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人都自動在心中把施耐德這段官腔十足的說辭轉換成了通俗易懂的說法——只要加入南海商盟,那海漢就會提供相應的庇護,甚至爲此會不惜與任何一方開戰。施耐德雖然沒有點大明的名,但每個人都自動腦補了這個細節,因爲現階段在南海地區並沒有其他成建制的武裝力量,能夠跟海漢人正面抗衡的勢力,大概也就只有大明廣東官府了。而且施耐德還特地強調了這是海漢執委會而非他個人的承諾,顯然也是爲了能夠讓在座的商人們吃下定心丸,畢竟海漢執委會的信譽在這幾年當中已經得到了全面的驗證,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比官府說的話更管用,沒人會懷疑海漢執委會表態的有效性。
不過這番話聽在某些態度搖擺不定的海商耳中,卻是另有一番意味——如果不加入由海漢主導的南海商盟,那麼今後在南海地區的安全就很難得到保障了,搞不好還會成爲海漢民團的打擊對象。
施耐德雖然沒有明着說出“不跟海漢合作就滾出海貿界”這種話,但意思已經表現得足夠明顯了,這個時候還沒搞懂海漢真正意圖的人,其智商大概也沒法再在這圈子裡混下去了。
李繼峰這老狐狸自然也不會錯失了這個帶節奏表忠心的機會,當下便大聲應道:“既然是執委會的承諾,那我李某人自然是相信的。這幾年與海漢合作的生意從未出過岔子,海漢各位首長的眼光和手段,在下一直十分佩服。施總都說了這麼多好處,那在下這就代表廣東‘福瑞豐’先表個態,‘瓊聯發’下一年的投資項目,還有施總剛纔提到的南海商盟,請都算上我家的一份!”
施耐德面露微笑,朝李繼峰微微點了點頭,還沒等他應聲,會場中又站起一人道:“在下詹貴,也願與海漢繼續合作下去。諸位或許有所不知,那滿剌加附近海域多有海盜出沒,近年更是猖獗,若是今後能得海漢戰船護送,跑這條航線也能少許多風險!”
詹貴說這話也並非虛構,在滿剌加以北的阿南巴斯羣島、納吐納羣島,以及位於爪哇海的勿里洞島、蘇卡達納灣等地,近年都有海盜出沒。早些時候詹家船行曾經接受執委會的委派,派人前往滿剌加和巴達維亞建立商棧,其商船在海上也曾遭遇過海盜。不過好在派往南方的海船都在勝利港造船廠接受過改造,航速要較普通的中式帆船更快一些,海盜船很難憑藉速度在海上攔截,這才逃過一劫。
當然了,僅僅只是少量野生海盜的話,還不足以讓同樣得到事前授意的詹貴在這種場合專門進行強調,這也是提前給其他海商打個預防針:第一,那邊是真有海盜,想自己跑單幫的,到時候出事可別說沒人提醒;第二,今後海漢海軍的活動範圍肯定會逐步向南擴展,打擊海盜也是一個非常冠冕堂皇的理由。
李繼峰心道還好剛纔接到施耐德暗示之後沒有猶豫,否則多半就被這詹貴給搶了風頭。現在回想起來,那詹貴早就連一家老小都遷去了三亞定居,肯定是鐵了心要跟海漢人走了,這種場合自然會跳出來擁護海漢提出的議案。
不過出乎李繼峰意料的是,在詹貴之後又接連有三四家大戶起身表態支持海漢,並且也會加入這個目前還僅僅只有一個名號的“南海商盟”。李繼峰這才知道海漢早就做足了萬全的準備,即便自己不出這個頭,也有的是候補人員隨時準備跳出來帶這一波的節奏,之所以這些人沒有被安排在第一時間站出來,按李繼峰的理解,純粹只是因爲他們的份量都不如“福瑞豐”這麼足而已。
