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高橋南而言,自己個人的榮辱早就與上司錢天敦融爲一體,錢天敦在海漢體系內所能達到的高度,也決定了他高橋南今後仕途的上限。因此對於安南駐軍是否能夠有機會參與到海漢佔領海南島北部的軍事行動當中,高橋南也是非常在意的。
高橋南不清楚大本營發來的電文指令內容,但“主力部隊”這幾個字他倒是聽得很明白,至於錢天敦補充的那句“任務會有一點艱鉅”,他卻並不是很在意。打仗本來就是拿性命去拼,還有什麼事能比在戰場上拼命更艱鉅嗎?
“傳我的命令!”錢天敦放下電文,便開始口述指令:“駐黑土港、塗山港、永安港各處的作戰部隊,自收到命令即日起到安南野戰訓練中心集合報到!當地防務暫時交由警察、民兵和部隊後勤部門負責,軍方所有休假人員立刻歸隊,海軍所有作戰艦艇開始戰前保養工作!”
錢天敦頓了一頓,接着說道:“另外,請塗山港的馮安楠少校與安南軍方聯繫,在本月內安排一次高層會面,我會親自出席這個會談。”
錢天敦的一紙命令,整個安南北部沿海都動了起來。海漢民團駐紮在安南的部隊並沒有集中在一起,而是分別駐紮在名爲租界的幾處海漢控制下的港口內。而安南這邊的殖民區是軍方最早進行民兵體系建設的試點區之一,在經過近三年的經營之後,民兵的編制也相當可觀,這幾個租界港歸屬於海漢的人口總共才三萬人冒頭,但民兵就有三個營共計約1800餘人的兵力,單純從人數上看幾乎已經和駐安南地區的正規軍持平了。
至於說戰鬥力方面,民兵這預備役部隊當然不能跟吃軍糧的正規軍相提並論,但基本的作戰技巧和戰術都經過了專門的訓練,而且民兵部隊的指揮官也都是從正規軍退伍轉業的前民團士兵,也都具備一定的實戰經驗。民兵部隊的裝備基本都是一線部隊淘汰下來的老式火繩槍加上部分冷兵器,水平和安南的新軍基本一致。這些民兵部隊雖然還不足以拉到正面戰場上執行作戰任務,但要在和平時期維持和守護地方治安,那倒是已經夠用了。
儘管錢天敦的命令是通過電報的形式發往安南沿海各地據點,但要完成部隊的集結和調動,以及與民兵部隊的交接換防,仍然還是花費了好幾天的時間。直到六月中旬,各地的駐軍才陸續完成換防,乘船趕到吉婆島上的訓練基地。而在此期間,錢天敦又指揮着島上的駐訓部隊,對當地的駐地再次進行了擴建,因爲這裡在未來的兩三個月裡要容納的駐訓部隊數量,將會是目前容量的一倍。
錢天敦將海漢民團駐安南的主力作戰部隊全都集中到了吉婆島上,然後就開始進行有針對性的作戰預演訓練。這次軍方也是下了血本,按照錢天敦提出的要求,專門趕製了一大批彈藥送到吉婆島,供作戰部隊進行實彈演練。一起送過來的甚至還有一個作戰編制完整的炮兵連——這當然是暫時調給錢天敦指揮,大本營的資本還沒有雄厚到能把緊俏的炮兵編制就這麼送給安南軍區。
六月下旬,錢天敦將訓練事務交給了已經趕回吉婆島的馮安楠和穆夏柏,自己帶着幾名隨從人員乘船前往塗山港,在那裡他將與安南的定北討逆大將軍鄭柏進行一次官方會談。
鄭柏在幾年前的安南內戰時期就已經是爭江橫山防線的總指揮官,後來南下攻打順化,他指揮北越軍隊包圍順化城,配合海漢民團作戰有功,便又在原本的將軍銜前面加了“定北討逆”的稱謂以示嘉獎。不過就他在軍中的地位來說,已經基本上升無可升,再往上走就得封王了,而現在安南朝廷的實際掌權者鄭梉並未稱帝,也只是頂着一個清都王的名號。鄭柏想要再往上走,除非是鄭梉稱帝,這樣才能把他上升的空間給騰出來。
