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倒也算不上大的障礙,蘇克易依然可以用漢語與海漢人交流,只是這樣一來就很難跟兩位夥伴保持步調一致了。
範隆根也介紹了己方三人的身份,然後雙方落座,開始進入到已經延遲了多日的談判。
“首先本人要代表東印度公司,對貴方準備單方面在南海採取軍事行動一事表示強烈抗議!”範隆根深知與海漢人會面得來不易,磨了這麼多天之後也沒心情再兜圈子了,直接就切入到正題:“安不納羣島是歸屬於東印度公司的領地,我們擁有對當地的統治管轄權,在沒有得到我方容許之前,任何武裝都不得以任何藉口登上島嶼!”
“屬於東印度公司的領地?”顧凱笑了笑道:“你知道兩百年前大明三寶太監下西洋的事蹟嗎?那個時候這片羣島就已經得名安不納島,並接受中央王朝的管轄。你以爲你們憑藉武力佔了這個島,然後自顧自的改個名字,這地方就歸了你們了?”
“不不不,我們要討論的並不是這個島的歷史歸屬,而是它在現階段的實際歸屬。”範隆根當然知道這地方以前是屬於大明的海外飛地,真要討論歷史歸屬權,那肯定是說不過對方的,趕緊又改口道。
“你要說現階段,那好,現在佔着這個島的是一羣南海海盜,你就算要談也應該找海盜去談,跟我們談什麼?”顧凱一臉不屑地反駁道。荷蘭人竟然指望着在口頭交鋒中佔到上風,這在顧凱看來簡直就是癡心妄想——要說嘴炮,本大爺可是職業的!
“我們當然不會放過那羣膽大妄爲的海盜!但在此之前,海漢也必須停止對當地的武力行動!”範德維根一看範隆根說不過對方,也趕緊幫腔道。
顧凱搖搖頭道:“你們憑什麼對我們指手劃腳?這個島的實際歸屬權現在不在你們手中,我們打算交手的對象也不是你們,說到底我們要在安不納島做什麼事,跟你們有什麼直接關係?”
“不,先生,納土納羣島的歸屬權是屬於東印度公司,我必須再次強調這一點,這羣暫時佔領當地的海盜並不具有這種權力!”範隆根感覺被對方帶着繞圈子繞得有點暈,趕緊又重審了一遍立場。
“那我就請教一下,貴公司是如何得到當地的歸屬權的?是跑到北京城下跪請求大明皇帝把當地割讓給你們?還是用銀子從大明手中買下來的?”顧凱面帶嘲諷之色道:“如果是的話,請向我們出示相關的文書憑證,以證實你們是以合法合理的方式取得了當地的歸屬權。”
“這個……”範隆根立刻就啞火了。東印度公司當然不會用顧凱所說的方法去獲取殖民地的歸屬權,當初也只是直接派出武裝人員對羣島實施了佔領,雖然沒有什麼合法合理的手續,但這不是最正常不過的手段嗎?
顧凱並沒有等範隆根回答,繼續說道:“東印度公司當初用武力奪得了該地區的控制權,而你們認爲這種做法是理所當然的,但當別人以同樣的手段施加在你們身上,你們就不服了?”
“我抗議,這是有區別的!我們東印度公司是代表了荷蘭聯省共和國,而那羣海盜僅僅只是海盜而已!”範隆根雖然聲勢不減,但卻已經顯得有點色厲內荏了,因爲他也知道,如果一切都憑武力說話,那東印度公司在海漢這個對手面前大概佔不到太多的便宜了。
“你說的沒錯,海盜當然是人人喊打,這沒什麼可說的。但我們海漢可不是什麼海盜,我們對安不納島所採取的軍事行動已經獲得了大明官府的授權,由大明帝國瓊州府發出了委託文書,我們所採取的軍事行動代表了大明帝國,任何的反對和反抗都將被視爲對大明的挑釁。”顧凱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們從前以什麼樣的方式拿走了安不納羣島,我們現在就以同樣的方式再拿回來!”
