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州島在短短數月中變成現在的境況,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幾個月之前那一波海盜入侵,府城雖然沒有陷落,但被海盜軍包圍數日,在座這些大戶也是心有餘悸。要知道如果當日城破,讓那幫窮兇極惡的海盜軍攻進了府城,城內最先倒黴的大概就會是他們這幫有錢人了。
雖說這幫人對於海漢接管府城的措施並不服氣,甚至因爲利益上的衝突還對海漢有些怨恨,但相比之下,絕大多數人肯定還是認爲入侵瓊州島的海盜更爲危險可怕。而對於地方上勾結海盜的奸細,那種反感和憤恨自然是不用多說了。
邱元所說的話和列舉出的證據已經基本算是將章富成的罪名坐實,先前還跟着他一起嚷嚷要海漢撤銷不公平條例的那些人,現在全部都噤若寒蟬,半點聲音都沒了——且不說反對海漢這些條例的對錯,光是跟“海盜奸細”同流合污這一條罪名,就沒人敢主動往自己身上攬。
章富成自己當然也很真切地感受到了此時會場內氣氛的變化,片刻之前他還是本地商人擁護的民意領袖,但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剛纔熱騰騰的氣氛就變得如墜冰窖一般。章富成甚至都不用回頭,就能感受到衆人的目光如同尖刀一般插在自己背上。事到如今,他當然明白自己是被海漢人狠狠地算計了一筆,可是人證物證俱在,他想要洗白自己的冤屈幾乎已經不可能了。
恍惚之間,章富成只聽到邱元的聲音在繼續說道:“……各位,章富成勾結海盜,倒賣軍火一案,性質十分惡劣,由民團上報到海漢執委會之後,陶東來主席親自下令督辦,前後歷時近三個月,有關部門出動了數百人,走訪了多個州縣調查,取得了大量詳實的人證物證。我剛纔所列舉的證據,只不過是其中的十之二三而已,對於此案,我只有四個字評價——證!據!確!鑿!各位如果有什麼疑問,可以在此之後到三亞的海漢司法部查詢此案的詳情。”
如果真有什麼不開眼的人跑去三亞找司法部查詢這案子,那基本上也就等於自投羅網了,有關部門至少有一百種方法在三亞把一個人給弄沒了。因此這個案子到底是不是有邱元所吹捧的鐵證如山,其實並不是那麼重要。
“來人啊!”邱元提高了嗓門招呼道:“把這個勾結海盜,圖謀不軌的不法商人押下去!待廣東官府委派的接任官員來了之後,再交由父母官進行審訊。”
當下便有四名凶神惡煞的民兵搶上前來,拿出準備好的繩索往章富成身上開始套。章富成此時已經嚇得渾身發軟,根本連反抗的力氣都沒了,只是口中還在不停喊冤。動手的民兵早就得了吩咐,根本不容他繼續聒噪下去,提着衣領便是兩記大嘴巴扇過去,然後捏着下巴,將一團破布塞進他嘴裡,便吱吱唔唔地發不出聲了。待將他五花大綁之後,兩名民兵用手托住他兩邊腋下,如同拖死人一般地拖出了會場。
看着會場內衆人驚魂未定的模樣,邱元心頭真是有說不出的舒爽,笑眯眯地開始替這齣戲收尾:“各位不用緊張,爲了保衛瓊州島的安全,我方一直都不遺餘力,在這裡我可以給大家一個承諾,只要有我方在此坐鎮,就絕無海盜再攻上瓊州島的一天!”
不過這番熱情洋溢的發言並沒有換來邱元預想中的歡呼聲,或許是仍處在震驚之中,大多數人的神情還是一臉呆滯沒有跟上他帶的這波節奏。邱元只好繼續往下說道:“對於不法商人章富成的調查和處理,也請各位放心,我們海漢司法部門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這個案子之所以拖了這麼久纔在今天這個場合曝光,是因爲根據我們的調查,其實前次海盜入侵所牽連到的地方人士非常多,跟海盜團伙有着私下聯繫的商戶,遠並不止富成船行一家……”
邱元的眼神緩緩在衆人臉上掃過:“……據我們所知,海盜在開戰前不僅購買了軍火,還提前大量採購了藥品、船隻、糧食等各種物品,而向海盜提供這些東西的人,很多都有與其勾結,出賣朝廷的嫌疑!”
