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大人,事情到了眼下這一步,我認爲我們之間是時候放下戒心,開誠佈公地談一談了。”在處理完刺殺案之後,剛剛回到許心素府邸的寧崎便向對方提出了要求。
原本許心素在附近替海漢使團安排了一處宅院作爲此次訪問期間的居住地,但發生了刺殺案之後,許心素也拿不定城裡還有多少刺客同黨,爲了確保萬無一失,便又要求寧崎等人搬回許府居住。寧崎也想趁此機會再給許心素敲敲邊鼓,就順水推舟答應下來。
許心素點點頭道:“無論如何,在漳州出了這種事情,老夫都是有責任的。請寧先生放心,關於這起刺殺案,老夫一定會給貴方一個滿意的交代。”
寧崎搖頭道:“許大人,我現在想跟你談的不是刺殺案的調查,而是福建官府對待十八芝的態度問題。”
許心素臉色的表情明顯凝固了片刻,纔開口應道:“好,便如寧先生所願。寧先生有什麼想問老夫的,不妨直言。”
寧崎肅容道:“那我就直說了,我們海漢一直以來都是將十八芝視作大敵,甚至不惜爲此每年拿出大量的資源來對福建官府提供軍事援助。在消滅海盜這個目標上,我認爲我們雙方有着共同的利益,但爲什麼福建方面一直都陽奉陰違,一邊在剿匪,一邊又容忍十八芝在福建沿海各地繼續部署他們的商業機構?難道許大人不知道,這樣做其實是在養虎爲患?”
許心素苦笑道:“養虎爲患的道理,老夫何嘗不知?對這些替十八芝做事的商號船行睜隻眼閉隻眼,老夫也是有諸多苦衷的。與寧先生第一次面談之時,老夫就想要提及,但又恐寧先生不喜聽到這類話題,加之心存僥倖……唉,若是當初果斷一些,倒也不至於出了今天這檔破事!”
寧崎道:“許大人不妨先說來聽聽,如果真有什麼困難,我們也可以通過協商來一起解決。”
許心素嘆道:“其實歸根結底,無非就是一個利字作祟。寧先生,你可知我從小小的水師把總,升到如今這一省總兵,用了幾年時間?”
沒等寧崎回答,許心素便自問自答道:“當初鄭芝龍強搶老夫好友李旦的家產,並且還想連老夫這一份也一併搶走,爲了活命,老夫在天啓六年花了萬金,向當時的總兵俞大人買了一個水師把總的官職。當時倒也沒什麼長遠打算,只想着能夠接着官府的威勢,讓鄭芝龍知難而退。今年是崇禎四年,沒想到只用了五年時間,老夫便從一介落魄海商升任到一省總兵。外面的人大概都以爲老夫是憑着這幾年剿殺海盜、護衛地方有功,纔得到了朝廷的升遷賞賜,但事情哪有那麼簡單!”
許心素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繼續說道:“前任總兵對十八芝用兵次數也不少,但屢剿不絕,反而是讓官軍連連吃了敗仗。除了明軍戰力羸弱不堪之外,官府中有不少人拿了十八芝的好處,爲其通風報信,也是原因之一。老夫要打十八芝,就勢必影響到很多的人利益,這些人雖然在明面上沒什麼辦法對付老夫,但在暗地裡下絆子使陰招,卻是防不勝防的。老夫要坐穩自己的官位,守護自己的利益,就必然要在其他一些次要的地方作出妥協才行。”
寧崎聽到這裡已經明白了幾分,插嘴問道:“許大人的意思是,這些十八芝安插在福建沿海城市的代辦機構,其實背後的利益糾葛很複雜,讓你不得不選擇妥協,默認它們的存在?”
