
由海漢自行經營的店鋪不多,其中最核心的就是海漢銀行。作爲瓊州島上的主要銷售市場,財政部在瓊州府城也開設有一間支行,初期主要就是結算三亞與瓊州府城之間的貨款,方便那些專門來回於兩地之間的海商。不過隨着銀行業務範圍的逐漸拓展,目前銀行的業務已經不僅僅侷限於替商人們結算貨款而已,印刷了定額面值的銀票已經開始逐步在市面上流通起來。
現在海漢銀行在瓊州府城發行的定額銀票跟廣州支行在當地發行的銀票是一樣的,分爲十、五十、一百三種面額,不記名不掛失,隨時可到海漢銀行兌換等額現銀。這種小額銀票在推出之後就得到了商界的普遍好評,即便是開始有所懷疑的人,在驗明身份之後,被請到銀行的地下銀庫中看了窖藏在此的十萬兩庫銀之後,也大多打消了原本的疑慮。根據海漢銀行所提供的數據,目前瓊州商界的交易當中使用海漢銀票作爲支付手段的比例,已經高達近五成了。
然而官府對海漢銀行這種不聲不響就掌握了本地經濟命脈的做法,卻絲毫都沒有警惕感產生——對於官員們來說,把通過各種門路收上來的銀子放在城外由海漢民兵荷槍實彈把守着的銀庫裡,遠比在自家後花園裡刨個大坑埋在地下,然後每天晚上爲此擔驚受怕要好得多。反正需要用銀子的時候直接給海漢人傳個話,將銀票交給他們,銀行的運銀車半個時辰之內就會把足額現銀運到指定的地方交付。
相關的部門經過了兩年多的運作之後,已經能夠熟練地運用商業渠道爲其他的滲透工作鋪路。結合了政治、文化、經貿等領域的推廣於一身,這一整套運作體系所能產生的作用,遠比單純的貿易關係要強得多。海漢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文化理念等等,一直源源不斷地通過這個體系滲透到府城每一個居民的生活當中。
唯一的問題大概就是這裡距離三亞稍遠,不太可能像崖城那樣,在短短兩三年之內就被海漢迅速同化,然後架空當地官府,實現了事實上的吞併。事實上海漢在海南島上的整個擴張趨勢也隨着地域距離的變化而呈現出進展程度上的差別,距離越近,海漢控制的程度就越高,距離越遠,海漢在當地的影響力就越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