被他眼神所掃到的人,俱是心頭一震。這些人的立場大多與章富成類似,認爲海漢的到來大大地影響了他們原本的生意發展模式,一直以來也在或明或暗地和海岸作對。而邱元的這番話,毫無疑問就是對他們的一種警告了。
“……對於一部分不明真相、誤入歧途的商家,我們還是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則,只要查明瞭其動機不是爲了協助海盜,那麼都可以既往不咎。”邱元的聲音繼續迴盪在會議室中:“但是……對於那些執迷不悟,頑固不化,依然試圖跟正義力量對抗的不法分子,我們一定會予以堅決的打擊和制裁!所有的不法收入,我們將代表官府進行抄沒,並且對作出違法行爲的人員進行抓捕和關押!”
“好!邱主任說得真好!”就在章富成空出來那張椅子的鄰位,一名膚色黝黑的中年男子立刻便應和道:“有海漢民團的將士守護,我等再也不需擔心海盜入侵瓊州了!像章富成這樣勾結海盜,謀害百姓的無恥之徒,就應該嚴懲不殆!”
這個跳出來抱大腿的傢伙剛纔也是跟着章富成一起嚷嚷得最起勁的人之一,不過很顯然他的腦子比章富成好用多了,一見風頭不對立刻就由反跳忠,開始爲海漢搖旗吶喊了。當然了,能夠這麼快就理清頭緒並且下定決心轉換角色,這臉皮的厚度也真是讓邱元感到歎爲觀止。
“曾老闆所言極是,要是與會的各位都有曾老闆這樣的覺悟和節操,我們臨時管委會也就不用這麼操心了!”邱元見這傢伙態度比較端正,也就順水推舟給了他一個機會。
在座這些人也不是傻子,邱元把話說得這麼明瞭,還敢閉嘴不表態的,那幾乎就等同於跟剛被抓走的章富成一個立場了。當下衆人紛紛開口表明自己對海漢的支持,並且言語間毫不留情地劃清了與章富成之流的界線。一時間風雲突變,會議剛開始時的冷場局面頓時不復存在,衆人都是爭相發言,唯恐表態太慢落在後面被邱元所誤會。
好不容易等到衆人一一表明瞭態度,邱元才重新回到發言的位置上,清了清嗓子道:“其實剛纔的這件事只是一個小插曲,接下來我們還是抓緊時間,談一下正經事。關於我先前提到的海口港改擴建工程,各位可有什麼意見?”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還能有什麼意見?剛纔跳出來說有意見的人,現在已經以“勾結海盜”的罪名被關押起來,搞不好過段時間連腦袋都沒了。除了贊同之外,還能有誰敢於在這個節骨眼上提出第二種意見嗎?