但鄭梉想要稱帝,一時半會兒估計還不會實行。除了傳統道義和名聲上的考慮之外,安南國內其實也尚未完全平靜下來,在升龍府以北的廣袤山區當中,還有黎朝的某些叛逆分子依然在頑抗。用海漢軍事顧問的話來說,這些反抗勢力就是一些極端恐怖分子。在沒有完成對北部山區的徹底清剿之前,鄭梉暫時還說不上“功德圓滿”,強行稱帝極有可能會影響到他自己的名聲。
鄭柏作爲軍方高層,也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因此他並沒有寄希望於鄭梉的早日稱帝來換取自己晉升的空間這條路,而是將希望寄託在了下一代身上。
鄭柏的二兒子鄭廷在安南剛剛與海漢進行軍事合作的時候,就被鄭柏送到了塗山訓練營接受海漢軍事顧問的培訓,後來在安南內戰中也曾在一線上與海漢部隊協同作戰,還到過三亞參加海漢民團舉辦的陸軍高級軍官進修班學習,甚至還在1628年跟隨民團軍去過廣東,近距離觀摩過民團軍在李家莊和擔杆島的作戰經過。鄭廷可以說是安南軍方第一批接受系統化海漢軍事培訓的年輕軍官,而他在安南軍中也很快得到了相應的重用,安南護****按照海漢軍事編製成立的第一支火器部隊,就是由鄭廷擔任指揮官。
這支部隊在安南內戰中立下了不少的戰功,而鄭廷也水漲船高,成爲了安南軍中年輕高級軍官的代表人物。如果一切順利,鄭廷在四十歲之前肯定就可以進入到安南軍方的高層任職,甚至很有可能會超過他父親鄭柏現在所取得的成就——鄭廷的背後除了鄭氏家族自身的支持之外,還有海漢這支不可忽略的力量存在。
鄭家父子在合作的早期其實對海漢是有着諸多的防範心理,他們很清楚海漢對安南所提供的各種軍事扶持措施都並不是無償的,安南爲此付出了土地、人口,以及天價的財富,還有那些明顯偏向於海漢一方的各種地方法規。但後來他們發現,海漢人並沒有因爲獲得這些好處而滿足,而是試圖用多種並不明顯的方式,逐步滲透安南的社會。
海漢的商品,海漢的文化,海漢的各種思想,在近幾年中不斷地涌入安南,跟海漢建立了貿易關係的商人們都大發其財,會說漢語,能寫漢字的安南人,只要願意就隨時都能夠在海漢人手底下找到一份收入穩定的工作,就連鄭廷這樣接受過海漢軍事培訓的年輕軍官,獲得的升遷機會也要比傳統路子來得更多更快。
錢天敦就此事曾經專門找鄭柏進行過私人會談,表明了海漢的態度:海漢可以設法把鄭廷儘快推到軍方的高層,條件就是讓鄭家父子盡力影響安南軍方,使其步調與海漢保持高度一致,並且將雙方的軍事合作關係持續下去——簡單說就是要保證軍火訂單和軍事培訓的繼續存在。
海漢所採取的方式簡單又有效,每年的雙方軍事人員交流,海漢軍方都會指定鄭廷出席。每年一次的聯合軍演,由海漢指定的安南一方指揮官也都是點名鄭廷。總之只要是跟民團軍方高層打交道的事務,安南這邊基本上只能讓鄭廷出面,這種資源就保證了鄭廷在安南軍方的地位——儘管可能會招人嫉恨,但只要鄭廷人還在軍中,這資源旁人根本就別想搶走。
鄭家父子雖然對海漢滲透安南的做法不太贊同,但他們也無法拒絕海漢人主動拋出的橄欖枝。畢竟現在安南朝廷上上下下都要倚仗海漢人,如果真惹得他們不高興,或許不至於有性命之憂,但他們要另外捧個人起來替代鄭廷在安南軍中的地位,那也無非就只是時間問題而已。要知道現在安南軍中仰慕海漢的年輕軍官真是不要太多,隨便就能挑出一大批願意跟海漢民團合作的人,而這些人大概不會有鄭家父子那麼多的顧忌,能往上爬的時候就絕不會停下來。
