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便作了個揖道:“在下是本地港務管理處的辦事員李江,在二位大人下船之前,需得先照登記的名單核對一下船上的人員。”
“這是何意?”李進皺眉道:“難道你懷疑這船上有什麼身份不明之人?”
那李江不卑不亢地應道:“李家莊碼頭的規矩便是如此,在下只是循例做事。兩位大人若不願麻煩,那不辦也沒事,但這艘船上的人就不能被獲准登岸了。”
李進一下便怒了:“你一介平民,哪來的膽子對朝廷命官指手劃腳!有什麼資格禁止我們行動!”
那李江卻是不爲所動,仍然很平靜地說道:“這位大人,你對着在下吼再大聲也沒用,這規矩並非在下定的,在下也沒有能力改變這裡的規矩。你若對此不滿,可以命令這艘船調頭離開這裡,河對面就並非李家莊屬地,那邊就不需要遵守這些規矩了。”
“你這傢伙……”李進一聽這話更是覺得火上澆油,一擼衣袖就打算要教訓教訓這個目無尊卑的傢伙。
嚴明君手疾眼快,趕緊伸手攔住了李進,對李江說道:“若說規矩,這李家莊是大明屬地,理應遵守大明朝廷定下的規矩纔是,你這李家莊的私人規矩,難道還大過朝廷?”
李江看了嚴明君一眼,語氣一下子變得冷淡起來:“崇禎元年,李家莊被數千流寇圍困,當時莊上派人向廣州府求援,然而各位大人們似乎忘了這地方是大明屬地,根本就沒有派兵來解救的意思。那個時候,可沒人跟這裡的百姓說什麼大明朝廷如何如何!”
這李江本來就是李家莊的人,當初李家莊被流寇圍困,他也是親歷者之一,對於這段歷史的印象是非常深刻。而李家莊也是海漢控制度極高的區域,李家莊有不少人都在那場戰鬥之後選擇了加入海漢籍貫,爲的便是萬一有一日再次遭受匪亂的時候,能夠及時得到海漢民團的救助。李江也是其中之一,在入籍之後立刻便得到了工作安排,專門負責外來民船商船的協商工作。
“你……”嚴明君一時也被李江的話給噎得無法反駁。崇禎元年的匪亂,四處流竄的土匪山賊在那段時間將整個兩廣的治安形勢都攪得一團糟,遇到匪災的並非李家莊這一個地方。不過番禺縣與廣州城近在咫尺,守軍接到地方上的求援之後卻按兵不動,坐視李家莊被流寇圍困,這無論如何都是說不過去的。
而廣州駐軍的這種行爲,也讓番禺縣境內,特別是李家莊的民衆銘記在心,最後若不是海漢民團趕來增援,李家莊會不會被流寇軍攻破真的很難說。而當初的那份孤立無援的怨氣,民衆自然而然就記在了官府和朝廷的頭上。
嚴明君終究是個讀書人,還是沒李進那麼衝動,很快就將情緒平復下來,強忍着不快問道:“那你需要多久時間?”
“請兩位大人將船上的人全部喚出來,在下覈對完名單之後,兩位大人便可登陸。”李江應道。
李進還待分說,從搭在岸邊的跳板又蹭蹭地上來了好幾個人,全是灰布短衫,手裡擎着五尺來長的火銃,虎視眈眈地看着嚴李二人。李進到了嘴邊的抗議,立刻便化作唾沫咽回了肚子裡。他在上船前便聽劉遷告誡過,到了海漢人做主的地盤上切勿跟民團的人發生衝突,因爲這民團的士兵大多來自黎苗山民和安南族裔,很多人只知海漢執委會,不知道有朝廷,萬一跟民團起了不愉快,被這些愣頭愣腦的民兵直接下狠手就不划算了。
無奈之下,嚴明君只能是讓人去將船上的人全都叫出來,在甲板上集合,以便讓李江能夠儘快覈對。
其實李江這個舉動的確也是受了上司的指示,平時並沒有查得這麼嚴格。何況這艘船本來就是海運部所屬,船員水手全是歸化民籍,船上要真有什麼異常的地方,這些船員早就跳出來揭發了。而李家莊港務管理處安排這麼一道環節,主要還是爲了給這些候補官員一記下馬威,銼一銼他們的銳氣。
李江的清點人數也就是象徵性地走了下過程,片刻就完成了。李江點完人頭之後,對嚴明君和李進作揖道:“多謝兩位大人配合,現在可以登陸上岸了。不過還請儘量待在我們所劃定的活動範圍之內,以確保大人和家眷的人身安全。”
“嘿,還劃了活動範圍!”李進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應道:“不知道這活動範圍有多大,能不能容得下本官翻幾個跟頭?”