當然如果李繼峰剛纔沒有站出來表態力挺施耐德,那麼還是會有其他人來做這件事,即便效果沒這麼好,但在海漢人周密的安排之下,也足以影響到會場內這些人的傾向了。不過事後海漢人肯定就會扶持新的商家,來逐步取代某些被寄予厚望而立場卻不那麼堅定的人了。想到這裡,李繼峰也是暗自慶幸自己下決定還比較果斷,否則猶豫片刻可能事情走向就完全不同了。
李繼峰還在盤算的時候,施耐德已經在臺上接着發話了:“我很欣慰能看到有這麼多人站出來支持海漢的做法,這說明我們制定的發展方向是對的,符合在座各位老闆的利益。既然是對的事情,能夠給我們帶來豐厚收益的事情,那我們就應該好好地把這件事進行下去!諸位請坐,待我先把‘瓊聯發’下一年的各處開發項目宣讀完畢。如果有什麼問題,我們稍後再來討論。”
商務部爲瓊北所制定的開發計劃當中,項目基本是以港口基建和大型集體農場爲主。其中港口項目主要集中在儋州灣、瓊州府城,以及東海岸的文昌,這些項目的回報收益將來自於建成之後的港口停靠使用收費,雖然回報期會長達數年,但出資的股東們可以根據股份額度,在港口碼頭的使用上享受一定的特殊便利,譬如很可能會出現由某家商行專屬的碼頭。
而大型集體農場項目則是由農業部所主導,目前海漢治下地區的糧食消耗還有相當一部分需要依靠從安南進口,而瓊北可開發耕地面積要比瓊南多上十幾倍,只要能在瓊北地區組織起有效的糧食作物規模化種植,就有望能在一兩年內解決瓊州島的糧食供應缺口問題。
實話實說,這次海漢商務部所推出的這些項目都不會有特別豐厚的收益,而且回報期也比較長,以投資回報爲考量依據,其實都說不上是太好的選擇。但既然有了前面的鋪墊,在座的商人們也都明白海漢人這次所推出的項目可不單單是爲了賺快錢而已了。
這至少有兩個目的,其一是用投資將這些商人極其背後的利益網都綁在海漢這艘船上,最後牽扯進來的社會上層越多,大明想對海漢有所動作的難度就越大。其二,海漢也是有藉此來表明自己對瓊北的絕對控制權——施耐德在地圖上圈出那大片大片的土地,可並不見得都是他口中所說的“無主土地”,而對一個地區的控制程度,最有效的表現形式就莫過於對土地歸屬權的控制了。
是否參與這些新項目的開發,已經不是簡單的經濟問題了,而且直接牽涉到政治立場站隊的問題。而海漢人劃定的立場顯然沒有什麼灰色地帶,要麼合作,要麼就退出海漢經濟圈。而這種退出就意味着從此放棄瓊州島以及整個南海地區的貿易權力,並且極有可能連以珠江口爲出海口的所有海上貿易也得一併放棄,這對於近幾年已經嚐到海貿甜頭的這些商人來說的確是一個非常困難的選擇。
好不容易等到施耐德宣讀完總計十六項開發項目的介紹之後,在場的商人們終於等來了提問答疑環節。施耐德慢慢合上手裡的文件簿,交給旁邊的工作人員,然後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潤了潤喉嚨,這纔不慌不忙地說道:“關於今天所宣佈的各項事宜,諸位如果有什麼問題,現在可以舉手示意我。現場提出的問題,我都會在這裡公開回答。”
當下會場裡便至少有二三十支胳膊舉了起來,施耐德略一掃視,便隨手點了一人:“海豐號的王掌櫃有什麼指教?”
被點到名的惠州海豐號王勤立刻站起身道:“指教不敢,在下想斗膽問一句,貴方這次在瓊北的種種開發項目,是否已經獲得了官府的認可?”