鄭柏在接到信使從塗山港傳來的消息之後,便從升龍府出發,花了兩天時間趕到塗山港,等待錢天敦的到來。他跟錢天敦已經打過多次交道,也知道這個年輕的海漢軍官非常務實,主動提出會談要求,肯定是有一些實際的事情需要協商。而且這次沒有再指名鄭廷參加會談,極有可能是因爲這事的保密程度比較高,其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了。
錢天敦比鄭柏只晚了三個小時抵達塗山港,登岸之後他並沒有前往塗山訓練營,而是讓人去那邊請鄭柏到塗山半島上的海漢辦事處來進行商談。
“錢將軍今次特地請本官到此一會,不知有何見教?”鄭柏接到消息之後也沒拿什麼架子,徑直騎馬就趕過來了,兩人見面後也沒有過多的寒暄,很快就切入到正題。
“主要是和鄭將軍商量一下今年的聯合軍演安排。”錢天敦應道:“往年的聯合軍演都安排在年底,不過今年因爲我們這邊有一些變動,所以希望能夠把軍演時間向前提兩個月左右。”
“那大約就是三個月之後?”鄭柏估算了一下時間,繼續問道。
“沒錯。”錢天敦點點頭道:“另外軍演的時間、地點、方式,跟往年相比會有比較大的變化。”
“哦?願聞其詳!”鄭柏心中隱隱感到這事恐怕不僅僅是軍演安排變動的問題,變動的原因大概纔是這件事情的重點。
“今年的聯合軍演,地點將放在瓊州島進行,內容是攻城作戰和野外清剿,過程會採用實彈,不過軍演過程中運輸人員,以及物資和彈藥的耗費將由我方承擔。”錢天敦不慌不忙地向鄭柏說明道。
鄭柏聽了這話之後心跳立刻就加速了。錢天敦說得雖然輕描淡寫,但鄭柏已經從中聽出了一些不尋常的東西。
往年的聯合軍演幾乎都是放在吉婆島進行,雙方各出千人左右的士兵,進行協同作戰或分組對抗,內容也是以兩棲登陸、山地戰、叢林戰爲主。爲了避免演習過程中出現不必要的死傷,極少會有用到實彈的時候,至於說直接拉到海外軍演,更是前所未有之舉。
鄭柏注意到了錢天敦所說的幾個要點——瓊州島、攻城戰、實彈,以及由海漢一方承擔費用。往年的軍演可都是自家各自承擔費用,海漢從未有過主動提出幫安南參演部隊負責開銷的舉動。哪怕是過程中消耗的物資都是由海漢提供,安南軍方也是一分一釐都算帳付清了。
錢天敦的這番話,讓鄭柏想起了一件傳聞已久的事情——海漢人遲早都會佔領整個瓊州島,從大明獨立出來。雖然鄭柏本人並沒有去過瓊州島,但他聽鄭廷詳細描述過海漢人在瓊州島的經營規模,想要奪下全島真的就只是時機問題而已。但海漢人爲什麼不去做這件事,鄭家父子大概也能猜到幾分,無非是不想得罪了大明這個龐然大物罷了。
但錢天敦的這個安排,毫無疑問是海漢打算要對大明動手了。但這件事對安南而言是好是壞,是否值得參與進去,鄭柏一時間卻難以判斷。因此錢天敦說完之後,鄭柏緊緊皺着眉頭,沒有立刻應聲答覆。
錢天敦等了片刻,見鄭柏不搭腔,便又問道:“鄭將軍如果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不妨直接問我,我會盡力解答你的問題。”
鄭柏這纔回過神來,遲疑着問道:“敢問錢將軍,貴方……這是安排普通的軍演,還是打算要開仗?”
“以實戰練兵,效果就是最好的。”錢天敦沒有立刻正面回答鄭柏的提問,而是兜了個圈子:“我們今年的聯合軍演,或者叫聯合軍事行動也可以,用的是實彈,攻的是真實的城市,鄭將軍理解成開仗也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