顧凱這番話說得理直氣壯,兩名荷蘭人一時間竟然不知該如何反駁纔好。他們當然也可以否認大明現在還對當地擁有統治權,但無法否認東印度公司的確是用武力佔領了該地區,並且在這個過程中沒有得到過原主人的許可和諒解。說白了這個世界終究是弱肉強食的規則,荷蘭人明白,他們的對手也明白,即便是談判,也是基於這個規則的基礎之上。實力弱的一方,是沒有資格制定遊戲規則的。
東印度公司不怕大明帝國翻臉,因爲他們很清楚這個帝國無暇顧及到遠離其國土的一塊小小的海中飛地,也沒有能力出兵從東印度公司手中奪回其歸屬權。但問題在於海漢人跟大明的路數不一樣,他們對外用兵沒有什麼顧忌,更不會懼怕戰爭。最重要的是,海漢人在戰場上面對東印度公司絲毫不怵,而且隱隱還能佔據上風,這是大明所不能達到的程度。如果想從軍事角度威脅海漢就範,成功的可能性顯然微乎其微。
“你們如果一意孤行,將會影響到未來與西方國家的海上貿易關係!”範隆根也知道己方在武力方面似乎沒什麼優勢可言,只能轉而用海上貿易來作爲談判條件。
東印度公司在這個問題上還是有一定的底氣,畢竟南海聯通印度洋的兩個主要航道馬六甲海峽和巽他海峽,目前都是掌握在東印度公司的手中。即便是到了數百年之後,這兩個地方也依然是全球海上航道的重要節點。掌握了這種黃金位置的控制權,就等同於掌握了東西方世界的海上貿易大權。東印度公司正是爲此花費了數十年的時間,跟葡萄牙爭奪這一地區的控制權,並最終佔據了上風。
目前遠東地區的大明、朝鮮、日本、琉球等國的商品要運往歐洲,大部分都是走海路從這處海峽進入印度洋,橫穿印度洋之後繞過阿拉伯半島進入紅海,在埃及經陸路轉運進入地中海,再運進南歐國家。而從歐洲運來的商品也基本是照此路線,運抵南亞的巴達維亞等地之後,再由東印度公司這樣的海商集團承攬後面階段的運輸和分銷。範隆根的威脅倒也不是空口說白話,東印度公司的確是有這樣的能力,但他還是難以避免地再次遭受了對手的嘲笑。
一直沒說話的施耐德終於開啓了嘲諷模式:“範隆根先生,你們已經在這裡住了一週,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這裡的陳設和裝飾,這裡難道不比歐洲貴族所住的幽暗城堡舒服得多嗎?這裡既有東方的陶瓷製品,也有西方的玻璃製品,你們萬里迢迢從歐羅巴運來的各種商品,其實我們這裡就能出產。不管是玻璃、香料、武器,還是你們引以爲傲的各種手工藝品,只要我們願意,就可以用更低廉的成本生產出來,販賣給你們曾經的銷售對象。如果你們想要中斷貿易,很好,請儘管去做就是了,我相信最後吃虧的並不是我們海漢。”
範隆根怎麼可能沒注意到這裡的環境,這一週他們三人吃了睡睡了吃,活動半徑就是這所房子,裡裡外外早就研究了無數遍。這所房子裡陳設的舒適程度,的確是遠遠範隆根過去拜訪過的所有貴族住所。雖然這裡並沒有什麼華麗的金銀飾物,但不管是陶瓷製成的衛浴設施,還是採光通透的玻璃門窗,還有那不知如何製成的高彈牀墊坐墊,都是讓範隆根和兩名同伴歎爲觀止。
而日常的三餐飲食當中,他也同樣注意到了海漢人在調味香料方面的應用遠強於歐洲,有不少他之前所不認識的新式香料作物加入到了菜餚當中。如果海漢人不是在有意炫耀他們的財力,那就只能說明他們已經完全掌握了這些香料作物的種植方法,而這對還在南洋各地尋找香料種植地的荷蘭人來說的確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至於說武器,海漢在福建的表現已經充分證明了他們在軍備製造方面的技術優勢。自從福建明軍開始換裝海漢提供的制式武器之後,當地的戰局就出現了明顯的變化,原本還佔據一定優勢的十八芝屢戰屢敗,到最後荷蘭人親自上陣,也沒能在福建討得了好去。雖然不知道海漢人是怎麼辦到的,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遠東地區最大的潛在客戶大明帝國,今後是不太可能再從荷蘭乃至其他歐洲國家手中購買武器了。