王勤提出的這個問題毫無疑問是問出了在座這些人的心聲。如果海漢人是如同他們在瓊南的做法那樣架空了府城的官府,那麼大夥兒或許會覺得這樣的操作方式還勉強可以接受,但以瓊州府城的政治環境而言,海漢人在短短數日內改變其局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衆人最爲擔心的,就是海漢人的這種動作會引起海漢與大明之間的糾紛,甚至是進一步爆發武裝衝突。
神仙打架,百姓遭殃,就算在座這些人都見識過海漢的武力,也知道大明官府拿盤踞在瓊州島上的海漢人沒什麼辦法,但他們仍然會擔心自己的身家性命會因爲和海漢的合作關係而受到牽連。大明官府拿海漢人沒什麼辦法,但要收拾他們就跟殺雞一樣簡單,雖然施耐德剛剛也代表海漢執委會給予了承諾,但不會有誰希望海漢與大明之間真的撕破臉。王勤問這個問題,也是盼望施耐德能夠給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能讓海漢人得到他們想得到的東西,大家的生意能夠安穩地繼續做下去,也能安撫住官府和朝廷,不至於搞得雞飛蛋打。
施耐德不急不慢地應道:“前段時間海盜入侵瓊州,攻克了瓊北的大部分州縣城池,這事想必各位都是知道的。這些被海盜攻陷的城池,官府人員要嘛遇害,要嘛幾乎都失蹤了。在我民團軍展開反擊趕走海盜之後,地方上的民政事務都是由我方在臨時代管。”
施耐德說到這裡,擡手打了個響指,立刻有人呈上了另外一份文件。施耐德接過來將這張摺疊的紙慢慢展開,然後提起來向臺下的人展示:“各位請看,這裡有瓊州府衙發佈的安民告示,由知府大人將瓊北地區的戰後重建及民間治安工作全權委託給我方,我剛纔在這裡所宣讀的所有開發項目,包括所需徵用的土地、勞力,統統都得到了府衙的批准。各位請看清楚,這裡蓋有瓊州知府的大印,我們海漢在瓊州島上的所有行爲,都已經得到了大明瓊州官府的認可和支持。現在大家可以放心了吧?”
放心?這樣能放心才見鬼了!大明官府雖然腐敗,官員也多數無能,但要他們將地方治理大權完全交給不相干的旁人,恐怕還不至於蠢到這樣的地步。這安民告示要嘛是僞造的,要嘛就是通過某些特殊手段才得來的——比如說直接控制了瓊州府城的各個衙門,以及衙門裡主事的各位大人。
王勤乾咳了兩聲道:“這是否表明貴方依然承認瓊州島的歸屬是我大明?”
“當然!”施耐德不假思索地應道:“現在瓊州島的歸屬當然是大明,我方對此並沒有什麼異議,我們現在只是在部分區域內代爲施行管轄權。等大明朝廷補派空位的官員到位之後,我們就逐漸把該移交的權力交還給地方官府。各位大可放心,我們以前沒有跟大明官府交惡,以後也沒有這樣的打算,我們會延續以前的做法,一切以和平發展爲綱要。”
王勤當然不敢再追問什麼是“該移交的權力”,施耐德能把問題回答到這個份上,也算很仁義了。當下王勤抱拳作揖,便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儘管施耐德把話說得很圓滑,不過在場的人還是能從他的言辭中體會到某些弦外之音。施耐德專門提到了“延續以前的做法”,海漢人以前跟大明的地方官府打交道是什麼樣的做法?不就是逐步架空咯?如果這樣的做法沿用到瓊北地區,那麼是不是可以理解爲海漢人接下來就打算架空整個瓊州島了?
施耐德接着說道:“既然海豐號的王掌櫃提到了這個問題,那我就順便再說一下。鑑於島上的治安情況尚未恢復,我們會花三個月左右的時間逐步清理瓊州島遭受海盜入侵的地區,消滅所有滯留在島上的殘餘海盜勢力,然後通知廣東官府,由他們派駐新的地方官,恢復朝廷對地方上的統治。”
衆人聽在耳中,只感覺自己的三觀再一次被刷新了,三個月時間掃蕩瓊北?,這不是擺明了要另起爐竈架空官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