李江面不改色地說道:“兩位大人到了碼頭上之後,只要不走出地面上有紅線隔斷的地方就是了。至於能不能翻跟頭,這位大人上岸之後大可翻個痛快!”
不等李進再次發作,李江便自行退下了。嚴明君苦笑道:“李兄,這李家莊號稱珠江第一莊,別的事情不知道,起碼看來這規矩倒是第一多的。”
所謂“珠江第一莊”的稱號,也是最近一兩年才慢慢在廣州這邊興起的。李家莊自崇禎元年那場匪亂之後,便與海漢進行了深入的合作,不但修建了移民轉運營地、大型綜合碼頭、李家莊軍訓基地等設施,而且本地的社會管理體系也在逐漸與海漢治下的地區趨於一致。例如李家莊港務管理處所制定的這些條例措施,其中的大部分內容都是照搬了勝利港和三亞港的內容。而海漢在港口碼頭運作這方面的成功經驗,也讓李家莊極少數的反對派根本就發不出有力的聲音。
有了海漢的扶持之後,李家莊的常駐人口在短短的兩年間便已經翻了幾倍。除開移民轉運營地的人口保有量之外,也有越來越多的外來人口來到李家莊附近定居,直接或間接地爲海漢人工作。甚至就連李家莊裡的本地民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跟李江一樣,選擇了替海漢打工做事。
由於李家莊在珠江流域所處的特殊位置,這裡的碼頭也迅速成爲了珠江上的貨物集散地之一。爲了避免在廣州城碼頭遭到市舶司的盤剝,許多從外地販運貨物來廣東的船隻都選擇了在李家莊卸貨,再從此地將貨物運往廣州府等地。這樣一來,李家莊的經濟也很快被帶動起來,其繁榮程度甚至超過了番禺縣城,加之這裡的治安也極好,因而被民間冠以了“珠江第一莊”的稱號。
兩人從跳板下到岸上,見前幾艘先靠岸的船也還在陸續下人,便知道李江所言非虛,這支船隊大概並沒有什麼例外,所有的船都得先接受本地港口機構的盤查之後,船上的人才能上岸。
李進是第一次踩在這種水泥材質的地面上,忍不住用腳在地上搓來搓去,最後還蹲下身去摸了摸地面,這才意猶未盡地讚道:“這海漢水泥材質如此平整,而且每一塊都是兩丈見方,也不知如此之大的面積,海漢人是如何鋪就的。”
嚴明君啞然失笑道:“李兄,這水泥可不是切割的石磚,而是實實在在如泥一般。你看到這地面上一塊一塊的,其實是鋪路時用木條框起來的痕跡。這樣限定了面積之後,也便於鋪路時的施工,能夠將路面做得更加平整。”
李進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倒是我愚昧無知,丟醜了。”
嚴明君道:“海漢人掌握的各種奇技淫巧層出不窮,便是在下也有諸多沒有見識過的東西,李兄不必介意。聽聞在崖州還有一種無需畜力,靠着燒水便可奔馳如駿馬的黑鐵怪車,而且還可拖動萬斤負荷,若是有機會的話,你我當去見識一下。”
李進嘆道:“這些海漢人手中掌握如此之多的詭秘之術,又有花不完的金銀作爲後盾,也難怪他們可以鼓動民衆,爲其效力。”
“兩位此言差矣,這並非什麼詭秘之術,海漢人稱之爲‘科學’,旁人難以理解,只是不懂其中道理而已。”突然有人從旁邊插話進來,兩人側頭一看,見是一名身着藍緞壽字袍的青年。
嚴明君看他打扮,腰間和頭上的帽子都鑲嵌着一方玉石,心知這人身份一定不低,先前又沒見過這人,便主動招呼道:“未請教這位兄臺是?”