來到府城之後開了這麼多次會,邱元覺得今天是唯一的一次讓自己感到神清氣爽的會議。當然他也明白這個辦法雖然很管用,但終究還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那些不願接受海漢統治的人,只會將反抗的情緒藏得更深,所用的手段也更爲隱蔽。今後要對付那些暗中搗亂的人,恐怕比現在還要更麻煩。當務之急,還是先盡力推進海漢社會制度在本地的逐步施行,只要在地方上建立起了海漢式的統治體系,封建殘餘勢力想要再翻盤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目前分配到瓊北地區的歸化民幹部還遠不足以撐起以村爲單位的行政體系,頂多也就是到縣而已。至於這些臨時管理機構對地方上的統治,更多的還是得依賴於分散駐紮在各地的民團部隊,靠着武力威懾來實現管理,相比之下遠遠達不到瓊南地區的水平。
但擺平了府城的這幫商人之後,邱元也終於得以騰出手腳,開始對府城以北的海口港實施改擴建工程。這個工程的設計工作在前兩個月就已經由建設部提前完成,現在所需做的就是投入大量勞力,開始實打實的工程。
海口港目前最大的問題還是南渡江入海口處的泥沙淤積,在長年累月的江水沖刷之下,大量泥沙沉積在入海口的航道上,使得有效通航的江面越來越狹窄,航道水深也越來越淺。過去四百料的船所能到達的水域,現在連小一半的船駛入都有點擱淺的危險了。
海漢現在也沒有足夠的精力在這裡修建一座新港,距此20裡之外的地方就是軍方所選定的軍港區,那邊也是剛剛纔開始動土。以建設部現有的工程力量,很顯然沒辦法在這塊區域內同時開建兩座新港口。因此在海口港這邊的改擴建工程顧名思義,主要還是以改善航道條件,在現有的港口基礎上擴建碼頭,完善貨物吞吐功能爲目的。
在這個時代,航道的清淤工作無疑是個苦差事,基本上就只能依靠人力一點一點地將河道底部的淤泥挖到船上,簡單排水之後再運到岸上處理。雖說工業部門早就擁有了製造蒸汽機的能力,但現有的產能還不足以用來打造清淤船之類的專業設備,因此南渡江入海口及海口港的清淤工作,也就只能採用最原始的辦法,用人力來一點一點地進行了。
這樣的施工方法,工程進度無疑會非常慢。建設部對此的預計工程期長達半年,在此期間海口港將實施帆船出入管制,只輪流開放部分碼頭供船停靠。邱元在之前的會議上所說的“進出港資格認證”一事,倒也並不完全是空穴來風,的確是港口改造工程中的一部分配套項目。當然了,章富成能夠這麼自覺地跳出來作死,也算是一個意外的收穫。
1631年1月17日,大明崇禎四年臘月十六,廣州。
從廣東官場上好不容易篩選出來的十餘名候補瓊州的官員,攜家帶口一起來到了珠江碼頭。他們將從這裡乘船南下,去瓊州島履職。兩廣總督王尊德雖然沒有親自從肇慶府趕來相送,但還是派出了他最得力的手下干將劉遷,前來廣州爲這批赴瓊州上任的官員踐行。
劉遷相比兩年前剛跟海漢打交道的時候已經胖了不少,這或許跟他這兩年的收穫有很大關係。光是從海漢這裡得到的各種辦事好處,就已經不下紋銀萬兩了。而且海漢還特地給他留了後路,只要他說一聲,隨時都會有人從肇慶將他接出來,前往瓊州島或者任何他所指定的地方定居。正是因爲有了這樣的保障,劉遷撈銀子也是越發地肆無忌憚了。
這次瓊州島遭遇海盜襲擊,劉遷爲說動王尊德准許海漢出兵並臨時代管瓊州北部政務一事,就收了海漢不小的好處。而在此之後瓊州島上的官位出現了大量的空缺,廣東官場上也是爲此而暗流涌動,不少人都打算趁着這個機會再往上竄一竄。這些職位的任命雖然要朝廷和吏部決定,但向朝廷推薦人選的可是兩廣總督,因此不少人都試圖走這條門路來實現自己的目的。
而把守這條門路的人正是劉遷,最近兩三個月裡,他家裡的門檻都矮了好幾寸,幾乎每晚都有來跑關係的訪客登門。當然了,這些人來找他通關係可不會打着空手來,而劉遷也因此大獲豐收,這兩三個月裡的收入,一下子就超越了他前幾年的總和了。
劉遷發財之餘,倒也沒忘記誰纔是自己真正的財神爺,要不是海漢人在瓊州島折騰出這麼大陣勢,他也沒這個機會坐在家裡收別人送上門來的銀子。因此在此期間海漢給他的各種指示,他也全都一一照辦,簡直就成了海漢的編外僱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