這麼一說起來,西方國家好像的確是沒有什麼貨源優勢可言,特別是以海上貿易爲根基的東印度公司能從歐洲販運到遠東地區的貨物,在三亞也大部分都有出產,而且在質量、品種和價格方面都似乎更具競爭優勢。如果東印度公司試圖掐斷某些商品的貨源,那海漢的確是有趁機取而代之的可能性。
“你們這樣做是在對東印度公司進行挑釁!”範隆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對海漢人發動反駁了,對方手裡的牌明顯勝過自己,每次出手都被對方壓着的感覺的確不好受。
“不不不,特使先生,你忘記了,我們之間還處於交戰狀態,不存在什麼挑釁的問題。”顧凱面帶笑意地提醒道:“我想你們不會這麼快就忘記了在福建的交手吧?”
怎麼可能忘記,在座的範德維根就是當時的親歷者之一,只是礙於那場交戰的結果太一邊倒,範德維根也沒有臉皮在這種場合下自曝其短。
“不如這樣,我們先談談南海之外的其他事情吧,如果你們還有相關議題的話。”顧凱看兩名荷蘭人已經無話可說,便主動改變了話題。
然而範隆根卻沒有忘記科恩總督在出發前的叮囑,搖搖頭道:“納土納羣島的歸屬權是我們的談判底線,如果我們沒法在這個問題上達成一致,那其他的也都不必談了。”
顧凱和施耐德交換了一下眼色,便起身告辭,建議明天再談。範隆根也想再理一理思緒,爭取在後面的談判中挽回一點顏面,對於這個提議也表示贊成。
兩名海漢人離開之後,蘇克易才從他們兩人口中斷斷續續地瞭解到了談判內容。聽完之後他也不禁感嘆道:“局勢對我們太不利了,我們手上並沒有什麼可以要挾海漢的條件,他們甚至都可以不用理會我們。”
“海漢人難道真的不需要從西方購入商品?我總覺得他們不可能在所有領域都實現自行生產。”範隆根皺眉道。
“據我所知,海漢倒是有幾樣東西是常年保持大量進口的。”蘇克易若有所思地應道。
“說說看,或許我們可以從這方面下手。”範隆根立刻催促道。
“一是印度所產的帆布,大明海商幾乎是能買到多少就買多少,而這些帆布就被轉賣到三亞,用在了海漢人的帆船上。兩位可能也注意到了,他們的船帆跟大明的硬帆不太一樣,是跟西方帆船一樣的軟帆。不過我聽說葡萄牙人也在替海漢人從印度訂購帆布,要想完全封鎖這門生意估計很難。”蘇克易介紹道。
範隆根想想的確如此,葡萄牙人在印度半島還有不少的殖民地,想要徹底禁絕帆布向海漢銷售,僅僅靠東印度一家是難以操作下來的。
“第二種貨物就是人口。”蘇克易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讓範隆根和範德維根都是吃了一驚。
蘇克易解釋道:“海漢人一直在不停地從外界輸入人口,安南、大明,都是他們的主要來源地。據我所知,葡萄牙人也在不斷地幫他們輸入奴隸人口,在去年至少有十五艘葡萄牙奴隸船抵達了三亞,向海漢販運黑人奴隸。”
“爲什麼這些消息我們從來沒聽說過?”範德維根疑惑地問道。
“葡萄牙人肯定不會主動把這些消息宣揚出來,這都是到過三亞,與海漢人有貿易往來的大明海商親眼目睹。”蘇克易頓了頓又補充道:“他們當然也不會主動向你們荷蘭人說起這種事。”