“大致便是如此。”許心素點點頭肯定了寧崎了猜測:“這些商號船行,其背景往往不止十八芝一家。比如老夫先前命楊祿去查封的那家‘正豐號’,其股東之一便是南京城的某位大人。查封倒是容易,但事後要處理收尾的事情卻會很麻煩,拿些銀子去填捅出來的窟窿還是小事,但這些人情關係卻是難以彌補的麻煩。諸如此類的狀況,在福建沿海屢見不鮮,老夫雖有兵權在手,但終究還得聽命於朝廷,也有很多不便之處,望寧先生能夠理解老夫的難處。”
“原來如此。”寧崎心道這一番解釋倒算合理,也正好能夠說明爲什麼許心素會容忍十八芝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部署那些明爲商行實爲暗樁的機構。許心素交的這個底,就是向海漢表明心跡——不是老夫剿匪不力,實在是匪軍太狡猾,找了老夫扳不動的人脈在背後支持。
許心素繼續說道:“老夫這幾年也曾策劃過幾次大的行動,指望着能夠一舉殲滅十八芝主力,但每次還沒等動手,就已經走漏了風聲。老夫雖有與其決戰之心,但奈何一直有人拖後腿……”
寧崎聽到這裡忍不住插話道:“許大人如果有什麼忌諱的人,不妨先列個名單出來,或許我方有辦法給許大人一些建議。”
許心素聽到這話眼神微微一亮,海漢人能夠趨吉避凶的預言術在民間的傳聞頗多,許心素自然也是聽過不少。據說近兩任兩廣總督的交替,和廣東諸多新興富商大戶的崛起,都與海漢人所提供的預言有着諸多的關係。如果海漢人願意使用這種神奇的能力,替自己指點一下迷津,那倒真不失爲一種參考手段。
而寧崎說這個話的目的也的確是在於此,如果是官場上有名有姓的人物,那麼海漢的大數據庫裡大致都能查得到其相關的資料,或許能夠給許心素提供一些幫助。
不過許心素旋即便神態堅決地搖搖頭道:“其實也無需用到這些手段,只要堂堂正正地滅了十八芝,這些背後的勢力也會立刻就改變立場,站到我們一邊來。”
寧崎心道這許心素雖然出身草根,但能混到現在的地位,倒也的確不是單純憑運氣上來的。很顯然相比倚重某些玄乎的手段,他更相信武力解決問題的可靠性。而且他的這種觀點,寧崎也非常贊同,十八芝背後支持他們的力量無非都是看中了海貿中的巨大利益,但如果福建沿海沒有了十八芝,那許心素就將會成爲海龍王一樣的人物,到時候只要是想在東南海貿裡分到一杯羹的人,就必須跟許心素站在同一條戰線上,除非他是有海漢這樣的能力,可以自行打造出一支強大的海上艦隊來討伐異己。
“許大人如果能有這樣的決心,那我回去之後也會盡力說服執委會,在近期儘可能爲福建軍方提供更多更強力的軍事援助。”既然許心素交了底表了態,那寧崎也要給點甜頭鼓勵對方作出這樣的選擇。
“多謝寧先生!”許心素抱拳作揖道:“不過老夫心中也有一些疑問,可否請寧先生爲老夫當面釋疑?”
“許大人請說!”寧崎點點頭道。
“據老夫所知,貴方人員是天啓七年才從海外抵達瓊州島上如今勝利港的所在處,此事可是屬實?”許心素一開始所提出的問題卻跟十八芝這事毫無聯繫。
不過寧崎還是原原本本地回答了他:“沒錯,我們在瓊州島登陸的時間是在天啓七年年初。”
許心素接着說道:“如果老夫記得沒錯,十八芝手下的人馬最遠也就只去到瓊州海峽附近,從未到瓊州島南端活動,而貴方開始與老夫接觸,卻是在天啓七年下半年的事。老夫一直很好奇,十八芝當時是如何得罪了貴方,以至於不惜在千里之外向老夫提供軍事援助,以對抗十八芝的擴張?”
寧崎聽到這個問題不禁有些愕然,當時派出的使者是用的什麼理由跟福建方面解釋這中間的關係,時隔幾年之後已經有點想不起了。但沒想到許心素居然幾年後都還記得這個細節,看得出這個問題在他心裡已經埋藏了太長時間。
許心素見寧崎沉默不語,便又接着說道:“老夫上次去廣州的時候,也曾與馬主任談及此事。”
寧崎道:“馬力科?他當時怎麼說的?”