“不敢當,在下李奈,字傳榮,本地人士。兩位大人有禮了!”這與兩名官員搭話的年輕人,正是李家莊的主人之一李三公子李奈。
嚴明君見這李奈談吐彬彬有禮,應該並非一般的土財主,便又攀談幾句,結果才知道這李奈便是李家莊的當家人之一,而且也是舉子出身,而且還與他是同年中舉,也算是有緣了。
寒暄完學歷之後,嚴明君便主動問道:“既然你我同年,那就以表字相稱了。適才聽傳榮兄所言,似乎對海漢情況極爲熟悉?”
李奈應道:“那在下也卻之不恭了,峻古兄既然問起,在下便說說這海漢與李家莊的干係好了。”
李奈便從海漢人初登榆林開始說起,他們如何在當地立足,如何又接着貿易搭上了“福瑞豐”這條線,雙方是如何開始合作。談及第一次去勝利港的經歷,李奈也是頗多感觸:“當時在下只是覺得這幫海外來客頗有些生意頭腦,卻沒想過他們能在短短几年內發展到今日的局面。不過以他們的能力而言,即便成就再多上十倍百倍,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嚴明君和李進都是第一次聽人如此細緻地談及在海漢聚居地的各種見聞,當下都是聽得聚精會神。直到有僕役過來叫他們參加晚宴,三人才中止了這段談話。
嚴明君道:“傳榮兄,若是方便,宴席之後可否再叨擾?”
“峻古兄客氣了,在下屆時會讓人來邀請二位,今晚便在莊子裡歇下,明日再跟着船隊出發便是。”李奈也是個喜歡跟人交往的性子,難得今天有人這麼樂意聽他宣傳海漢文化,他也很想就此多聊聊。
給這批候補官員準備的接風宴也是駐廣辦的安排,席間本地的臨時主管沙喜也出面與衆官員見了面。不過沙喜倒是沒多少跟這些官員套近乎的打算,因爲他很清楚這批官員到了海南島之後就會被架空,根本沒什麼實權能夠行使,而現在安排的這頓接風宴,其實也是爲了觀察這批人當中是否有態度較爲激進的危險人物,以便海南島那邊早做準備。
除了這頓宴席之外,沙喜也給這批官員安排了過夜的地方——本地專門用來接待大本營來人的招待所。總共二十多個房間,全部住得滿滿當當。不過宴席到了後半段,開始登記住宿人員的時候,沙喜收到報告,有嚴明君和李進二人並不準備住進招待所,而是應邀到李家莊的李宅過夜。
沙喜找了藉口離開宴會廳,讓人將李奈叫了出來。李奈倒也明白沙喜找他所爲何事,主動便說道:“沙主任,這位嚴大人與在下是同年中舉,說起來也有些交情,剛纔談論一番,也算是談得攏,是以在下才主動邀約請他們到莊子裡做客。那位李大人雖然是武夫,倒也並非不明事理之人,在下認爲若是措施得當,這兩人倒是可以爭取一下。”
沙喜啞然失笑道:“好你個李奈,這些原本該安全部乾的活兒,你倒是主動都接下了!回頭我跟何總打個招呼,乾脆把你吸納進安全部去當特邀嘉賓得了!”
李奈也不避諱,笑嘻嘻地說道:“何總若是有心拉我入夥,早就開口了,哪還需勞動沙主任推薦。在下也並非多事,只是覺得這兩人談得來,想試試能不能改變他們對海漢的看法。”
沙喜點點頭道:“你既然有這個心思,我也不會攔着你。不過我們的政策你是懂的,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你要心裡有數。”
李奈作揖應道:“沙主任放心,明日便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