許心素道:“他當時的反應,便與寧先生此時一模一樣。是以老夫在想,這其中莫非有什麼不足爲外人道的秘密?”
寧崎不禁啞然失笑道:“秘密?其實也說不上什麼秘密,既然許大人這麼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好了。”
馬力科的反應說明他肯定也是已經忘記了當時給福建方面的說辭,不過許心素的問題對於寧崎來講並不難回答,就剛纔的片刻時間,他就已經想出來一條合理的解釋:“許大人大概也知道,我們海漢人對於某些尚未發生的事情,會有強烈的預知能力。”
許心素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剛纔寧崎讓他提供支持十八芝的大明官員名單,許心素便已經預感到寧崎的目的跟海漢人的這種神奇本領有關。
寧崎接着說道:“我接下來所說的話,許大人或許不會相信,只當是我癡人妄語隨便說說就好。我們當時對福建局勢變化所作出的預判,十八芝將會在一年內攻陷福建沿海的主要據點,對福建水師造成毀滅性的打擊。其後鄭芝龍會接受福建巡撫熊大人的招安,搖身一變成爲朝廷武將,並且從此開始霸佔福建與大員島之間的這條黃金航道,對往來這裡的商船徵收高額保護費,並且藉此來累積財富,在數年內成爲福廣沿海最強大的海上巨梟。就算是朝廷,到時候也不會拿他有更多的辦法。”
許心素聽完之後奇道:“爲何寧先生沒有提及老夫的去向?”
寧崎默然片刻才道:“實不相瞞,在我們的推測當中,如果局勢照原本的軌跡發展下去,許大人在崇禎元年就會戰死於漳州附近海域。”
許心素聽完之後臉色也有點難看,任誰聽到別人這麼預測自己的命運,恐怕心情都好不了多少。許心素道:“寧先生的意思是如果海漢當年沒有向老夫提供軍事援助,那現在世上早就沒有老夫這號人了?”
“雖然這會讓許大人感到很難接受,但我方推測出的結論就是如此。”寧崎點點頭承認了許心素的看法:“我們在登陸之後半年,自己還尚未在崖州站穩腳跟的時候,就急急匆匆向千里之外的許大人提供軍事援助,協助福建明軍對戰十八芝,而在此之前我們跟十八芝從未有過接觸,也談不上有任何恩怨,我們這麼做的原因,就是希望阻止十八芝統治福建沿海。而我們所知的能夠阻止鄭芝龍的人,不是當時的福建總兵俞諮皋,也不是福建巡撫熊文燦,而是剛剛買下官職不久,纔開始學着帶兵的許大人!這就你一直想知道的原因,不知道我的解釋能不能讓你感到滿意?”
許心素沉默了許久之後,纔開口應道:“這似乎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了。但老夫還想知道,如果貴方當初選擇支持鄭芝龍和他率領的十八芝,那豈不是更容易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且以貴方的手段,要讓鄭芝龍在佔領福建沿海要地之後爲海漢提供特殊待遇,似乎也不是什麼難題吧?爲什麼貴方選擇了老夫,而不是年輕力壯的鄭芝龍和他手下聲勢浩大的十八芝?”
寧崎很淡定地迴應了這個問題:“據我們所知的資料,鄭芝龍這個人性格陰狠,脾氣反覆無常,對於身邊的人都缺乏信任,對合作夥伴更是如此。就算他願意主動投靠我們,我們也不會選擇跟他進行合作。他的實力再怎麼強大,其實在我們眼裡也只是如同土雞瓦狗一般,時候到了,我們自然就會出手收拾他。但在那之前,我們需要時間來發展壯大,必須要有可靠的人在福建的第一線頂住鄭芝龍,而我們認爲許大人就是最好的人選。許大人不用妄自菲薄,被我們選中的對象,纔是真正有實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